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早晨,天蒙蒙亮,有人敲門。

許邵東是跳着去開門的。

他穿着背心短褲,因為剛睡醒,看上去沒精打采的。

門開了,卻無聲。

他說:“請問?”

“許邵東。”

陳岚挽着程岽生,站在他家門口。

“我們見過面,哦對了你看不見,我是潇潇的繼母,我和潇潇的父親來你這來看看。”

許邵東立馬來了精神,他站直了,捋了捋亂糟糟的頭發,說:“叔叔阿姨你們好,請進。”

他往後退了兩步,把門開的大了點,然後聽到外面兩人的腳步聲移了進來,他恭敬的關上門。

“我給你們倒點水。”

陳岚趕緊說:“不用了,我們說幾句話就走。”

許邵東沒動,“那請坐。”

程岽生左右掃了兩眼,一個房間裏所有東西一覽無餘,他緊抿着嘴,哼笑兩聲,坐到沙發上。

“小夥子,你這收拾的還挺幹淨利索。”

“東西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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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岚一邊看自己的手指甲,一邊戲谑的笑了一聲,沒說話。

程岽生打量着許邵東,眼裏充滿了警惕,審視,與隔閡,他尤為嚴肅的說:“我不知道你和程潇她奶奶說了什麽讓她那麽護着你,但你別以為她支持你們我就會同意你兩的事。”

“老太太年紀大,她老糊塗,但我們沒有”

許邵東剛要說話,到了嘴邊咽了下去。

“你的眼睛是怎麽傷的?”

“事故。”

“你以前是幹什麽的?”

“畫畫,各地跑,還是個業餘的賽車手。”

程岽生無聲的哼笑,“賽車手……肇事逃逸?”

他微微擡頭,“沒有,我沒有。”

“那怎麽僞造身份?”

他愣了一下。

“說實話,你這身份是假的吧。”

陳岚見他不回答,說:“這種事情不能藏着掖着啊,潇潇知道嗎?”

許邵東沉默了。

程岽生說:“知根知底,這是婚姻最起碼的要求,你不能永遠瞞着。”

他低着頭,聲音低沉,“對不起。”

“我不能告訴你們。”

陳岚擡首睨了他一眼,嘲諷道:“呦,難不成有什麽國家機密?”

“不是。”

“那怎麽不能說了。”

“我……”

程岽生盯着他,聲音淳厚,“你不說也沒關系,即便是你說了,我們也不會同意你們的事情。”

他緊低着頭,讓人看不清他的眉目。

“程潇喜歡你,我們沒辦法,但是你要清楚你們不可能在一起。”

程岽生睜着渾濁的雙眼看着他,許邵東沒說話。

“你能給她什麽?這不到一百平米的小房子?一個殘缺的身體?還是你們所謂的愛情?許邵東,你什麽都給不了她。”

許邵東幹咽了口氣,他無話可說。

“程潇是不缺錢,你以後可以住到她那裏一起生活,可是然後呢?你們結婚?生子?哼,小夥子,這世界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美好,它本就是不公平的,你想去抓住你根本配不上的東西,那是奢求,是癡人說夢,是不現實的。”

“這不是在拍電視劇,我不會去拿錢收買你讓你去離開程潇,可是我還是要勸告你,好自為之。”

“程潇對什麽新奇的事都是三分鐘熱度,她現在是喜歡你,可是這份新鮮勁一過,你對她而言,什麽都不是。”

“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找個踏踏實實的女人過完後半輩子,不該想不該要的,乘早放手,對你,對她,對所有人都好。”

程岽生站了起來,最後說了一句,“她這會是糊塗了,可是等她回過神,反應過來,對你沒什麽好處。”

陳岚跟在他後頭,離開還不忘說句風涼話,“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蛤/蟆瞎了眼,天鵝也被傳染了。”

她俯視着許邵東的頭頂,哼笑了一聲,兩個人出去了。

門咚的一聲,被緊關上。

他依舊低着頭。

指針噠噠的聲音,每一下都敲在他的心髒上。

他的手被凍的發紫。

許邵東擡了擡頭,靜默着。

冰冷的空氣又凝重,又壓抑,悶得人快喘不過氣來。

他摸出根煙,點上了。

他也不披件衣服,就坐在沙發裏抽煙,一根接着一根,到了最後,打火機打不着了。

他把它扔進垃圾桶,愣了會,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

許久,他在沙發裏睡着了。

淡淡的容顏,從容的臉龐,安安靜靜的。

再醒來,是因為一個電話。

來電話的是沈芝。

她告訴許邵東,邵正華去世了。

陰天霹靂。

好不了多少。

這一天,許邵東沒洗臉,沒刷牙,也沒出門。

冰箱裏沒有吃的,水壺裏沒有熱水。

他躺在沙發裏,睡了一天。

到了傍晚,程潇來電話了。

“喂,許邵東。”

“臨時得到消息,總公司派我跟組拍外景,說來也是奇怪,我對這方面又不懂,真不理解上頭是怎麽想的。”

“我去咖啡店找你,她們說你一天沒來,你在哪呢?”

“你在家嗎?”

“怎麽不說話?”

“許邵東?”

“許邵東?”

嘟——

嘟——

程潇挂了電話。

他舉着手機,沒有放下。

隔了幾秒,電話又打來了。

他接了。

“許邵東,你剛才怎麽不說話。”

“你是不是不打算說話了?”

“我挂了。”

“程潇。”

她沉默了。

“程潇。”

電話那頭嘆了口氣。

“我現在在去你家的路上,你要是還這樣我就回去了。”

“別。”

他的聲音輕促,沙啞。

“你來,程潇,你來,我等你。”

她沉默了幾秒,接着問:“是不是有什麽事?你的聲音聽上去怪怪的。”

“沒事。”他低下頭,額頭靠着膝蓋,“我就是有點想你。”

程潇無聲的笑了笑,“我就到。”

“诶對了,許邵東,我想吃面。”

“好。”

程潇挂了電話。

他放下手機,杵了兩秒,走去廚房。

程潇到的時候,許邵東并沒有把面做好,他坐在廚房的角落,頭埋在膝蓋裏。

程潇看着這個落寞的男人,有些心疼,她走過去,蹲在他面前。

“出什麽事了?”她摸向他的頭發,輕輕地問。

他仍舊低着頭。

“你怎麽了?”

許邵東忽然握住她的手,他擡起了臉,對着程潇。

“你怎麽哭了?”

她抹去他臉上的眼淚,下一秒,被他摟住了腰。

他的臉埋在她懷裏,緊緊的抱着。

程潇撫摸着他的背,什麽也不問了。

程潇蹲的腿麻了,後來她直接跪在地上,任他抱着。

許久,懷裏人輕輕的說:“我爸去世了。”

她怔了一下,要說什麽,到了嘴邊,終究什麽也沒有說。

“程潇,你陪我回一趟家,好不好。”

第二天四點半,飛機降落在雙流機場,許邵東帶着程潇住到一家旅社,并沒有直接回家。

程潇很疑惑,但她什麽也沒有問。

許邵東帶着黑帽子,帶着口罩,沒有拿盲杖,程潇不知道他是忘帶了,還是故意的。

從進了旅社開始,許邵東就沒出過門,除了上廁所,他就沒下過床,程潇從外頭買了點東西回來,他也不吃,雖然說心疼,但對他實在有些忍無可忍。

她有點生氣。

程潇把他被子給掀開了,她這個人很少大聲喊,除非到了極其生氣的時候,可這一次,她對他吼了,“許邵東,你什麽意思,大老遠的跑來就躲在賓館裏,不吃也不喝,你爸爸去世了你為什麽不回家,我知道你傷心難過,你叫我陪你來,我來了,可是你這樣算什麽?”

他弓着身子躺着,程潇的呼吼很有用,許邵東坐了起來,拿起飯盒,刨了幾口。

嚼了兩下就咽,看的程潇有點難過。

她把飯盒搶了過來,“你跟我憋什麽勁。”

程潇冷靜下來,她坐到他的面前,認真而又嚴肅的說:“許邵東,我很疑惑。”

他低着頭。

程潇覆着他的胳膊,“我有點不明白。”

“有些事我不問是因為我不想知道,可是到現在為止,我發現有些事是我應該知道的。”

他不言語。

她側了臉,看他,“你願意告訴我嗎?”

他依舊沉默。

“你願意說說你的過去嗎?”

程潇深吸口氣,不問了。

“你不想說就算了,我不逼你。”

在蒼白寂寥的燈光下,他擡起了臉。

滄桑而悲涼。

“程潇,你幫我去看看我爸爸。”

她凝視着他,目光很無力。

“行不行?”

他又低下頭,叫人看着很難過。

程潇心軟了。

“我去。”

“謝謝你。”

“別謝我。”她摸向他的頭發,“別謝我。”

程潇到的時候,沈芝哭的死去活來的,她看到程潇的時候,整個人都驚了,眼淚刷的掉下來。

沈芝從地上爬起來,拽住了程潇就往角落走,“你怎麽來了。”

程潇也小聲的說:“許邵東也來了。”

沈芝怔了,她半張着嘴,看了眼地,看了眼窗,看了眼她。

“他在哪?”

“我們住在一家小旅社,離這挺遠的,他讓我來看看叔叔。”

沈芝眼淚不停的落,眼看着就要倒了,程潇扶住了她,“阿姨,您節哀。”

她從口袋裏拽出紙,遞給沈芝,沈芝捂着嘴,快要絕望一樣,嘴裏喃喃的,別人聽不到,程潇确實聽得很清楚。

她在叫邵東。

邵正華是死于突發性心肌梗塞,他的眉心紋很深,即使是去世了,他看上去,也并不安詳。

程潇站在他旁邊,突然,不知道說什麽。

身邊沒有一個人,可是程潇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她看着他死去的容顏,肅穆而不甘,程潇想象的出來,在彌留之際,他有多痛苦。

你在埋怨嗎?

你在掙紮嗎?

你在想他嗎?

沉默了一分多鐘。

“叔叔,我是許,”她頓了下,“我是您兒子的女朋友。”

程潇低下頭,有些難過。

“我是您兒媳婦。”

“我不知道他因為什麽沒有來看您,但我知道他肯定有他的原因,您不要怨他。”

程潇嘆了口氣,自言自語,“您怎麽會怨他呢。”

她又不知道該說什麽,程潇嘆了口氣,轉身了。

剛轉身,她又回過頭來。

程潇覆着他冰冷的手,隔着白布,輕輕的握住了。

“我會好好照顧他,您安心的走吧。”

“爸。”

他們在這裏住了三天,一直悶在賓館裏,沈芝來見過他一面,寥寥幾句話就走了。

他的頭發長了很多,胡子也長了很多,他從路邊買了一個黑框眼鏡,十五塊錢,又買了條黑色的圍巾,圍巾幾乎蓋住了他大半張臉。

臨走之前,他帶程潇去了一個地方。

一個墓園。

他們來到邵正華的墓前祭拜。

待了不到十分鐘。

他說:“走吧。”

她挽住他的手,站了起來。

“許邵東,方向反了,不是從這邊出去。”

他并沒有理會她。

他牽着她的手,緩緩的走,緩緩的走。

一步,兩步,三步。

突然,他停下了。

深秋,淩冽的風一陣一陣,帶着陰氣。

葉子落了,小草黃了。

她也停下了。

目光落在了墓碑上。

小小的照片,熟悉的名字。

難言的,隐晦的,黑暗的薄幕,刺啦一聲,撕開一道口子。

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血淋淋的,赤果果的。

生硬而蒼涼。

殘忍而現實。

邵東墓

生于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四日

故于二零一二年九月二十一日

程潇忽然捂住了嘴巴。

她望着那張照片,他穿着白色毛衣,他很年輕,看上去二十多歲,他的唇角上揚,他在笑,就連眼裏也帶着笑。

程潇松開了他冰冷的手,嘴巴半張着,每一粒塵埃,都快讓她窒息了。

她的目光從墓碑上移開,看着許邵東的側影。

那樣的蕭條,那樣的沉靜。

她的嘴唇細微的顫抖,眼睛被風吹得很難受。

顫抖的聲音順着風流進他的耳內。

涼薄,疏離,帶着點恐懼。

“邵東。”

“許邵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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