第38章
衆人在原地歇息了好半天,才有人心有餘悸道:“那朱顏殘魂也太厲害了吧?不知原本的她又是有多可怕?”
另一個人接話:“元身倒未必這般強大,恐怕是多年吸食凡人精血才會這般——對了,她為什麽總是化成十六司主的樣子,還會射箭?”衆人不由看向傅承钰。
傅承钰雙肩一動,擡頭時已換了平靜表情:“我并不知。師父她還在閉關。”
衆人只當是朱顏從前偷學過江則潋的術法,也就沒怎麽再在這個問題上追究。
“話說回來,朱顏最後忽然瘋了一樣攻擊得亂七八糟,是怎麽回事?”
傅承钰抿了抿唇:“是阮真。”
“啊?”石頭上的阮真恍惚聽到有人叫她,茫然地擡起頭。
“她?她幹了什麽?”
“她下了法陣……”傅承钰頓了頓,看向阮真,“阮真,是你下了法陣吧?”
“嗯……”阮真爬起來,搖搖晃晃朝這裏走來,神智還有些不清,“怎麽了啊?”
雲姿問:“你下了個什麽法陣?”
“就是一個讓人不辨現實虛幻的法陣啊,這個不還是傅……”阮真突然撞上傅承钰意味不明的目光,立刻清醒了大半。
……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複仇前那個仙人教我的嘛。”阮真撇撇嘴。
薛袖哼了一聲:“你會的倒真多。”
阮真有些無奈,心想估計是自己一介凡人卻搶了修仙者的風頭讓他們不高興了,便道:“其實我水平很差的,對那玩意兒的影響也比較小。主要是你們的功勞,把她逼瘋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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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錦良抱着薛袖,低聲不知在說些什麽。
雲姿拍了拍阮真的肩膀,問道:“你報仇了,感覺怎麽樣?”
阮真眨了眨眼,低頭:“沒什麽感覺。”既不欣喜,也不失落。
傅承钰問:“你有什麽打算?”
阮真搖頭。前路渺茫,她也不知道要幹什麽。
“我們馬上就要走了。”他說。
阮真動了動嘴唇,什麽也沒說。
雲姿道:“阮真,我知道你是個很厲害的小姑娘,以後好好照顧自己喲。”
阮真擡起臉望着雲姿,忽然就笑了:“對,我可厲害了!”
不要與一時的憂思糾纏,要一直高高興興,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有什麽事是能難倒她阮真的呢!
傅承钰說:“我們該走了。”
弟子們陸陸續續站起來整理了一番衣冠,就要離開了。
阮真忽然撲過去拽住傅承钰的胳膊,眼睛都彎了起來:“傅大哥,咱們後會有期!”
傅承钰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阮真松開他,笑眯眯地揮手:“再見啦!”
傅承钰只好笑了笑,說:“再見。”然後禦風而起,和衆人一起消失在茫茫雲海之中。
阮真看了一會兒,然後吐出一口氣,輕聲道:“爹爹,娘親,我要開始新生活啦。”
長老們一如既往地只關注結果不關注過程,對弟子們口中那個突然冒出的小姑娘雖有好奇,不過也沒有太放在心上。凡人受路過仙人點化實在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他們安排了一些之前犧牲弟子的後事,便讓衆人散了。
傅承钰有些疲倦,匆匆回了白璧峰。
清理風塵後,他躺在床上,閉上眼,腦中是揮之不去的江則潋的臉。
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卻渴望它的真實。
可那樣憤怒、驚詫的神情,又是他所不願意見到的。
傅承钰模模糊糊地睡了過去,半夜裏又忽然醒了過來。他睜着眼靜靜地看了屋頂一會兒,起身推開窗子,望見滿天繁星。半輪月亮懸于蒼穹,照射出微黃的光亮。他下了床,走出房門,門口那株雪翠竹長得已經很粗,敲一敲會發出“空空”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他睡不着了。他取了個小甕,沿着路走下去,走出他的院子,走過一路半阖的睡芳盞。睡芳盞白日開花,夜晚半阖,形同一個酒樽。傅承钰只要微微傾斜它,便可将滾落的露水收集起來。
他原本不知道可以這麽幹,只是偶然一次與雪越談到江則潋時,雪越說:“你師父麽,就是個閑人,排在十六倒是最清閑不過。沒事就愛講究這個那個,喝個茶還要專挑睡芳盞上的露水泡。”
雪越的無心之言,他卻記得很牢。
水甕裏散發出清甜的氣息,他合上甕蓋,緩步離開這一片睡芳盞叢。
他繞過彎彎曲曲的幽徑,拂開重重垂下的藤蔓,掂了掂懷裏沉重的水甕,走進了江則潋的院子。他走到水池旁偏僻一角,推開地面上的石磚,将水甕輕輕放進了小窖裏去。窖裏已經存了三個水甕了。
随着沉重的摩擦聲,石磚被他重新蓋好。傅承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便走出了院子。
他信步走到後山,爬上山頂,看了一夜的月亮。
荏苒又是一年過去。
傅承钰的生活一如往常地過着,看看書,修修煉,偶爾去靈犀谷探望探望琉鳶。
能被仙人養的靈獸都極有靈性,無論如何都不會背叛主人,琉鳶也不例外。主人與靈獸之間是存在默契的,江則潋不在的日子,琉鳶倒是很聽話地待在靈犀谷自己玩兒,扒拉點藥草,時不時和其他靈獸鬧一鬧。
它和傅承钰是很熟的了。這一日看見傅承钰來了,就吭哧吭哧飛過來,拍着翅膀嗷嗷叫。
傅承钰塞給它一嘴藥草,看着它咂嘴的樣子,啞然失笑。他檢查了一遍它的身子,确認沒有什麽玩鬧時留下的傷口,才放了心。
琉鳶偏了偏腦袋,忽然發出一聲清嘯,扇了扇翅膀,空氣裏頓時浮起一陣流光。傅承钰伸手要去捋捋它的羽毛,被它躲開。它兩只爪子在地上蹦來蹦去,顯得焦躁不安。
傅承钰皺了皺眉,站直了身子。
琉鳶用它那長長的喙去啄傅承钰的腰,同時抖開聚攏的羽毛,大張雙翼。傅承钰神色一凝,翻身坐上琉鳶的背。琉鳶興奮地長嘯一聲,振翅翺翔,帶着傅承钰迅速離開靈犀谷,沖過茫茫雲海,飛往遠方。
傅承钰穩坐在琉鳶背上,眼看着雲霧之後逐漸顯露的山頭,不由抓緊了身旁的羽毛,喉頭好似被堵住了一般。
這是江則潋閉關的山。
琉鳶忽然帶他來這兒,是不是感應到了什麽?
她會以什麽樣的姿态出現?她見到他時會有什麽反應?她會說什麽?
傅承钰愈想愈緊張,下地時都有幾分踉跄。琉鳶收起翅膀,晃晃悠悠奔到石門前,用硬邦邦的喙用力去啄它。傅承钰快步上前,朝它搖了搖頭,在石門前伸手試探性地一摸,門沒有開。
門沒開,就說明閉關者還下着禁令,也就是還在閉關中。
琉鳶失望地低低叫了一聲,在門前徘徊,時不時困惑地擡頭望望。
傅承钰抿了抿唇,收回了手。
等到金烏西墜,山裏仍舊靜悄悄一片,沒有出關的跡象。
真是琉鳶弄錯了麽?傅承钰揉了揉恹恹的琉鳶的腦袋,柔聲道:“算了吧,回去吧。”
琉鳶嗚咽了一聲。
“回去吧。回靈犀谷去休息。”傅承钰哄它,“我在這看着呢。”
琉鳶不情不願地撲撲翅膀,慢吞吞地起飛,又回頭望了一眼山門,這才飛遠了。
夕陽的光芒逐漸淡去,流光溢彩的晚霞慢慢消失,石門上的青苔顯得比先前更厚,有一種無人蕭條之感。傅承钰從坐着的石頭上起身,緩步走到門前,決定看完最後一眼就離開。
他伸出指尖,輕輕抹了抹溝壑中的青苔,然後自顧自地低頭笑了笑。
就在這時,石門忽然發出極輕微的一聲響。
傅承钰遽然擡眼,整個人都繃住了。
伴随着緩慢的摩擦聲,石門露出的一條縫中顯示出了石洞內的幽深黑暗。
傅承钰一動不動。
披散的黑發,純白的衣裙,低垂的眼眸,極淡的唇色,随着石門的打開一點點清晰起來。
好像是她,又不是她。
門後的人忽然擡頭,對上逆光而站的傅承钰,表情一霎那變得格外錯愕。
兩人就這樣無言對視了好一會兒。
就在傅承钰從空白的大腦中終于找回了神智之時,江則潋突然就驚慌地轉過身子,反手一揮,石門轟然合上。
傅承钰愣了一瞬,立刻阻攔,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緊貼石門,用力拍打着粗糙的石頭,嘶聲道:“師父!師父!”
石門在隐隐地顫動。
江則潋在黑暗的石洞裏靠門站着,雙眼還因方才的震驚與慌亂而睜得極大。她感覺呼吸困難,急促地喘息着,順着石門緩緩地滑了下去。她坐在陰冷的地上,指尖忍不住顫動。
雖然自己是做好了準備才出關的,可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一開門就會看見近在咫尺的傅承钰,結果方寸大亂。
傅承钰還在拍門,聲音隔着厚重石門顯得格外沉悶:“師父!師父!”
江則潋咳了兩聲,閉上了眼。
十幾個綿長吐息之後,她再次睜開雙眼,站起身告訴自己:江則潋,世上沒有事情可以打敗你,除了你自己。
她深呼吸一口,稍稍理了理頭發,想了想又咬了咬下唇,再度打開石門。
出現在傅承钰面前的,是記憶中意氣風發、唇色嫣紅的江則潋。她對滞住的傅承钰微微一笑:“怎麽不說話了?”
傅承钰動了動嘴唇,終于輕聲吐出兩個低啞的字:“師父。”
江則潋朝他點了點頭,走了幾步發現他還在原地,便說道:“愣在那兒幹什麽?”
傅承钰如夢初醒般跟上,望着江則潋道:“弟子……祝賀師父出關。”
江則潋避開他的目光,繼續往前走。
“師父……師父方才為什麽……明明都出了關,卻忽然又回去了?”傅承钰低聲問道。
江則潋腳步一頓,随即道:“你的出現太突然了,為師都沒有心理準備,以為是什麽仇家找上門來了呢,因此有些失态。”
傅承钰是不信這個理由的。不過他也不想再追問下去,無論如何,她出來了,那比什麽都好。
十年相思入骨,一朝守得雲開。此刻什麽也不重要,只要她在他面前,就夠了。
……只要他自己知道心意,就夠了。
江則潋步履匆匆,不曾再看他一眼。
“師父……弟子,已經修得仙骨了。”傅承钰說,“三十七歲的時候。”
江則潋停下腳步,轉頭揚眉,驚訝之情浮于臉龐:“真的?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像我教出來的徒弟!”
“可是弟子未在三十五歲修得仙骨……”
三十五歲啊……江則潋在心裏苦笑,說道:“那不重要。你能在三十七歲修得仙骨,已經是極不容易了。”複又嘆道,“青出藍啊,青出于藍。”
江則潋沿着山路一步步走,狀似不經意地說道:“為師閉關這些年,可有女弟子進白璧峰找你?”
傅承钰心思一轉便知道她在問什麽,坦然道:“她們全被弟子擋在了外面。”
江則潋微微一噎:“你對雲姿也這樣麽?”
“弟子這十年寄于三司主名下,與雲師妹有來往實屬正常,但她來找弟子時,仍是止步于門口。”傅承钰雙手攏在袖中,回答。
山風拂面,江則潋偏頭看他一眼,笑着搖頭,輕聲道:“不解風情。”
那一眼似嗔非嗔,教傅承钰心神搖曳。
我如何會不懂,可是有你在……我便不願去解他人的風情。
傅承钰垂眼不語。
江則潋雖是笑着,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傅承钰看自己的目光灼熱不似僞裝,語句冷靜又坦白,說明……他還對自己有意。
可她怎麽敢承擔這份發酵了多年的情感?
作者有話要說: 您的師父【江則潋】已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