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李祿在澤蘭堂住了一晚。

次日兩人起身後,阿柳就跟他說想回到憩雲軒單獨住。李祿聽完眼中有那麽一瞬間隐約閃過了一絲失落,但沒有反對。

不過他自己卻從那日開始,徹底住在了澤蘭堂,再沒回過寝殿。

主院那邊聽說李祿要在澤蘭堂常住,起了不小的動靜。但阿柳也只是聽聞,因為自從她進了祿王府,李祿從來都沒讓主院那邊的人進過澤蘭堂一步,也不許她離開澤蘭堂。

所以事實上,不要說王府的大部分下人和管事們,就連李祿那些夫人、如夫人們,阿柳自始至終連一個都沒有見過。只有孫倌,出于處理公務上的需要,李祿把他也留在了澤蘭堂。

自此,阿柳在憩雲軒的生活簡單且規律,幾乎都是圍繞李祿在轉。

清晨起床給李祿熬藥,每日兩次。到了傍晚,澤蘭堂裏點上明亮的燈燭,窗外時而細雪紛飛,堂上,李祿坐在書案後面,或處理公務,或伏案讀書寫字;阿柳陪在他身旁,把他寫給她的單子拿出來,按照上面一件一件地做。

那上面寫了很多奇怪的要求。

比如阿柳這幾日正在做的:給李祿打一副羊毛的手套。

李祿在寫那張清單時,從來沒有問過他所寫的這些要求阿柳到底會不會做;阿柳也沒有問過他:“如果不會,能不能換成別的?”

兩個人就這樣好似從來不會溝通一般,一個默默地要求,另一個則不管如何,就是默默地按要求去做。

事實上阿柳是不會打羊毛手套的。

剛開始因為總出錯,所以不得不重做了很多次,浪費了不少好材料。好在祿王府并不缺這些東西,每次用光了總有人送來。

而李祿無論看書寫字還是處理公事,只要沒有旁人,都會叫阿柳坐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就在他的身邊。因此他經常就那麽瞧着阿柳把線打錯了,拆來開,重新做;做錯了,再重新拆開……反反複複很多次。

但他從不加以幹涉,就好像這是很平常的事,也仿佛他根本不在意那手套是否做了得有一輩子,重要的只是阿柳在他身邊罷了。

後來那副手套終于做的有了些眉目,李祿卻忽然說他不喜歡帶手指頭的,又要阿柳重做。阿柳也不生氣,就很耐心地拆了開來,重新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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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柳幹活的時候很少說話,安靜得就像窗外的雪。

只有一次,她忽然對李祿道:“京城的冬天并不如北地那樣冷,織這麽厚的手套,戴着可能會熱的。”她雖然這樣說,手裏卻沒有停,也沒有擡頭。

李祿道:“我的關節一到冬天就很疼,所以需要這樣一副手套。”

阿柳纖細好看的手指上下捋着絲線,每捋順一下,織幾針,這樣反複着,邊織邊問道:“怎麽弄的呢?”

李祿将毛筆沾了沾墨,開始在紙上寫字,一邊寫,一邊答道:“小時候替我母妃在冬天用冷水洗衣服,把手凍壞了。”

阿柳心中好奇,卻沒有貿然詢問,飛快地捋着手中的毛線,擡眼瞧了瞧李祿。

李祿握着筆,見她瞧自己,猜到她的心思,不動聲色地解釋道:“我母妃原是浣衣坊的侍女,後來得先帝垂憐才做了妃子。”

阿柳仔細看了看李祿精致俊美的容貌,半晌說道:“她一定很美麗。”

李祿淡淡道:“她确實很美,先皇的那些妃子沒有一個能跟她比。所以她們欺負她,逼她在寒冬臘月最冷的時候,在院子裏給她們洗衣服。”

他說得輕描淡寫,卻聽得阿柳心中有些難過,試探地問道:“……後來呢?”

她原本預着李祿可能不會跟她說這樣私密的事,但他卻很輕易地答了她:“在那麽冷的天氣裏洗衣服,她的手當然被凍壞了,但她卻不敢跟先帝說。我要找先帝告狀,她就哭着攔我,說現在她們只是為難她自己而已,如果我貿然找了先帝,而先帝又不當回事,她們就會轉而對付我。”

接下來的話不用他說,阿柳也已經猜到:年幼的他偷偷替母親洗衣服,所以把手凍傷了。後來雖被醫好,卻從此留下了病根。

阿柳手上停了停,眉間流露出一絲難平之色,最後極輕地嘆了口氣,低下頭,把指間的毛線捋了捋。

接下來兩人都再沒有說什麽話。

阿柳靜靜地打着毛線,李祿伏案寫字,房間裏只有他偶爾翻動折子的輕微沙沙聲;而窗外,明亮的白雪還在飄飄灑灑地下着。

兩人就這樣一直坐到了午後,後來陸陸續續來了一些官員要見找李祿,阿柳就進了卧房。

偶爾她出來一趟招呼彩月給客人上茶,卻發現來找李祿的人有不少倒像是武官。阿柳一直以為李祿掌管吏部,不想也管起京城的兵馬之事,這讓她有些意外。

一直到了掌燈時分,談事的人盡數離開,澤蘭堂才終于安靜下來。兩人一起吃了一頓很晚的晚飯,李祿看似很疲憊,晚飯後沒過一會兒就上床休息了。

阿柳服侍他睡下後,就回到了憩雲軒。誰知剛坐下沒片刻,孫倌忽然跑到了來,面含焦慮地對阿柳道:“柳姑娘,王爺身體不适,他叫你!”

阿柳急忙回到澤蘭堂,疾步來到李祿的床邊。李祿躺在床上,眉頭緊鎖,額頭上滲出一層細汗。

阿柳俯下身,一邊拿手絹給李祿擦汗,一邊問孫倌:“太醫來看過了嗎?”

李祿聽見阿柳的聲音,不等孫倌答話,睜開眼吃力地對她說道:“太醫看過了,就是有些着涼而已。……你今晚留下吧。”

阿柳猶豫了下,點了點頭,把鬥篷脫了挂在架子上,在床邊坐了下來。

孫倌臉上挂着愁容,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默默退了出去。

沒過多久李祿卻發起高燒來,阿柳拿涼手巾輪換着給他降溫,到了後半夜溫度才稍微降了少許。她想着這晚應該是睡不了了,幹脆趴在床邊,随時守着李祿。到了後半夜,不知不覺也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阿柳忽然聽見李祿發出痛苦的□□聲。她睜開疲憊的雙眼,向李祿望去,就見他眉頭鎖得死死的,雙眼緊閉,滿頭都是粼粼的汗水。

阿柳頓時清醒過來,起身輕拍着李祿,低聲喚道:“王爺,王爺!”

李祿卻好像被夢魇纏住一般,整個人躁動不安地在床上翻滾着,到後來忽然凄聲大叫了一聲:“住手!”

阿柳見他這是做了噩夢,非喚醒他不可,便加了幾分力氣去搖他,口中同時輕喚道:“王爺,王爺醒醒!”

李祿在阿柳反複的呼喚聲中逐漸平靜下來,阿柳把他的被子撩開一看,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急忙叫來孫倌說道:“孫管家,王爺發着熱,一直在做噩夢,衣服全濕了,你給王爺換換吧,不然更要受寒了。”

孫倌瞧見李祿的樣子,重重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阿柳走出卧房,在堂上的木椅上坐下,心情卻很不平靜:他在夢裏看見了什麽?才會這樣驚恐和無助?

過了一段時間,李祿的病情逐漸穩定下來。

這期間,阿柳衣不解帶地照顧他。

她發現頭幾日李祿病情不穩定的時候,每到夜晚都會做噩夢。雖然不再像那晚一樣激烈,但會呢喃一些沒有頭緒的話,語氣很像個孩子。

一次他在半夢半醒之間,正迷迷糊糊地說着什麽的時候,忽然眼角無聲地流下了淚水。

阿柳看見頓時吃了一驚,急忙起身幫他擦,誰知那淚水止不住似的,人卻無聲,好像那淚不是從眼裏,而是從心裏直接流出來的。

後來直到天明,他都安靜極了,仿佛睡得很沉,再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過了些時日,李祿的病稍有好轉,就開始夜以繼日地處理起公務來。來見他的人絡繹不絕,但繁重的公務顯然非他現時所能承受的,沒過幾日,他的身體再次不好了起來。

阿柳不明白究竟是什麽緊要的急事,讓他即便在病中也不肯休息。但李祿曾說過阿柳有個很大的優點,那就是她知道什麽事該她管、什麽事不該她管,亦或者是她知道如何在适當的時間說合适的話。

不知不覺,冬天已經過去了一半。

住在祿王府這段日子裏,李祿沒有問過阿柳任何關于她過往的事,甚至連她之前為何會離開天香樓住進了瑢王府,他都連半句也沒有問過她。

阿柳感覺到李祿知道許多關于她的事,只是他只字不提。

這晚,不知何時窗外又飄飄灑灑地下起雪來。

澤蘭堂裏,阿柳正坐在床沿給李祿喂藥。

地上放着火盆,燭光淡淡的。香爐中,棕色細長的盤香新點上,袅袅的煙絲盤旋而上,追逐着搖曳的燭影。

在這樣的雪夜裏,房間裏實在很舒服暖和。

李祿靠着軟墊坐在床上,阿柳喂一口,他就喝一口,聽話得像個少年。等大半碗快喝完,他忽然瞧着她問:“你喜不喜歡孩子?”

阿柳端着湯勺,輕輕吹涼了,一邊送到李祿跟前,一邊問:“為什麽這麽問?”

“只是好奇。”

阿柳等李祿将那勺湯藥喝下,答道:“喜歡。”

李祿道:“我不喜歡。”他沒頭沒腦地說完這句,就再無下文。

阿柳給他喂完藥之後,扶他躺下睡覺,給他蓋被子的時候,李祿用手壓着被子不讓她蓋,兩眼望着她說道:“我明天想喝粥。”

阿柳手上停了停,問道:“什麽粥?”

“紅豆粥。你會做嗎?”

阿柳随口應了聲“會”,接着給他掖好被子,放下床幔吹滅了燈燭。熄滅的青煙向上打了個轉,消失在窗影之中。

第二天阿柳正巧趕上月事,渾身發冷,小腹還一陣陣地疼。她不想動,哪兒也不想去,就蓋着羊絨毯子縮在被裏,在憩雲軒給李祿打了一天的手套。

等天色漸暗,兩眼模糊得看不清手裏的線了,她才忽然想起李祿想吃紅豆粥的事,趕緊叫來彩月,叫她吩咐廚房去做。

廚房來人說紅豆粥熬好的時候,李祿剛好忙完公務。阿柳就對彩月道:“我不舒服,你去把紅豆粥取了,伺候王爺吃飯,我就不去了。”彩月應了一聲,離開了。

阿柳就在卧房裏,捧着一碗姜糖水,靠着軟墊閉目養神。

誰知半夢半醒之間,忽聽旁邊的澤蘭堂裏傳來瓷碗摔碎在地上的聲響,緊接着是李祿說話的聲音。隔了兩道門,阿柳聽不清他說了什麽,卻能聽出他很生氣。

阿柳撐着身子坐了起來,拿過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正要出門瞧瞧怎麽回事,彩月卻在這時哭着跑了進來,對阿柳道:“姑娘,王爺發脾氣呢!”

阿柳忙問道:“王爺為什麽生氣?”

彩月抹着眼淚道:“王爺說紅豆粥不是姑娘熬的,他不喝。”

阿柳微怔了下,問道:“你沒跟王爺解釋說我是……我是有原因的?”

“我哪知道王爺會因為這事生氣?我還沒來得及說,王爺就大發雷霆,把碗都摔了。我根本不敢再說話了……”

阿柳聽罷,連鞋都來不及穿好,趿拉着就來到了澤蘭堂。

澤蘭堂上孫倌正在撿破碗的碎片,李祿坐在一邊,臉色很差。他見阿柳進來,只問:“你答應給我做的,為什麽不做?”語氣裏竟然有一種孩子般的委屈。

阿柳直覺自己此刻答什麽都不對,在原地站了片刻,轉身對彩月輕聲道:“去把我外衣拿來,我去給王爺熬粥。”說完天寒地凍的穿了件單衣就往廚房去了。

阿柳在廚房熬粥,吳響在旁邊看着。

過了一會兒孫倌進來,端着菜盤子把剛才做好的菜又都端回來了,對吳響道:“菜都涼了,重新做吧。等會粥好了一塊端過去。”

吳響應了一聲,把菜盤子接過去,給竈臺下加了點柴,掀開鍋蓋準備做菜。

阿柳一言不發地在旁邊用湯勺慢慢地攪動着爐上的粥,孫倌站在她身後看了一會兒,忽道:“今日是王爺的生辰,你知道麽?”

阿柳一怔,回頭看向孫倌。

吳響在旁邊見阿柳有些不信的神色,輕笑道:“是真的,柳姑娘。王爺年年到了生辰都要喝紅豆粥的。”

孫倌神色複雜地瞧着阿柳:“王爺很希望你能熬粥給他喝,你還不自己動手。”

阿柳拿粥勺的手頓了頓,孫倌撂下那句,不再說什麽,轉身走出了廚房。

等阿柳熬好了紅豆粥端到澤蘭堂時,李祿還坐在那裏,連姿勢都沒變過。

孫倌把吳響手中的菜盤子接過去,将菜一一擺在桌上,彩月和杜鵑重新上了洗手的水。等一切都擺好了,李祿道:“你們都下去吧。”

衆人心領神會地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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