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将冬青介紹給自己的朋友,不是稱你作“Ruffian”的那一批,是喚你作“逯林”的那幾個。同時,你不再允許冬青整日懶散地閑晃,你問他職業規劃,他說不出,于是你将他安排在自己手底下幹活。
對你的安排,冬青柔順地、或者說渾不在意地接受了。你帶着他做項目,讓他參與的部分都是對能力有所提高的。久了,同事自然看出門道。在他們有所動作之前,私下裏敲打過其中的幾人——從之前的事情來看,冬青的學習能力不錯。你并不希望冬青懂得這些。你喜歡冬青回家之後同你說辦公室的趣事,喜歡他因為瑣事雀躍的樣子,你希望他能将同事都當做無害的朋友相處,一直。
将冬青置于嚴密保護網下之時,你感到無盡的滿足,你覺得自己是守護珍寶的巨獸。你覺得自己終于強大起來了。
幾個月過去,被同事帶着,冬青發展了個射箭的愛好。自此,他隔三差五晚歸,大臂內側常年覆蓋着一片青紫。你心生不悅,委婉暗示了幾次,冬青卻沒有聽懂。你氣悶,卻無法指責——他的不谙世事正是你縱容的結果。于是,你轉換思路,某日,冬青赴約前夕,你“心血來潮”,要陪他一起。
對于你的提議,冬青自然是開心的,他很高興愛人願意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面培養興趣。可對于他的朋友來說,你的日日光臨就不是什麽好消息了——誰會開心下了班應付大老板呢?更別提,于射箭一事,你實在太不開竅。辦卡一個月了,弓片、吻纜于你而言依舊是陌生的名詞,你不懂弦距、軸距,射不準箭,也調不了弓。
你的存在使“射箭興趣組”的日常娛樂索然無味,久了,冬青再約,他們也大多不再出來了。
射箭逐漸變成你與冬青的兩人日常,這使冬青有些失落,見狀,你溫柔地安慰冬青,說朋友還會有的。
你開始花時間系統地研究射箭,兩三月下來,理論小有所成。這之後,你偶爾在論壇發些技術貼,與人交流辯論,一來二去,逐漸擁有了些朋友和崇拜者。理論入門,你又苦練技術,訓練結束,百步穿楊不行,但一組箭下去,插滿靶心還是沒有問題的。
你的水平提升很快,加之財力支撐,弓好箭好,很快就在俱樂部混出一點小名氣來。反觀冬青,依舊是入門稍高的平庸水平。當啃弓箭的發展史及弓箭制作原理時,你曾邀冬青一起,他卻說不願像做論文一樣對待興趣。聽了他的回答,你只覺更愛他了。
你同冬青還是隔三差五相約射箭,然而,到了箭館,你總會被前來交流的同好圍住。你自然不會讓冬青感到受冷落,于是,察覺到你的重視,衆人對冬青也友好而熱情。現在,冬青又擁有一幫子興趣相投的朋友了,他們大多稱冬青作“逯嫂”,或者“逯哥的男朋友”。
某日,箭館來了新人。那人大約真是第一次來,完全不知道“需等同組人拔箭之後再開始射擊”的規矩,拔了自己靶子上的箭,站定拉弓,就開始射第二組。冬青與新人之間還隔着一個靶,本來,按道理說是不會有什麽危險的,奈何新人箭術奇差,偏又是個孔武壯漢,于是,即使箭是場館提供的鈍頭箭,冬青還是被射傷了手臂。
見狀,你即刻慌了,恐懼如巨浪吞沒你。恍惚間,你以為自己重返二十出頭的年紀,你以為自己又變成那個串串店打工的機車少年。
你看見自己貼地過彎。
你看見自己沉醉于速度帶來的瘋狂與快樂。
你看見自己的黑色機車如脫缰的野馬躍出橋面。
你看見自己懷了孕的女友從機車後座被甩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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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見自己哀求自己的親生父親——因為他處處留情致母親抑郁,你曾對天發誓再不與他來往。
你聽見救護床撞擊地面的聲音。
你聽見紛亂的腳步聲和嘈雜的人聲。
你觸摸到女友冰涼的身體——她二十不到,高中辍學外出打工。她和你一樣是串串店的員工,和你一樣從家裏逃出來。她喜歡灰黑色的眼影和绛紫色的唇膏。你一直認為自己并不愛她。你們之間的關系是淡漠的——她可以為你懷孕、打胎,就像她曾為其他男人所做過的那樣。她只是你“反抗與自由”的象征,你也是她的。
你咒罵父親的姍姍來遲,咒罵技術不到家的醫護人員,咒罵當晚橋上莫名的積水,咒罵串串店微薄的工資。你罵天罵地,上蹿下跳,極盡惡毒之語,你的父親憐憫地看着你,半晌,嘆了句“無能的狂怒”。
你厲聲嘶吼。
你離開那座小城市。
你回到了家。
你對所有朋友說你父親要挾了你,他将你抓回家去,說再不會任由你自甘堕落。對于這番污蔑,你的父親保持了沉默。他對你說:“回來就好。”白天,他領你熟悉家業;晚上,他流連于綠葉花叢,夜夜笙歌,老當益壯。
你在女友的墓前狂怒、痛哭。幾年過後,你不再祭拜她了。
你學父親的樣子流連綠葉、花叢,你打聽自家老爺子鐘愛的俱樂部,某日,你們在俱樂部打了個照面。與你所設想的狂怒不同,老爺子展顏大笑,拍着你的肩膀,說你終于長大。他叮囑你注意安全與衛生,之後又向你推薦了幾個自己喜歡的男孩女孩。你感到惡心。
然而,你的私生活卻愈發放蕩。
某日,當知道你涉足DS圈、并擁有了一群舔腳喝尿上交銀行卡的鮮嫩Sub時,你的父親終于感慨了一句“後浪前浪”。
那一刻,你的心中生出巨大的、扭曲的快樂。
——你終于強過他了。
你看着捂住胳膊呻吟的冬青,只覺仿佛回到那個潮濕的夜晚,你的車輪因積水打滑,梳着高馬尾的瘦弱女孩砸向橋下河灘邊的爛泥。
“你誰也保護不了。”你聽見一個聲音在耳旁低語,“你堅持不了你的堅持,你的不平一錢不值。”
這聲音使你狂怒,你倏而暴起,一拳砸向那壯漢的腦袋。
你将壯漢揍得滿頭是血,壯漢指着你的鼻子說要你好看。聞言,你滿懷怒意地冷冷笑了笑。
以金錢、權勢與交情打動了早已是你“朋友”的射箭館老板,你查到了壯漢的資料,壯漢“外鄉人”的身份使你滿意。你找了朋友的朋友将壯漢就職那小公司的老板約出來吃了頓飯,那之後一個星期,壯漢上門道歉,你原諒了他,将他踢出門去,就像對待一條狗。
又三個月,期間,壯漢一直沒有找到新的工作。
他在你家樓下大叫大罵,不一會兒,就被保安攆走。
他離開了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