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倚翠偎紅,(2)
,此人胸口一個血洞,似是長槍鐵矛之類造成的傷口。
再向裏走,轉過山門便是天井,猛見地上橫七豎八地倒着五六個恒山弟子,血流了一地,顧風塵一一探看,都是胸口受重創而死,心中不覺一涼,如果太岳派的人死絕,那畫像上人的消息便再也打問不到了。
他急急地來到二門,推門而入。
二門內是一個大大的院場,內植着十數棵古松,顧風塵借着門前的燈光猛然看到一個人正背對着二門站在一株松樹下,此人道冠散落在一邊,頭發蓬亂,一動不動。
顧風塵慢慢走到此人身側,一眼看去,不由得眉頭一皺。
但見此人雙眼暴睜,神情兇惡,雙掌直伸,竟已完全打入松樹樹幹內,滿樹的松針幾乎全部落光,地上鋪起了一層,胸前一個血洞,一滴滴鮮血尚未流盡,落在松針叢中。
能以雙掌打入松樹,這等功力必是副掌門張尋仙無疑。
可現在張尋仙也已是個死人了。
顧風塵早已看出,敵人原在樹前,張尋仙雙掌打出時,敵人繞到樹後,然後一槍透樹而過,刺殺了他。
現在想來,張尋仙一定是在山門就發現了敵人,尾追在後,敵人也許只有一個,他進得門來舉槍便殺,張尋仙直到他殺死所有觀中弟子後,也沒有追上此人,最後還被敵人一槍奪命。
顧風塵舉眼看去,青松觀中黑漆漆的全無燈火,大門虛掩,裏面悄無聲息。他從張尋仙身上摸出一個火折子,慢慢走上臺階。正要推門,突然聽到裏面有人在說話。
“你服是不服?”這聲音極是動聽,竟是個年輕女子。
另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我若服了這順天丸,今後便要完全聽命于你,哼哼,你動手好了,貧道寧死,也不做你的奴隸。”那女孩子道:“你不服我的丸藥,我便沒有辦法了嗎?看招!”風聲呼呼,像是交手的樣子。
顧風塵忍不住輕輕推開了觀門。火折子閃起,觀中驀地一亮。
亮光甫起,顧風塵就見一柄長劍如電閃星飛一般刺到,長劍握在一個高冠道人手中,這道人足有五十歲年紀,須發皆白,他身形飛起,人劍合一向顧風塵猛刺。
看這一劍的氣勢,頗有破釜沉舟的意思,因為這已是他的最後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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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全身浴血,也不知傷過多少處,屋子裏劍痕縱橫,窗棂被劍風掃得七零八落,顯然剛剛經過一場惡戰。
顧風塵曾聽廣性講過各派掌門人的事,看眼前飛來的道人模樣,正是太岳派掌門無涯子。
這一式人劍合一,正是太岳派不到與敵同歸于盡時不用的絕招:人鬼同途。
顧風塵猝不及防,等看到劍尖飛來時,迸發的寒芒幾乎已碰到他的鼻尖。他就算功力不失,亦難躲避。危急之中的顧風塵手無寸鐵,只得向後急退,同時除下那件外袍,向劍身卷去。
但無涯子這一劍已彙集了全身功力,着實非同小可,只聽裂帛一聲,已将那件白袍刺穿,顧風塵手臂劇震,那一劍上凝聚的內力已傳到手掌,拿捏不住,那件白袍飛上半空,上面鮮血樣紅的蓮花展現開來。
猛聽觀內黑暗中有人“咦”了一聲,然後劍尖便突然失了後力,軟軟地垂下去,當啷一聲,落在地上。無涯子雙目暴睜,看着胸前突出的一段槍尖,搶出觀門外幾步,伏倒在地,就此斃命。
一顆綠色的藥丸自這道人手心裏骨碌碌滾到顧風塵腳邊,停下不動。
顧風塵嘆息一聲,暗道:看來太岳派上下,已無一人活命。畫中人的消息,我卻向哪裏去打聽?究竟是誰有如此本領,一夜之間盡滅青松觀?顧風塵拾起那藥丸看了看,然後走到無涯子屍體旁,伸手拔下那枝槍,打亮了火折子細看。
那是一枝與衆不同的槍,整枝槍身似是亮銀打就,燈下閃閃發光,入手不甚沉重,槍頭九寸長短,極其鋒銳,最奇的是,槍頭下沒有槍纓,卻嵌着一朵九瓣蓮花,與槍頭配合起來,如同觀音站立蓮臺,極是美觀。
看到這朵蓮花,顧風塵心中猛然一動。
便在此時,眼前突然蕩起一陣清風,顧風塵眼前一花,手上一輕,那枝銀槍和手中的藥丸已被人奪去。
火折子的燈花剎那間輕暴,可火焰卻并未跳躍,此人來時一如風起青萍之末,不帶一絲嚣塵,未遺半分火氣。但那枝銀槍槍尖已頂在顧風塵咽喉上。
很多年以後,顧風塵還清晰地記着當時的情況。他清楚地知道,此前的一切遭遇都算不得什麽,他真正的江湖命運,就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的。那一晚,滾滾紅塵給顧風塵的感覺,就是這一枝銀槍。
銀槍槍尖上寒芒如同冰刀一般,而迸發出的殺氣比寒冰更寒,顧風塵擡眼向對面望過去。
他首先看到一只手,這只手非常穩定,雖然只是一手執着槍身,但銀槍沒有絲毫顫動。可見此人腕力不錯。
顧風塵見這只手上戴着皮手套,不露一絲肌膚,再向此人身上臉上看時,也一樣黑衣遮體,黑紗罩面。顧風塵依稀覺得,此人像是在哪裏見過一樣。
二人呆立半晌,顧風塵突然問道:“都是你殺的?”黑衣人不答。顧風塵揚揚眉毛,道:“你與太岳派有仇?”黑衣人還是不答。突然問道:“你身上那件衣服哪裏來的?”聲音甜美清脆,居然是個女子。
顧風塵怔了一怔,大笑道:“為何每個見過我的人都問我的衣服?姑娘如果覺得好看,拿去便是。”黑衣女子冷然道:“你是紅蓮教中人嗎?”顧風塵心中一動,搖頭道:“不是。”
黑衣女子手臂向前輕輕一頂,槍尖刺破了顧風塵的皮膚,流下一絲鮮血:“說實話!”
顧風塵毫無懼色,大聲道:“不是就不是,我顧風塵還會騙你不成!”
黑衣女子冷冷地道:“你學的是少林派功夫,為何穿有這件衣服?”
顧風塵道:“你怎知道我學的是少林功夫?”黑衣女子冷笑:“方才我奪槍時,你雖反應不及,但仍舊擺出了少林拈花掌的勢子,當我看不出來!”
顧風塵點頭道:“眼力不錯,你是什麽人?為何壞我大事?”黑衣女子冷笑:“壞你大事?你有什麽大事……”顧風塵大聲道:“當然有,你将太岳派殺得雞犬不留,我卻向誰打聽消息,難道向你打聽?”
黑衣女子冷冷一笑:“好啊,你倒說說看……”顧風塵一展畫軸,道:“你認識這個人嗎?他是太岳派的。”黑衣女子掃過一眼,道:“當然認識。”顧風塵收起畫軸,急問道:“他在哪裏?”
黑衣女子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不如我們來走馬換将,你告訴我一件事,我便告訴你這人的下落。”
顧風塵問道:“我有什麽事可以告訴你的?”黑衣女子道:“你只要告訴我,秦唐關在什麽地方?”顧風塵道:“什麽秦唐漢武,在下一概不知。”
黑衣女子冷笑:“你不說,我也不告訴你。”顧風塵怒道:“你……”
正在此時,山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驚呼。随後一個人影已如同展翅的大鵬一般掠進來。
顧風塵一眼看出,來人正是少林廣渡。
自從那日雪無痕大鬧見賢莊後,廣渡追趕不及,便也沒再多耽,兼程趕回少林,等到了呂梁山時,猛然想到太岳派與紅蓮教結仇極深,紅蓮教既敢來鬧見賢莊,也一定敢挑戰太岳派,掌門人無涯子與廣渡有着一段不深不淺的交情,于是廣渡便連夜上山來通知無涯子,誰知方到山門,風空便發現了門前的死人。
廣渡心如火焚,飛掠而來,猛然看到顧風塵,不由得驚異交集,但一眼掃見那黑衣女子,卻是微微一怔。
他的目光落到黑衣女子手中的銀槍之上。方才他已看出,所有人都死于槍下,現在看來就是這柄銀槍。對于此槍,廣渡并不陌生,他長吸口氣,緩緩道:“戀人槍!施主可是紅蓮教中人?”
黑衣女子打量廣渡幾眼,冷笑一聲:“少林派也來了,是要打抱不平嗎?”廣渡不理會她的譏諷,繼續問道:“泠禦風是你什麽人?”黑衣女子冷笑道:“懶得理你……”說着也沒見她如何動作,一個身子如同風擺芙蓉般向後飄去,煞是好看。
若在平時,廣渡絕不會去追趕一個女孩子,但今天事出非常,定要問個明白不可,他展動身形跟上去,喝道:“太岳派都是死于槍下,是不是你……”黑衣女子截道:“不錯,你便如何?”廣渡雙手合十,高誦佛號:“阿彌陀佛……”
顧風塵知道廣渡的脾氣,每到怒氣填膺無可宣洩之時,他都會這樣做,預示着他下面的出手将不會有絲毫留情。
果然廣渡大袖揚起,如一尊從天而降的佛佗,一拳淩空擊出。
只聽空中風聲虎虎,激蕩有聲,正是少林派絕學“韋佗杵”。這套拳法以氣為先,不必擊中,功力高者可于數尺外傷人于無形。黑衣女子已退至庭中一株樹下,聽拳風驟至,身子突然如天外龍挂般旋起,飛上樹尖。
砰的一聲,一人合抱的樹幹上出現了一個拳頭大的洞,木屑紛飛。
黑衣女子剛剛在樹梢頭落定,廣渡已如怒龍般飛到,眨眼前便一連十數掌打出,卻是一套千手如來掌。這套掌法主旨在于出掌極快,讓人無從招架。一般掌法由于出掌太快,易流于輕飄,但少林派的千手如來掌是由少林派高深內功做底子,雖快卻不失迅猛之威,只要被打中一掌,便得重傷嘔血,再無餘力躲避接下來的一輪攻擊。
黑衣女子用的是槍,長于遠攻而疏于近戰,本來絕接不下這一輪猛攻,但她卻不退不閃,冷笑一聲,突然出槍。
這一槍極為奇特,她雙手執住槍身中段,如揮短棒般啪啪地掃開廣渡數掌,然後中宮直進,徑刺廣渡咽喉。
廣渡身經百戰,應變極快,雙掌回收,啪的一聲夾住槍尖,便要奪下黑衣女子的銀槍。
但黑衣女子不但槍法精奇,控槍之法更是爐火純青,方才在顧風塵手中奪槍時便露了一手,如今展現出更奇異的手法。只見她既不突刺,也不回奪,雙掌一搓,那槍身居然憑空打起旋來,而槍尖下的九瓣蓮花如同飛星般灑出,直射廣渡。看情形如果廣渡不撤手,必被鐵蓮花擊中。可廣渡只要一撤手,對方大可一槍直刺進他胸膛。
進退兩難!
廣渡到底是少林派中頂尖高手,眼見飛花襲來,身子先行一仰,雙掌一撤的同時,飛起一腳将銀槍直踢起來,自己則大袖一展,輕飄飄地躍下樹來。
黑衣女子迫退廣渡,随手抄住槍身,嗚然一轉,九瓣鐵蓮花齊刷刷地回到槍尖下,如被磁石吸牢一般,詭異非常。
廣渡剛剛落地,黑衣女子已淩空射來,看來她被激起了火氣,定要與廣渡一較高低了。廣渡如何會怕了她!雙掌展開,迎上她的銀槍。
一剎那的功夫,二人已鬥到險處。黑衣女子到底臨敵經驗不足,被廣渡賣個破綻,左手将槍逼在外門,右手運起“韋佗杵”,便要一拳砸落。
黑衣女子黑紗罩面,看不到神情,可顧風塵卻是臉色大變,他要從此人口中探得畫中人的下落,好去營救蓮兒,廣渡如果真地将她打死,自己無法找到此人,蓮兒勢必兇多吉少,自己便是死也不得瞑目了。
當前情形,絕不可讓黑衣女子死在廣渡手裏。
顧風塵心中一急,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猛撲到廣渡身前,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叫道:“不能殺她……”廣渡心中一顫,腦中升起一個念頭:佛門戒殺。此念甫生,手臂不由垂了下來。
但那黑衣女子卻是故意露的破綻,手中銀槍突然風車般一轉,頭尾倒置,以槍杆上的尖篡直刺上來。
這一篡本來要刺廣渡,但中間夾了風塵,黑衣女子不及變招,這一槍直刺進顧風塵肩窩,三寸長的槍篡幾乎透背而出。
黑衣女子想不到他會以身做盾,微微一怔,廣渡見顧風塵受傷,氣得大喝一聲,一記韋佗杵猛擊過去。這一擊如果落實,黑衣女子必定內腑盡裂,嘔血而亡。
顧風塵肩膀受傷,神智卻更加清晰,眼見黑衣女子勢危,不顧肩上尚未拔出的銀槍,一個虎跳,上前護住了那女子。
廣渡大吃一驚,他萬萬想不到顧風塵居然會回護那女子,如果這一記韋佗杵落在顧風塵背上,顧風塵的命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挽回了。可是現在的情形,他已不及回招了。
眼看顧風塵便要被砸得骨斷筋折,吐血而死時,青松觀頂上突然飛下一條人影,身形如電,搶進戰圈,一手扯住顧風塵,擡掌迎上這一記韋佗杵。
卟的一聲悶響,二人拳掌對實,都不由得向後退了幾步。
由于二人均出了全力,旗鼓相當之下,誰也沒讨得了好去。廣渡只覺氣息沉濁,肋骨似要向兩邊迸開一般,腦袋嗡嗡直響,一道血絲由嘴角垂下。而那人也是拿樁不穩,扯着顧風塵直退出丈外,張口吐出一口鮮血,但身子卻借着這一擊之力,退飛數丈,消失在夜色中。
那黑衣女子見這人走了,當下也不戀戰,揮手擲出一顆五色彩彈,落地後轟然一聲,飄起一陣煙霧,待到消散之後,她早已鴻飛冥冥了。
廣渡猛向地下跺了一腳,暗罵自己功力不足,如果是廣性師弟在此,定可以擒住此罪魁禍首,為太岳派報仇。
風空上前道:“師父,風塵為何要助那女子?”廣渡冷笑道:“想必風塵真的已投入了紅蓮教,風覺定是死于他手。那女子乃是紅蓮教中的重要人物,年紀輕輕便有這般本領,當真不可小看。我們快回少林,報與方丈。”
顧風塵只覺得疲累已極,又加上肩傷,早已暈了過去。這些天來他始終在苦苦掙命,為的就是打探到畫中人的消息,好營救蓮兒,一了心願。
但變故紛起,畫中人似是很多人識得,卻說法不一,難道自己真的無法完成風覺臨終時的囑托?
等到再一次清醒過來後,眼前現出一張不算陌生的臉,正是那白袍老者。
這些天白袍老者一直在苦苦追尋顧風塵的下落,他冒着被武林正道圍攻的危險,四處打探,終于發現了顧風塵的蹤跡,一路跟上太岳山來。他早已伏在暗處,顧風塵與那黑衣女子的對話,之後廣渡的出現,他都看在眼裏,卻并沒有現身,直到顧風塵遇險,這才出手将顧風塵救走。
顧風塵打量四周,見是一個廢棄的草堂,堂分二層,由破敗的樓梯相聯,看來原來像是個酒店。自己倒卧在草堆上,眼前橫七豎八地倒着數張破桌子,灰塵足有半寸來厚,白袍老者就坐在桌子前看着自己。
看到顧風塵張眼,白袍老者長出口氣,道:“我還以為你從此一睡不醒呢。”顧風塵道:“閣下何人?為何救我?”
白袍老者笑道:“老夫名叫秦唐關,你當然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了吧。我方才驗過你的傷,發現你內力盡失,筋脈錯亂,中毒已深,能活到現在已是奇跡。”
顧風塵淡淡一笑:“那你該恭喜我了。”秦唐關陰恻恻地一笑,說道:“不過在你臨死之前,得告訴我一件事。”顧風塵道:“何事?”
秦唐關将畫軸一展,俯低身子,盯着他的眼睛,緩緩道:“你是不是見到過一個小女孩兒?”
顧風塵道:“不錯,是見到過,這畫也是她的。”
秦唐關急問:“她在什麽地方?”顧風塵道:“我為何要告訴你,你認識畫中的人嗎?”秦唐關一手執住顧風塵脈門,一股內力透入,直攻心脈,冷笑:“你再不說,就永遠也別想說一個字……”顧風塵道:“你先告訴我畫中人是誰,在什麽地方,我便告訴你那女孩兒……”
話音未落,門外山道上突然傳來人講話的聲音。秦唐關神色一凜,已聽出來的是誰。這二人腳步極輕,已到門外三丈處。如果秦唐關不因蓮兒之事關心甚切,十丈外便可聽到,可他一心打問蓮兒,忘記留心周圍一切變化,等到再想離開,已是不及。
秦唐關眼睛一掃,抱起顧風塵躍上二層,縮到一個破酒櫃後面,凝神靜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