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澤蘭堂上爐火燒得很旺,阿柳卻因為在雪地來回走了幾趟,手腳冰涼。
她用湯勺攪動着紅豆粥,絲絲縷縷的熱氣像被剪斷了的光線一樣,飄起來又散開去,消失在明亮的燭光裏。
等粥不燙了,她把粥碗放到李祿手裏:“我熬的,這回王爺喝吧。”頓了頓,又道:“不好喝可別怪我。”
但她這一句話卻說得李祿臉色緩和了下來,他接過粥碗,無意中碰到阿柳的手指,有些詫異地擡起頭看着她:“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剛從外面進來,一會兒就好了。”
李祿好像意識到了什麽,問道:“你是不是來了……”
阿柳不等他說完,把粥碗輕往他手裏推了推:“快喝吧,涼了就不好喝了。”
李祿停頓了下,聽話地喝了一口。
“怎麽樣,好喝嗎?”
“……好喝。”
阿柳在旁邊坐下身來,看着李祿喝粥,等他差不多喝完了,說道:“不知道王爺過生辰,身無長物,只會唱曲。有一曲麻姑獻壽,王爺願不願聽?”
李祿想了想,說道:“好,唱來聽聽。”
阿柳沒有像在戲臺子上一樣拉開架勢去唱,她坐着沒有動,只是用低柔溫婉的嗓音清唱道:“瑤池領了聖母訓,回身取過酒一樽……”這本是首很熱鬧的慶生曲目,大概頭一次有人這樣唱,但從她口裏唱來,反而別有一番溫馨的滋味。
李祿聽得很認真。
一曲唱完,阿柳問李祿道:“好聽麽?”
李祿道:“比我往年聽的都要好。”頓了頓,忽又道:“我剛才并不是真生你的氣,而是……”他好似在想該如何措辭,阿柳卻道:“我明白。只是王爺不說,也不回主院那邊,我如何能猜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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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白天就在那邊,你不知道麽?我就是嫌太鬧了,所以才趕在傍晚前回來。本想能喝上你做的粥,你卻還不理不睬。”他這話已算是說得十分委屈和明白了,阿柳聽完忍不住笑了,說道:“可我做的并不如廚房做的好吃,王爺現在後悔了沒有?”
李祿淡笑道:“我怎麽會後悔?”
阿柳沉默了片刻,像鼓足了勇氣,伸出雪白的手,握住李祿的手輕聲道:“我曾發誓,若有緣見到那位一直幫我的人,我定會報答他的恩情。如今我知道了,那人就是王爺。這些年承蒙王爺的照拂,我才能保全貞節,平安無事地活到現在,現在該換我照顧王爺了。今天的事,說到底是我不夠細心,所以疏忽了,王爺你別生氣好嗎?我現在知道了,以後每年我都做紅豆粥給王爺喝。”
李祿的眼中浮起一層深深的暖意,連手也慢慢暖了起來:“你可知道在我小時候,每年今日,我母親都會給我熬紅豆粥喝。你做的紅豆粥,跟她做的味道是很像的。”
“王爺的母妃是什麽樣的女子?”
李祿聽她這麽問,将粥碗輕放在桌上,半晌說道:“這世上有許多女人或許是盡職的母親,但做人卻非常惡毒。而我母妃不同,她除了是個好母親,還是個好人。”
阿柳揣味着這句話,李祿見她好像并不理解,便道:“在皇宮裏,跟她不同的那種女人很多。”說着站起身來,緩步走到了窗前。
但那窗外除了濃墨似的夜色,并看不到什麽。
李祿靜靜瞧着那一片漆黑,卻好像能從裏面看出什麽似的。他沒有回頭,問阿柳:“你可明白我說的是哪種女人?”
阿柳搖了搖頭:“不很明白。”
李祿停了一停,說道:“我十六歲那年,有一次陪我母妃在禦花園散步,遇上了先皇的一個妃子。那女人有兩個兒子,當年長子九歲,幼子八歲。她娘家殷實,自己也算有幾分姿色,于是憑借這些在後宮就很不可一世了。我母妃因為容貌出衆,頗得先皇寵愛,但因出身低微,所以一直是那女人的眼中釘。那日她帶着她的長子也在園中游玩,看見我們,存心想戲弄我母妃。偏巧她的長子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手裏的綠豆糕撒了一地,那女人就說是我絆倒了她兒子。我母妃向她賠罪,你猜她說什麽?”
“……說了什麽?”
“她說,除非我給他兒子下跪賠罪,并把掉在地上的綠豆糕一點不剩地都撿起來吃掉,否則就讓我們母子沒好日子過。”
李祿從那片漆黑中收回目光,轉過身來,臉上并沒有什麽表情:“我現在還記得那女人當時的嘴臉。直至今日,我有時都還會想:如果我當時殺了她,或許現在一切會簡單許多。可惜當年的我太懦弱,下不了手。”
“她侮辱我母妃,并非偶然,我也确實向先帝告過狀,可先帝斥責我身為皇子卻無心國政,整日只會糾纏一些後宮瑣事。我其實不在乎先帝怎麽說我,但我擔心讓那女人知道先帝的态度後,會變本加厲地折磨我母妃。”
說到這裏,李祿的眼裏仿佛逐漸凝了一層冰:“那也是寒冬臘月,為了不讓我母妃受委屈,我就跪在地上,把跟泥土混在一起的綠豆糕,一點不剩地塞進了嘴裏。”
阿柳聽着,手裏的手絹在不覺間越攥越緊。
李祿繼續說道:“像這樣的事不止一次。少年時我曾痛苦萬分,視為奇恥大辱,因此絕口不肯提一個字。但後來我懂了一件事:流淚痛哭是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不想撿別人吃剩的東西吃,就只有把腳踩在仇人頭上,将他狠狠地踩在地上,讓他再也擡不起頭來……等到了那時候,就再不會有人逼你低頭了。”
眼中冰霜散去,一團火焰燃起。
沉默了片刻,李祿對阿柳道:“你一定好奇我說的那個女人是誰,我可以告訴你:先帝将她賜名為麗妃,如今是皇太後。”
阿柳這回猛地吃了一驚:“當今皇太後?那她的長子不就是……”
“不錯,就是當今聖上 - 我的六弟。”李祿眼中跳出一點強烈的光芒,像燃燒到了極點的火焰,但轉瞬又消失在了他深邃不見底的眼眸裏。
他就那樣靜靜站了片刻,說道:“再後來,我還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麗妃并不算是錯,後宮是個弱肉強食的活人墓,她要讓她的兒子立足,就必須在弱者面前樹立威信。她是個狠毒的女人,卻不失為一個合格的母親。人會受欺負,就是因為沒有權利。我和我母妃無權無勢,被欺負是必然的。”
李祿沒再說下去,而是走回阿柳身旁,坐了下來。
望着阿柳略顯蒼白的臉色,他眼中浮現出一絲憐惜:“我跟你說這些,是因為我想讓你陪我度過餘生。所以關于我,有些事你要知道。……但你不需要知道太多:這些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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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五那日回到瑢王府,春香就跟他說阿柳回了天香樓,給她姐妹收拾衣物。
楊五很快猜到春香說的“姐妹”一定是指秀紅,他問春香阿柳說沒說何時回來?春香答曰大約晚飯前就行,楊五聽了,就在府中等阿柳回來。
誰知到了當晚掌燈時分也不見人,楊五心裏陡然冒出一股不祥的預感。接下來正如阿柳所料,他片刻未等,當即換了身衣服就出了王府,徑直去了天香樓。
到了天香樓,在找老鸨之前,楊五先找了其他幾個在天香樓裏打雜的小厮問了問,誰知即刻便得知阿柳被祿親王買下,帶回了王府,連小丫鬟彩月都一塊帶走了。
接連問了幾人,衆口一詞,均是這般說法。楊五的心越來越沉,到最後終于不得不信了。
這消息對他來說無疑是個晴天霹靂,等他回到瑢王府了都沒緩過來。
楊五一早就看出李祿對阿柳有意,卻不曾想李祿這件事辦得這樣利索:阿柳連日來未曾出過瑢王府半步,如今才剛露了個面,就被他把人帶走了。
這讓楊五隐約有種感覺:或許李祿早有打算帶走阿柳,只是一直沒有機會;也興許是他正打算這麽做的時候,碰巧趕上阿柳入瑢王府假扮花晴,把他的計劃打亂了。
阿柳是沒有戶籍的人,李祿買了她,那她就是李祿的人。楊五就是想假扮成李瑢去要人,也沒有半分站得住腳的理由,最關鍵的是,李祿是絕不會放阿柳走的。而憑楊五自己的身份,就更沒有一絲一毫的原因去找阿柳 - 因為他對她的心意,她完全都不知情。
楊五表面不動聲色,卻整晚都無法合眼。
他把能想到的辦法都想了個遍,但沒有一個辦法是最終穩妥的。他眼睜睜地看着夜色逐漸褪去,東方開始發白。等晨光從窗縫裏漏進來時,春香和秋菊就會像往常一樣走進卧房,伺候阿柳晨起梳妝。但此刻那床上卻是空的。
瑢王府無端端少了個夫人,這件事是一日都瞞不了的。
楊五只能聯合春香秋菊對府內宣稱:說夫人臨時起意,要到婉夫人那裏住段日子。
這個理由暫時打消了府中的猜疑,但卻不能緩解楊五心中的焦慮。
他滿心裏都是阿柳。
無論黑夜還是白天,只要稍微不加控制,擔憂就像洪水般撲來。
阿柳忽然不在他身邊,瑢王府裏的日子變得度日如年,這種急迫卻無計可施的感覺就像一團烈火,終日終夜地在楊五胸口燒着。
直到有一天,他在花園中獨自走了幾圈,好容易把心中的煩躁遣散了一些之後,回到房裏,在桌邊坐下,忽然瞟見牆上的那幅《龍盤虎踞圖》。
楊五心中猛地一動。
他答應幫阿柳找出這圖中暗藏的線索,而那線索與她的身世相關 - 這件事沒有辦成,她必然不會安心待在祿王府。
楊五的心情頓時激動起來,他站起身,在屋裏來回地走着:不錯,即便她無法離開祿王府,但她一定想知道這畫中的秘密 - 這就給了他一個很好的理由去見她。
至于見她的方法……只要有了見她的理由,方法他有的是。
這想法的出現,立刻在楊五心中灑下了一片璀璨的天光。每日晨起睜開眼,也有了去奮鬥的勁頭。
自此他整日就站在這幅畫前,入了魔一般地細看,不肯放過一絲細節。
時間就在這樣的鑽研中如流水般逝去,轉眼已經半月有餘,楊五卻沒有在圖中找出任何蛛絲馬跡。
這雖然偶爾讓他洩氣,但稍微沮喪一番之後,他即刻又重新打起精神,繼續找起線索來 - 因為這是唯一能将他與阿柳聯系在一起的事。
這日,楊五因為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幅畫看了一上午,頭暈眼花,只能暫停片刻給眼睛稍作休息。
春香這時端着午飯進來,見楊五靠着桌子,右手撐頭,正閉目養神。想到他最近幾日一直走在盯着那幅《龍盤虎踞圖》看,想必是看累了在休息,便沒有打擾他,只是把菜碟一一擺在了桌上。
擺完了,春香把托盤拿在手裏,也走到那幅圖跟前看了起來:她想看看是什麽那麽吸引楊五,讓他整日整夜地看個沒夠。
可惜她仰頭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上面那一龍一虎繡得确實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忍不住啧啧地贊道:“這麽好的手藝,真讓人羨慕,跟活的似的。”
楊五聽見她說話,沒有吭聲,依舊閉着眼睛養神。
春香看他不說話,便也不說了。
她把托盤摟在胸口,最後看了幾眼之後,忽然問楊五:“你見過真的老虎麽?”
楊五漫不經心地答道:“見過。”
春香聽了,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手指着那畫,回頭問楊五道:“老虎頭上真的有個王字麽?”
楊五道:“當然……”
剩下“有了”兩個字沒等說,他心中忽然一凜,猛睜開眼問春香:“你說什麽?”
春香指着畫中老虎的額頭說道:“看,好逼真的一個 ‘王’字。”
楊五“噌”就站了起來,走到春香身邊,向那只猛虎的額頭上瞧去:老虎額頭正中确實繡有一個“王”字。但仔細看,又可看出繡這個“王”字的紅線顏色,比其他地方所用的紅線要深暗一些。
楊五伸出手,用手指摸着深暗的紅線,邊摸邊觀察,發現那紅色竟有些像是用血染過的。
他心中一震,目光向那個“王”字的旁邊瞧去,赫然發現在虎頭棕色和深黃色相間的皮毛下,就緊挨着那個“王”字,同樣摻雜着一些被染成血色的紅線 — 這些紅線拼成了隐藏的另外一個字。
楊五看得時候,春香見他看得認真,就也好奇地把臉湊到跟前去細瞧。
順着楊五撫摸紅線的手指,她也忽然看見“王”字的旁邊還有一個字 - 就藏在老虎栩栩如生的皮毛下。
她把頭歪來歪去,橫豎看了半天,自言自語道:“我怎麽看着……還有一個 ‘王’字呢……”
她簡直快把臉貼了上去,再使勁看了片刻,輕聲讀道:“……王……王……,這是……兩個王?”
楊五繼續輕撫着第二個“王”字,越摸渾身越涼,到最後,他的心猛然之間收緊了:“這個字不是王。”
春香好奇地問:“那是什麽?”
楊五沒有回答,但已經了然:第二個“王”字中間那一豎是普通紅線,沒有染上血 — 那其實是個“三”字。
畫中老虎頭上暗藏的是“三王”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