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江則潋停下腳步。
傅承钰問道:“師父不回白璧峰麽?還是要去向長老們報告一聲?”
“不,不用了。”江則潋低語,“你回去罷,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出來了。”
“為何?”傅承钰震驚。
江則潋的指尖微微發抖。
“為何!”傅承钰聲音有些急迫,“師父……你要做什麽?”
江則潋背過身去,輕嘆一聲。
傅承钰壓抑着自己的恐慌之情。他很少會有這種情緒,可是江則潋這樣反常的态度讓他不能不産生不妙的聯想。
“承钰……”江則潋猛地轉身,右手兩指竟直直劈向傅承钰!
指尖猶閃着白光,眼看就要沒入傅承钰眉心,傅承钰反應卻出奇得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他眼中驚痛交加:“師父!”
江則潋右手被大力制住,左手靈活出袖,同樣兩指急速點向傅承钰眉心。傅承钰一個偏身,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左手,将其牢牢禁锢在掌中。他聲音低沉下來:“師父……是想消除我的記憶麽?”
江則潋肩膀一顫,蒼白的雙手委頓下去。
對着傅承钰……果然還是下不去手。
傅承钰猶未放開她,固執問道:“師父,究竟發生了什麽?”
江則潋掙了掙,發覺掙不開他,索性不再做無用功,只是垂了頭輕聲道:“沒什麽,只是還有事情要做,不想跟那群老古板糾纏。”
又在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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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樣俯視着她,只能看到她長長的眼睫。他松開手:“師父不想告訴別人,弟子自然也不會告訴別人。可師父為什麽要消除弟子的記憶——是因為不信任嗎?”他緊緊盯着她。
江則潋深吸一口氣,轉身:“沒有。你回去吧。”
“師父要去哪裏?”傅承钰緊跟不放。
“你不必知道——我會回來的。”
像是一盆涼水兜頭澆下。傅承钰覺得口中滿是苦澀:“師父這一去,焉知又是幾年?”
“為師——”
不,他不願意就這樣待在原地看她的背影越走越遠!
“師父!”他忽然拉住她的胳膊,“師父為什麽不帶弟子一起走?”
江則潋愣愣地看着他,半晌道:“這個……你并不需要去。”
“那麽,師父可否告知弟子,要去做什麽?”
“你,你無須知道。”
“師父。”傅承钰的手慢慢握緊,“你從來不是願意單獨行動的人。若是有任務,為何連同門都不叫?按你現在的地位,根本沒有什麽事情是要靠單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吧?”
江則潋暗暗咬牙。十年不見,他頭腦倒是長進了不少,不會一味聽吩咐了。
江則潋拂開他的手,說:“你很了解我啊,承钰。”
傅承钰抿緊了唇,眼中光芒明滅不定。
夕陽徹底落山,天色已經趨于昏黑,偶有晚歸倦鳥啞啞叫着掠過。
“師父,無論是什麽事,讓弟子陪你一起去吧。兩個人,總是比一個人好。”
江則潋禁不住閉上了眼。久違的情緒從心底一點點漫上來,像是要淹沒自己的神智。她一邊極力想要擺脫他不切實際的情感,可一邊又悄悄渴望着那一點點的飛蛾撲火般的溫暖。兩相矛盾,連自己都不齒。
“師父,我們一起走吧。”
江則潋咽了咽喉嚨,道:“你消失了,不會有人發現嗎?”
“宗裏弟子自行下界歷練是常有的事。”
“你連去哪裏都不知道。”
傅承钰沉默了一下,道:“只要師父在,哪裏都可以。”
江則潋的呼吸窒了一下,裝作什麽也沒有聽懂的樣子說:“既然你執意如此,那麽……我們走吧。”
她不去看傅承钰的神情,打了個唿哨,很快便從暗淡的天邊飛撲來一只大鳥。琉鳶本來開心地要高聲鳴叫,結果被江則潋制止了,只能在她身邊打轉轉以示自己的滔滔江水般連綿不絕的興奮之情。江則潋彎下身子,以臉貼面,親昵地揉了揉她的羽毛。
“琉鳶,我們要去很遠的地方,吃的會很少哦。”
琉鳶歪着腦袋思考了一會,然後沉痛點頭。
江則潋笑着拍了拍它的臉,坐上了鳥背。傅承钰也随即坐在了江則潋身後。
琉鳶揚起腦袋騰空而飛,翎羽夜風吹得飄飄忽忽。兩人一鳥,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墨一般的天空中稀稀疏疏綴了幾顆星子,周圍除了琉鳶翅膀扇動的聲音,就是無邊的寂靜。
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江則潋盤腿打坐,未绾的發被夜風吹起,末梢拂在傅承钰的臉上。她顯得有些倦怠,打坐姿勢也不标準,身子随着琉鳶的起伏而晃來晃去。
傅承钰凝眸不語。
她的頭低垂着,像是睡着了一般。
忽然一陣氣浪撲來,琉鳶一颠,江則潋的身子便歪向一邊。傅承钰下意識地伸手攬住她。江則潋睡得挺沉,毫無反應。氣浪過去,琉鳶恢複穩定,可傅承钰仍然不願意松開她。
但是,她只是暫時睡着了,誰也不知道她中途會不會醒來。
傅承钰終究還是放下了攬着她的手,只是稍稍調整了一下兩人的位置,讓她的頭能夠恰好靠在他肩膀上。
這樣就算她醒來,也不能說什麽吧……
傅承钰将身側的保護結界再加固了一層,然後深呼吸一口,閉上眼打坐。
江則潋醒來的時候,情不自禁打了個噴嚏。
果然是極北之地,溫度跟玄汜宗差得不要太多。她動了動脖子,直起了身——嗯?她方才是靠在傅承钰身上?
江則潋眉毛抽了抽,去看傅承钰,他還在閉着眼打坐。
多半是裝的。
怕兩人尴尬,江則潋也沒有去拆穿他,自顧自地抱着膝蓋對着無垠天地發呆。
漸漸有雪花飄落,被隔離在結界之外。
傅承钰跟着來了,她的計劃只能打亂重來。江則潋暗嘆一口氣,摸了摸琉鳶的脖子,道:“下去吧。”
傅承钰睜開眼,沉默着看着琉鳶緩緩降落在一處雪地上。
白茫茫的雪原,一眼望不到邊,那大片白色反射的光幾乎讓人的雙眼承受不住。
江則潋說:“跟我來。”
傅承钰便跟着她走,琉鳶踩在雪上也拖拖踏踏蹒跚地走着。
風煙俱淨。好一片幹淨大地。
江則潋行至一處雪洞前,擡手一抹,憑空漾起一圈漣漪,她一擡腳,身子便沒入其中不見。傅承钰和琉鳶随之進入。
“這是我從前開在這裏的虛境。”
虛境就是指人憑法力開辟出的一個空間,非締造者同意不得進入。
江則潋的虛境中有一方小小庭院,庭院外是一片幹草地,落了零星白雪,庭院內雜植樹木,只是無人打理,顯得有些荒敗。傅承钰走進去,伸手碰了碰一株枯木,結果它“咔”地一聲就斷了。
傅承钰:“……”
江則潋定定地看着那截枯木,半晌道:“無妨,是我太久沒來照料,這才死了許多。”
琉鳶過去啄了啄,然後嫌棄地離開。
江則潋:“……”
她捋了捋散發:“我先去收拾屋子了,你自己看着辦。”然後開門進了一間屋子。
傅承钰将那截枯木埋回土裏,随即将掌心生的一股綠光按向大地。仿佛春回人間,院中頹敗之景一掃而空,芳草樹木漸漸擡頭,生出星星點點的綠意來。
他擋住刨地的琉鳶:“別亂動,師父要生氣的。”
琉鳶哼唧一聲,不甘心地掉頭走出院子,去外面找東西吃了。
傅承钰望了江則潋緊閉的房門一眼,然後找了隔壁一間屋子推門進去。
中午的時候江則潋從屋裏出來,不知是睡了一覺還是洗了個澡,顯得神采奕奕容光煥發,換了一身簡單的素袍,頭發在脖子後面随意綁了綁。
她在院子裏喊:“承钰,琉鳶呢?”
傅承钰推門出來,環顧四周:“不知道。”
“罷了罷了,不帶它正好。”江則潋笑笑,“跟為師去狩獵麽?”
狩獵?這虛境之外除了雪還是雪,哪來的獵物?
傅承钰說:“去。”
江則潋便帶着傅承钰出了虛境,頓時眼前鋪開茫茫雪景,雪花落得比先前更快了。
“走。”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裏,耳畔除了風聲什麽也聽不清。
江則潋屏息凝神,在一塊覆滿白雪的岩石後頓住腳步。她在唇邊豎起食指示意噤聲,然後側耳谛聽着什麽。傅承钰站在她旁邊,本能地伏低了身子,将身形藏在岩石後。
“有東西。”
傅承钰擡眼望去,就看見雪原之上忽然湧起暴風,攪動大雪聲勢浩大地席卷而來。
傅承钰下意識撐開屏障,将江則潋護在身後。雪怪張牙舞爪沖破屏障過來,張開空洞的大口就要吞二人入腹,傅承钰持弓正要射箭,忽覺脖頸一痛,困意洶湧而上,他晃了晃,終是沒能抵擋得住,長弓湮滅,他昏沉倒地。
江則潋抱住他的身子,将他拖到岩石陣的深處去,對着仍張着大口的雪怪說:“趴下。”
雪怪迅速攤成了一片雪。
“好好護着他。”江則潋說。
雪地中冒出一個頭狀雪堆,點了點,又重新變成散雪。
江則潋靠近傅承钰,輕聲道:“你一定要跟來,我沒有辦法。我如果突然不見,你又一定會來尋我。我只能這樣了。我不能被人發現。”
她的聲音帶着微微的哽咽:“對不起,承钰,對不起。”
她飛身而起,身影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傅承钰醒來的時候,渾身都是僵冷的。
他從厚厚雪堆裏爬出來,四下環顧,雙拳緩緩握緊。他憑着強大的心智在昏沉中奮力掙脫桎梏,終于蘇醒,看到的卻是連腳印都沒有的空蕩蕩雪地。
是師父遭遇了不測,還是……自己又被師父抛棄了?
傅承钰幻化出長弓,足尖點地而起,冷不防卻被一股大力一拽,又硬生生跌了回去。他愕然低頭,看見緊抓着自己的一只雪手。他用力一掙,雪沫橫飛,再度起身時,就看見面前雪堆逐漸化成一個巨人形狀。
傅承钰一箭射出,洞穿雪怪胸口,可雪怪紋絲不動,也不攻擊他,也不讓開。那一箭射穿的孔洞由新的雪重新填補了上去。
傅承钰明白了。他再怎麽跟雪怪動手,都無法消滅它。只要這裏還有源源不斷的雪,雪怪就不會被打敗。他皺眉,斜身掠出,雪怪立刻擋在了他面前。
仍是不攻擊。
傅承钰想了想,試探性地又朝它各個部位射箭,但雪怪始終只是默默填補着傷口,從不反抗,見着他要跑了,才趕着來阻攔。
——還能是什麽?傅承钰苦澀得幾乎要笑出來。這分明是江則潋專門設給他的。
從開始的消除記憶,到引他出來狩獵,他一次次地相信她,她卻一次次地想擺脫他。
傅承钰正欲與雪怪動手,卻看見雪怪寬闊的肩膀突然垮下,整個人都慢慢癱下去。它似是不甘心地揮舞了兩下胳膊,随即自動分崩離析成雪沫,一縷靈氣從中逸出,往一個方向飄去。
傅承钰愣了一下,立即追了過去。
那縷靈氣飄得越來越快,傅承钰忍着刀割般的寒風緊随其後,也不知是追了多久,他也無從判斷。
總之最後傅承钰是來到了一處巨大冰湖前。冰湖周圍靈氣缭繞,傅承钰追随的那縷靈氣沒入其中,再尋不到。
冰湖上空站着一個人。
白色的衣袍被風鼓動得獵獵,原本綁好的頭發不知為何松了,一頭青絲便這麽飄蕩在空中。她閉着眼,雙臂展開,口唇微張,那些靈氣便不斷入她口中。
江則潋……在吸靈。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震驚與恐懼。吸靈吸的是低微生命身上的靈氣,相當于踩着幼弱生命的屍骨上位,所以一直被名門正派所不齒。
江則潋雖然追求強大的力量,可也不會用這麽下三濫掉身份的方法。
冰湖上那個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