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廣渡暗自嘆息一聲,将一張薄被輕輕蓋在英蓮身上,等她睡熟了,才悄悄招呼兩個弟子來到船頭。
此時夜色正沉,河上微風寒涼,吹起廣渡的須眉,可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愁意。
一個和尚道:“師父,有何難事?”廣渡道:“風覺、風空,這個女孩子身世詭異,聽過江風說是紅蓮教的後人,應當不錯,可她年紀尚小,當無惡行,我們不便為難,只好送她走了。但諸葛先生壽誕在即,我若誤了行期,諸葛面上須不好看,要知道現今四大世家遠非十幾年前可比,財雄勢大,人才濟濟,我少林派卻已不複往日之盛,一切禮數還要小心應對才是。所以我想找一個人送她。可我們是出家人,帶個女孩子上路,多有不便,一旦被撞破,于少林派聲譽有損。”
風覺突然眉頭一皺,道:“師父,有個人或許可以。”
廣渡道:“什麽人?”風覺道:“您還記不記得,前幾年廣性師叔有個逐出門牆的弟子……”廣渡的神色黯淡下來:“你是說風塵……”風覺道:“正是他,當初我與他交情不錯,知道他就住在這易水河畔上游的顧家村,離此處約有五六十裏遠近。”
廣渡面露難色:“只是風塵行止不端,不是可以托孤之人……”風覺道:“我當盡力而為,除此之外,師父還有更好的辦法嗎?”廣渡想了想,道:“也只有如此了,吩咐船家,火速趕去顧家村。”
兩個時辰之後,船已停靠在西岸,風覺帶着蓮兒下了船,蓮兒不知要去哪裏,也不敢多問,只得随着風覺,風覺見她走得太慢,便将蓮兒背在身上,施展開輕身步法,大步趕往顧家村。
顧家村便在西岸二十裏處,風覺走得極快,片刻間已到得村外,但見: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紅塵迢遞處,凄涼數異鄉。
此時已是淩晨,村頭一處屋宅中透出光亮,顯見主人已經早起了。風覺帶着蓮兒走過去,想要找人打問一聲。便在此時,屋門吱的一聲開了,借着裏面的燈光看到一個大漢一步跨出屋來,雙手各提着一個大鐵爐,那鐵爐足有半人高,二人合抱來粗,裏面裝滿了煤塊,看樣子像是剛剛生起火,爐中不時冒出尺來高的火焰,迸射着火星,燒濺在那漢子手臂上,但那漢子恍若不覺。
他來到當院,嗵的一聲将火爐墩在地上,轉身正要回屋,猛然又回過頭來,兩道火舌般熾熱的目光穿過籬笆牆,燒在風覺與蓮兒身上,待等得看清楚風覺,又發出一聲冷哼,不理會二人,徑自回屋。
風覺面現微笑,與蓮兒來到籬笆門前,也不客氣,推門而入。蓮兒自去火爐邊烤火,風覺在當院一站,并不開口。
不過片刻,那漢子左手抱着一個酒壇子,壇口上扣着一個大海碗,右手托着一大盤牛肉走出來,放在院裏的石桌上,也不看二人,自顧滿了一大碗酒,一口喝下去多半碗,随手抓起兩塊牛肉扔進嘴裏。
蓮兒見那漢子不到三十歲年紀,生得粗眉虎目,闊口廣額,此時天尚寒冷,他卻只穿着一件粗布背心,袒露着前胸與雙臂,古銅色的肌肉塊塊隆起,一見便是常做苦力的人。
風覺雙掌合什道:“師兄請了。”那漢子打個哈哈:“大師父說笑了,我是個鐵匠,不是你師兄。”風覺道:“在我心中,師兄便是鐵匠,鐵匠便是師兄。”
那漢子雙目在蓮兒身上一掃,冷笑道:“帶個女娃子來此,是要托孤嗎?告訴你,無論此女是哪家名門之後,與我全無關系,我不會理的。”
此人雖然面貌粗豪,卻是心思細密,一眼便瞧了出來。
Advertisement
風覺像是并不奇怪,道:“你真的不接?”那漢子想也不想:“不接。”風覺笑道:“你不接最好,否則人一送到,江湖必将大亂。”
那漢子失笑道:“亂不亂又如何!江湖是你們的江湖,不是我的。”風覺低下頭來,悄聲道:“實話告訴你,這孩子不是出身正道名門,而是紅蓮教後人。”那漢子冷笑:“什麽紅蓮白蓮,我才不管。”
風覺暗自發急,知道長河幫一定在極力追捕,說不定已快到了,但又知道這漢子的脾氣,他說不接,軟磨硬激便全無作用,不由得怒道:“這事由不得你,你看着辦好了。”
說完他抽身便走,暗道:我将孩子放在這裏,如果你袖手不理,那也只怪孩子命短了。
哪知他沒走出幾步,突然頭上生風,那漢子已跳在眼前,手中執着一塊牛肉向他嘴裏塞去,風覺急忙側臉,卻被那漢子一指點中鸠尾穴,動彈不得,他急道:“幹什麽?”那漢子并不答話,甩出一根繩子将蓮兒拉了過來,随手封住她啞穴,三下五除二縛在風覺背上,随後封了風覺雙肩的肩井穴,解開他的鸠尾穴,如此一來,風覺行動無礙,只是雙肩無法擡起。亦不能解開穴道。
那漢子徑自吃喝,不理會二人了。他的意思很清楚,你要走,便帶着這孩子走,要留,也要與蓮兒在一處,與他自己無半點關系。
時間流逝,眼見得東方發白,天已快亮了,爐中火也旺了起來,那漢子拿出一把鐵鉗,夾住一塊頑鐵放入爐中。
風覺見他終無此意,只得暗嘆,叫道:“你把我穴道解開,我帶孩子走了便是。”那漢子冷笑:“解開穴道,還留得住你嗎?你要走,擡腿便是。”風覺道:“不行,這孩子要去甘肅,山高路遠,而且有長河幫追殺,穴道不解,如何走得脫。”
那漢子冷笑不語。
猛然間“嗖”一聲,一枝弩箭從樹林中射出,飛向風覺,那漢子耳目極是靈敏,甩出鐵鉗,将箭擊飛,但與此同時,三面樹叢中都有弩箭射來,風覺一直面對院外,此時三面受敵,只得向屋子裏退去,他雙臂無法擡起,背上又縛了一人,動轉不靈,避開數箭之後,被一箭射中左肋。
他中箭之後身子一僵,無力躲避其餘箭枝,七八枝弩箭齊中前胸兩肋。
那漢子眼見他中箭,紅了眼睛,大叫一聲撲過來,将風覺并蓮兒一起護住,退入屋內。此時伏兵四起,從三面包抄上來,正是長河幫衆人,為首的是方海澤。他揚手放出一支火箭,聲震四野。
原來過江風追趕廣渡不上,便将人馬分開,遍野而尋,方海澤帶着三十來人向這一路追來,直到天明,正好趕到顧家村,他已吃過幾回虧,這次學了乖,暗中偷襲,果然射中風覺。
那漢子解開風覺穴道,但見他早已是血流遍體,奄奄一息,不由得仰天發出一聲怒吼,用力抽了自己幾記耳光:“是我害了你……”
風覺拼盡最後一絲氣力,執住那漢子手腕,道:“快逃,你救不了那孩子……”那漢子大吼道:“我不逃,不逃……”風覺道:“你……不是兩年前的……你了……打不過他們的……”
蓮兒見了這麽多血,吓得在一邊大哭,那漢子大喝一聲:“住嘴!”吓得她将哭聲咽進肚裏。
風覺神志已經模糊,只是搖着他的手:“快逃,你救不了她……”
那漢子大聲道:“我不信,我偏不信。這孩子交給我,我一定把她送到甘肅,如果有半分閃失,我便一頭撞死。”風覺還想再說什麽,但只覺氣血上湧,口吐鮮血而死。
此時門外傳來方海澤的聲音:“屋子裏的朋友聽着,我們只要那女娃子,識相的便交出來……”
那漢子不答,将弩箭一枝枝從風覺身上拔出來,折為兩段,用床單将他屍身蓋住,雙手合十默念了幾句,站起身抄起一柄鐵錘,叫道:“好,你們進來拿人吧。”
只聽嗵嗵幾聲,門窗先後被撞成大洞,十幾人從外面一擁而入。
那漢子眼見衆人闖入,手起錘落,将屋子裏的牆壁震塌,內牆一塌,整個屋子轟隆一聲巨響,完全倒了下來,将衆人全部蓋在下面。
等方海澤等人灰頭土臉地爬起來時,那漢子與蓮兒早已不知去向。
叢林深處,那漢子背着蓮兒一大步一大步的邁出,蓮兒只覺耳邊生風,片刻間也不知到了哪裏,只見一條小路曲曲折折現于林中,那漢子四顧無人,将蓮兒放下來,解了她啞穴。
蓮兒好容易能開口,不知有多少話要問,那漢子卻将她的嘴捂住,在她耳邊道:“不要講話,我叫顧風塵,你以後叫我大哥,你叫什麽名字?”蓮兒如實說了,顧風塵點頭,問明蓮兒要去的地方,不由緊皺眉頭,暗道:甘肅離此足有幾千裏,而且要經過長河幫地盤,這番要好好思量對策才行……
忽然他伏于地面,側耳細聽,罵道:“這幫王八蛋來得倒快……”說完背起蓮兒沿着小路急奔下去。
正跑之間,前方骨碌碌地來了一輛黑油馬車,趕車的車夫馬鞭高甩,吆五喝六極是威風,顧風塵迎頭便上,那車夫見有人直撞上來,不由一驚,猛一拉馬缰,嘴裏正待要罵,只覺眼前一花,随後脖子被人叉住,身子如被定身法定住,叫也叫不出,顧風塵一抖手将他如麻袋般抛落在草叢中。
他打發了車夫,向車廂裏面一張,空無一人,料想這車夫定是去接人的,便将蓮兒往車廂裏一塞,勒轉馬頭,加上一鞭,絕塵而去。
片刻之後,方海澤領人追到,一個個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眼見小路寂寂,叢林悄悄,哪有一個人影。
顧風塵打馬急奔,也不理會蓮兒好歹,馬車幾乎要飛了起來,将蓮兒颠得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最後砰的一聲,腦袋重重撞上車門,暈了過去。
直奔了一個時辰,前方出現一個市鎮,顧風塵打馬過去,把馬車停在一處客棧外,開了車門,見蓮兒正用一雙大眼睛惡狠狠盯着他不放。他絲毫不與理會,一把将蓮兒抱下車來,向客棧裏走去。
蓮兒罵道:“想死啦你!差點颠死我……”顧風塵冷冷道:“要想活着到甘肅,就聽我的,這裏是長河幫地頭,到處都是他們的人,你最好還是少說話。”蓮兒想起驚險的一幕,不由得住了口。
顧風塵要了一間屋子,安頓了蓮兒,一摸身上,一個銅板也沒有,便将馬車以低價賣給了客棧,只留下了馬。他叫店家端來一壇酒,兩盤牛肉,一大碗面,與蓮兒一同吃了,吩咐蓮兒不可出去走動,自己拿了銀子出門去。
不多時,顧風塵回轉,扔下一個大包袱。蓮兒好奇地打開,見裏面是幾套衣服與一些肉幹炊餅。蓮兒爬上床去試衣服,等再鑽出床時,已是一個公子哥的打扮。
顧風塵卻是一襲仆人裝束,改扮停當,二人草草睡了一會兒,便出門上路。顧風塵問明蓮兒要去的地方,便讓蓮兒坐上馬背,自己牽馬而行。一到無人處,便縱馬飛馳一陣。
這一帶盡是長河幫地盤,二人一路上小心謹慎,生怕給人引起懷疑。
行了兩天之後,過了井陉縣、娘子關,進入了山西地界,此處已不是長河幫勢力範圍,二人心下稍安,腳程便也放慢了些,一路上觀賞風景,口中言語也漸多了起來。
這一日行至運城境內,天色至午,突然狂風驟起,天邊一塊烏雲跑馬似的翻滾開來,不一刻已遮黑了大半邊天,風塵身邊沒帶雨傘,便背了英蓮沿路飛奔,想找個宿頭。跑了二三裏路,見前面大路邊有一個村子,村口一戶人家青旗斜挑,乃是一家小小的村醪酒店。
風塵背着英蓮三步并兩步沖進酒店,後腳剛剛進去,頭頂上一聲悶雷響過,豆大的雨點灑落下來,天地間頓時白亮亮的一片。
風塵見這家酒店雖然簡陋,卻很寬敞,放了七八張白楊木桌子,擦得十分幹淨,只是空蕩蕩的并無一人。風塵叫了幾聲,從裏面走出一個斜眼的小夥計,歪了他們一眼,見是一對粗手大腳的鄉下兄妹,便冷淡的招呼一聲,用手巾抹着桌子,問道:“吃什麽?”風塵要了一碗牛肉面,一大碗素面,那夥計說聲等着,便走入內間。
英蓮皺皺眉頭,輕聲道:“哥哥,這裏的飯也吃得麽?”風塵道:“如何吃不得?”英蓮道:“那斜眼的家夥手太髒,指甲縫裏全是黑泥,還有那抹桌子的布,髒得像是……像是擦馬桶的,要是他給我端飯,打死我也不吃。”
風塵道:“沒關系,我給你端,只不過你這話可別讓他們聽到,不然的話可要倒大黴。”英蓮道:“為什麽?”風塵道:“這話被他們聽到,必然恨你,那做飯的家夥便趁你看不到,煮面時不是吐幾口唾沫,便是撸一把鼻涕進去,再不就是将些驢糞馬尿放進鍋裏,熱騰騰的一大碗端将上來……”
英蓮越聽越是惡心,用手指塞住耳朵,不住搖頭。
風塵哈哈大笑,想起自己在少林寺中搞的惡作劇來,一次他将幾條菜蟲扔到鍋裏,好幾個師兄不察,都開了葷戒,氣得廣渡罰他面壁十天,并永遠不許進廚房。
正想到高興處,猛聽得門外路上傳來一陣馬蹄聲,約有數騎奔來,到門前停住,一個曼妙婉轉的聲音說道:“先在這裏歇了吧。”風塵心中一動,暗道:天下竟然有這般動聽的語聲,而且此人冒雨而來,語氣中竟無一絲急躁,修養氣度可好得很呀。
只聽木門開處,走進幾個人來。風塵回頭望去,見來的是七個人,為首一個身穿寬大的青色綢子長袍,頭上頂着個大竹笠,四周垂下尺來長的黑紗,連脖頸也蓋住了,非但看不到面目,連身材胖瘦也看不出來。此人身後的六人倒沒遮住面孔,有男有女,衣衫有新有舊,但俱都是腳步沉穩,目光炯然。
這七人圍坐了最裏面的一張桌子,掌櫃出來招呼,一名中年美婦道:“老板,這店裏可有齊楚閣兒?”老板紫脹了面皮,道:“不好意思,俺這芝麻小店,來的都是些村客,不比那城裏大去處,哪有什麽齊楚閣兒?”中年美婦點點頭,道:“我家主人不喜見俗人,這樣,你用兩匹白布,将這桌子四周圍起來便可。用多少錢我加倍給你。麻不麻煩?”
掌櫃連聲道:“不麻煩,不麻煩……”招呼夥計搬出白布來,地上插了兩根竹竿,将這桌子圍了起來。
風塵聽得老大不高興,心道:不喜見俗人?哼,說得尊貴,那掌櫃的不是俗人麽?只怕比我二人更加俗不可耐。
他生性好事,如果這次不是重任在身,他一定想方設法地大鬧一番才痛快,但想起師父的叮囑,只好将火氣壓在心裏,不予理睬。
不多時,夥計端上兩碗面條來,英蓮仔細看了半天,沒發現像風塵所說的那些東西,才放心地吃起來。此時那“不喜見俗人”的一夥客人也要來了飯菜,一言不發地吃喝着。
店裏雖然人不少,但除了吃喝的細聲外,絕無一人言語,卻顯得門外的雨聲更加響了。風塵擡眼看去,但見門外的風已停了,天地間蒼茫茫一片,全是白亮亮的雨簾,這小小的酒店便如同浮在滄海上的一葉扁舟。
突然聽到大路上人喊馬嘶,像是一大群人馬向這裏湧來。風塵心頭一驚:難道是長河幫追來了?
他轉頭向外望去,但見有二十餘人縱馬而來,口中大呼小叫:“前方有村子,且去避一避雨……”、“呀嗬,還是家酒店,燒刀子加肥肉,喝他娘的……”眨眼間便到了門外,掌櫃的上前招呼,忙得如砣螺一般,臉上笑開了花。
這群人分為三夥,像是彼此間都認識,三夥人的主子共坐了正中那桌,餘人都是手下,分坐了四桌。
風塵冷眼看去,見正中那三人都是武林中人打扮,一人是個老者,滿面病容,不住的輕咳,像是已病入膏肓,一人錦衣華服,意氣飛揚,是個年輕的貴公子,顧盼之間,滿是傲氣,還有一個身材高大,一對黃眼珠利如鷹隼,雙手十指滿是硬繭,像是練過鐵砂掌、鷹爪力一類的功夫。風塵頭一次下少室山,江湖閱歷是少之又少,平日只是聽師父講起些江湖人物,也都是些有頭有臉有身份的人,但左看右看這三人,都不像師父講過的,想來在江湖中并無太大名氣,自己也就沒有過多留意,一心只等着雨停,好快快趕路。但天氣陰霾,雲層低沉,又無一絲風氣,這雨也不知下到何時方停,只好向夥計要了壺熱茶,慢慢地坐喝。英蓮支頤而坐,大眼睛盯着外面,也不知想些什麽。
只聽那鷹眼大漢道:“今天是三月二十,再過六天,便是二十七,照理說咱們陝西道上的朋友早已是前呼後擁,怎麽一路行來,半個也不見,只遇到了全老爺子與段兄弟,難道別人去得早,都已到了見賢莊?”
那姓段的公子冷哼了一聲:“沒見到也好,落得耳根清淨。”鷹眼大漢笑道:“段兄弟這話差了,咱們此次來就是為了湊熱鬧,如果想耳根清淨,在家裏種菜澆園子不是更好?還走什麽江湖!”他手下七八個人一齊哄笑。那段公子臉皮一紅,想要發作,但被那姓全的老者暗中一手按住。
那姓全的老者打個哈哈,道:“喜動喜靜,皆由性情。只是出門在外,凡事還需和氣,須不知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老者話不多,但自有一股威懾之氣,姓段的公子盯了鷹眼大漢一眼,岔開話題道:“全伯,此次諸葛先生做壽,往拜的人沒有一千,相信也有八百,據說連少林武當兩大派也要遣人道賀,動靜非同小可,可據我所知,諸葛先生并非這樣講做派的人,此次為何動靜如此之大,直是轟動了江湖?”
風塵暗道:原來他們也是為了拜壽而來,這諸葛先生的面子果真不小,卻不知是如何掙下的名聲……
只聽姓全的老者道:“對這事,我也是百思不解,諸葛先生絕不是張揚之人,想必是咱們江湖中受過他老人家好處的人,自己執意前去,他老人家擋也擋不住吧。”
鷹眼大漢插話道:“現今江湖中能有如此聲望的,恐怕單單諸葛先生一人耳。”姓全的老者道:“日下武林中,四家各逞名,南宮齊諸葛,孤鷹傍雙龍。這話流傳了近二十年,豈是常人所能及的?但說到四家,卻又各擅勝場。”
段公子道:“什麽各擅勝場?倒要向全伯讨教一番了。”
姓全的老者道:“哪裏談得上什麽讨教?只不過老朽多活了幾十年,聽得多了吧。這遼東雙龍堡財雄勢大,行事高調,可稱得一個‘豪’字,而隴西金鷹門技藝高絕,心高氣勝,可稱一個‘傲’字。南宮世家久居洞庭靈秀之地,志情溫文,當世無雙,稱得上一個‘雅’字,而諸葛世家麽,重在一諾千金,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當可稱得一個‘義’字。四家雖說各有長處,但比較之下,還是諸葛世家最為人所敬,試想如果是另三家人做壽,去的人還會如此多嗎?”
他見衆人均一言不發,靜靜聽他說話,意興漸濃,又道:“本來老朽與諸葛先生并沒什麽交往,自己也沒想過要高攀,只因前年小兒因故與川中的小唐門結下了梁子,被那些家夥用‘青雨瘴’毒瞎了雙眼,不得醫治,老朽不忍他從此變為廢人,便只好老了臉皮,登門向諸葛先生求救,心中卻想咱們小門小戶,未必請得動人家,誰料諸葛先生問明緣由,立即派諸葛少俠直赴川中,軟求硬逼地讨來了解藥,仲年,你叫大夥照量照量。”
人叢中站起一名三十多歲的漢子,向四下一拱手,道:“在下全仲年,得蒙諸葛先生眷顧,大恩永記于心。此回是第二次專程前來向諸葛先生磕頭謝恩。”衆人見他雙目炯炯,只是眼眶四周青黑發紫,想是救治不及時而留下的痕跡。
鷹眼大漢道:“諸葛先生急人之難,江湖中人所共知,還用得着咱們四處宣揚嗎?只恐他老人家聽了,還要不高興呢。”姓全的老者點頭微笑:“不錯不錯。”
一夥人正說得高興,突然聽到門傳來一聲陰恻恻的冷笑。
大家回頭看去,但見門口不知何時站立一人,身穿一襲黃衫,手中執着雨傘,似是剛到,又似已來了很久。
鷹眼大漢三人對望一眼,均顯出驚詫之色,要知道他們三人對自己的功夫都頗為自負,但這黃衣人何時到的,居然一無所知。
姓全的老者面帶笑容,說道:“朋友也是過路人吧,進來共飲一杯如何?”這黃衣人收起雨傘,邁步進店,在地上抖去了傘上的水珠,連看也不看三人,嘴裏喃喃地道:“鳳翔門的全天壽,西岳镖局副總镖頭段文博,金臺山莊的金眼雕盧擒虎,哼哼,三個無名小卒,也想去大同湊熱鬧,不嫌丢人現眼嗎?”
三人聽他一口說出自己的名號,心頭均先是一喜,暗道:我等畢竟還是有些名氣,但聽到後來,不禁氣惱,盧擒虎最是沖動,用手一拍桌子,喝道:“哪裏來的兔崽子,膽敢辱罵老爺,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
黃衣人将雨傘靠到牆邊,撫了撫頭發,然後低下身子去摳腳底的濕泥,對他的話恍如不聞。金眼雕盧擒虎一向頤指氣使慣了,見對方不理不睬,不由得大怒若狂,身形一晃,欺到黃衣人跟前,左手五指形如鷹爪,向黃衣人後頸抓去。
盧擒虎號稱金眼雕,金眼二字是說他的眼睛,而“雕”則是指他的武功,在西北一帶,盧擒虎的天雕爪也算很有名氣,這一抓使出來,風聲尖嘶,果然是淩利異常。
而黃衣人頭也不擡,兀自在摳腳下的濕泥,只聽卟的一聲輕響,盧擒虎五指已抓中了他的後頸。盧擒虎滿心歡喜,暗道此人也不過如此,我只要五指微一用力,管教你頸骨折斷,從此成為廢人。
只聽啪的一聲,人影乍分,驚呼之聲響起。一人踉跄後退,如同醉酒。
再看那黃衣人,居然還在若無其事地摳弄腳底,而盧擒虎卻是極為狼狽,一塊濕泥正封在他嘴巴上。
顧風塵看得清楚,盧擒虎用力一扣之下,那人絲毫未動,手裏的一塊濕泥卻如射出的彈丸般飛起,打在盧擒虎嘴巴上。
而盧擒虎更是清清楚楚,他的五指如同抓到了一張又厚又韌的牛皮,渾不着力。那塊濕泥何時飛出,自己竟是絲毫不知。
盧擒虎回手在臉上一抹,揩掉濕泥,卻是已狼狽萬狀,面紅過耳。
後面坐着的段公子段文博冷笑一聲,挖苦道:“雕兒一向吃肉,今日為何吃起泥來?”
盧擒虎聽他出言陰損,心中大怒,大吼一聲,撲向黃衣人,雙爪如風,連扣對方背心後腰七大穴道,乃是他的獨門絕技“金雕絕戶手”。
這手功夫可說是極為陰損,招招抓人要穴,常人只要被受了一抓,從此腎精大損,有絕嗣之禍。盧擒虎知道厲害,平時也不輕易使用,今天在衆人面前受辱,便也顧不得許多,一心要将眼前黃衣人制服。
但那黃衣人居然并不回身,仍舊半蹲在地,用背心對他,腳下東跨半步,西邁一步,詭異之極,盧擒虎的一輪急攻,竟然碰不到他半片衣角。盧擒虎越打越是心驚,暗道不好,此人背對自己尚且游刃有餘,并不反攻,看來武功高不可測,自己絕不是他的對手。
他這一心驚,招式便失了威勢,便在此時,那人猛然雙腿一長,站了起來。
若是片刻之前,黃衣人站不站起也沒什麽,但現在正好是盧擒虎一招“雙峰并列”攻出,雙臂齊伸,抓向對方雙肩的時候,由于黃衣人蹲在地上,盧擒虎便也得半蹲下來攻殺,哪知黃衣人突然站起,猝不及防之下,黃衣人的後腦結結實實地頂在盧擒虎的下巴上。
只聽喀的一聲輕響,盧擒虎的下巴被撞得碎成幾塊,更要命的是,他的嘴裏不知為何還生着兩排牙齒,方才一招攻擊,猶在大聲呼喝,以壯聲威,被黃衣人一頂之下,下颚急速合起,竟将舌頭咬下半截來。
盧擒虎狂叫一聲,跳起老高,腦袋幾乎要碰到屋頂,等到落下地來,雙手捂着嘴巴,猶自鮮血狂湧。他指着黃衣人嗬嗬大叫幾聲,卻因短了舌頭,誰也聽不出他要說什麽。盧擒虎在劇痛之下沒能跳得幾下,便一跤跌翻在地,暈了過去。
衆人見了這等怪招,無不驚駭。
三名随從搶上,将他搬到角落裏,一人眼尖,将他咬掉的半截舌頭揀回來,雖然知道已不可能接續得活,但死馬總要當活馬醫的。全天壽跳過來,點了盧擒虎頸下幾處穴道,又将些白藥粉末倒入他口中,以減緩流血。
衆人忙碌之時,黃衣人卻盯着段文博。
段文博雖然年輕,但也看出此人是專來找麻煩的,躲是躲不過去了,索性便也硬氣起來:“閣下來到此處,我等并無失理,江湖中人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可你不問青紅皂白,出手便是傷人,到底為了什麽?”黃衣人不答,将手一伸,冷然道:“拿來……”段文博道:“什麽?”黃衣人道:“白玉盞哪,你這次帶的賀禮不是白玉盞麽?”
段文博一怔:“你卻如何得知?”
黃衣人道:“黃河客棧中,你住的人字五號房,姓盧的住三號,全天壽住的是地字二號,對不對?”段文博一驚,指着他道:“你……你……”黃衣人道:“你們三人帶的東西老子都已瞧過,金眼家雀帶的是柄烏木劍,全天壽帶了一箱子好筆好紙好墨好硯臺,外加一幅名畫。老子既是瞧上了眼,還能讓它飛了?”
段文博道:“既是你偷入我等房間,為何不當時便拿?”
黃衣人冷笑:“你當老子是什麽人?鼠竊狗偷之輩?告訴你,老子瞧上什麽東西,從來是伸手硬搶,絕不暗中偷盜。這就叫做‘盜亦有道’……”
他的話音方落,全天壽突然脫口叫道:“你就是盜亦有道——陽關盜?”
最後七個字出口,人群中發出一片驚聲,顯見得對“盜亦有道——陽關盜”這七個字極是熟知。
也無怪衆人如此,陽關盜乃是當今武林中一等一的獨行大盜,此人不好色,不嗜殺,不貪杯,不吃肉,唯獨喜歡金銀寶器。無論黃金白銀珠寶翡翠古董奇貨,只要一入他的眼,必要搶到手裏,據說他歷年搶來的財寶已堆積如山,別說他一個人,就是一百個人花用,也足夠揮霍兩輩子的。可此人仍舊不滿足,足跡踏遍大江南北,如饞腥的貓兒一般找尋着獵物。
武林中對此人一向也極頭痛,由于他只搶財寶,不傷人命,不辱女子,行事倒也算得光明,便抓不到他多大罪惡,所以縱然偶爾有時失手被傷,別人也不好殺他。只是如此一來,黑道人不認他是同道,白道人亦不認他,于是乎“朋友”、“兄弟”四字便永遠跟他沾不上邊,陽關盜出道十餘年,從來都是獨身一人。
但作為獨行盜,必定有驚人技藝,否則何以搶去財寶又全身而退?所以衆人一聽他的名字,心下都是一涼,覺得身邊所帶的值錢物件,多半等不到雨停便要改姓了。
段文博畢竟年輕,又是心高氣傲,雖然見陽關盜毫不費力地勝了盧擒虎,但總以為他是以怪招僥幸得手,并不一定有什麽了不得的武功,自己只要小心在意,未必便輸于此人。而且如果取勝,自己的名字便可以在江湖中叫響,見了諸葛先生也好大大的誇一誇口。
想到這裏,他不禁膽氣一豪,叫道:“取我的槍來……”一個仆從遞上一個三尺多長的錦袋,錦袋上雕龍畫鳳,極是華貴。段文博雙手左右一分,錦袋扯落,露出三段亮晶晶的槍身。只聽卡卡幾聲響,三段槍身接駁成一條八尺餘長的亮銀點鋼槍。
段文博身子微側,槍尖拖在左側地上,含胸拔背,目視前方,乃是呼家槍中的起手式“遠來是客”。嘴裏道:“亮兵刃吧。”
他雖然動手交戰,但仍舊不失禮儀,這份修養比方才的盧擒虎可要高出一籌了。
但陽關盜卻并不理會,只是哼了一聲,道:“對付你一個黃口孺子,還用得着亮家夥?哼哼,我瞧你這呼家槍最多只學到六成,如果你能在我手下走過三招,老子便饒了你們,從此不在甘陝道上露面。進招吧。”
段文博知道他不肯先出手,便揚聲道:“得罪……”槍尖一起,抖出六個碗大槍花,直刺陽關盜前心,但見紅纓朵朵,銀光亂閃,不知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槍尖,卻是岳家槍的一招“統一六合”。
他不用呼家槍法而使岳家槍法,想給對方一個出其不意。
陽關盜連正臉也不給他,只是側身冷眼看着,臉帶冷笑。段文博劃出的六個槍尖刺到身前,他只當不見,随手一揮,竟也晃出六個掌影,每個掌影拿向一個刺來的槍尖。
這一招連見多識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