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解地嘟哝,“我還以為男人都會喜歡青樓的,要不然怎麽會有那麽多青樓。”
即恒看了她一眼,神情七分正經三分淡然道:“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歡青樓,正如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歡塗脂抹粉一樣。如果所有的男人都喜歡往青樓跑,那這世上的良家女子還嫁什麽人。”
他難得說一回正經話,也很欣慰這番正經話被人聽進去了。柳絮歪着腦袋思索了片刻,喃喃道:“有道理。也有的男人不喜歡青樓,那成盛青也屬于這種男人的行列嗎?”
她突然問。
即恒怔了怔,眸中閃過一絲探尋的目光。
然而柳絮卻背過了身不讓他窺視自己,有些猶疑地問道:“你是他的部下,應該知道吧?”
即恒啞然半晌,眼眸轉了一圈頓時失笑,他清咳了一聲才慢悠悠地說:“做下屬的怎好打探将軍的私事,我不太清楚。”
他嘴上這麽說着,心中卻已笑成了一團。別人還不好說,但是成盛青的話他敢打一百個包票,別說是去青樓,他身邊保準連一個女人都沒有!
柳絮見他言辭這般含糊,眉頭就扭成了一片,過了一會兒又不甘心地問道:“那他至今尚未娶妻,可是有心上人?這你可知道?”
即恒默然凝視着柳絮躊躇的背影,她的背線條很美,婀娜而窈窕,像楊柳一般多姿動人。他完全可以想象到此時她是怎樣一番緊張與期盼,統統躲藏在背後,不讓任何人窺破這份少女的秘事。
“我到軍中時間不長。”他不緊不慢,又咬字清晰地說,“但是不曾聽說将軍有意中人。”
僵直的背影倏地松懈下來,仿佛松了很大一口氣,柳絮極力按住胸口撲騰的心,只覺得這輩子都沒有這麽快樂過。她緩了好半晌才穩住心緒,重新轉過身來,一張俏麗的臉龐上仍浮着一絲紅暈,她拉起即恒的手笑意妍妍道:“小恒,你幫了姐姐大忙,姐姐一定要犒賞你!”
即恒心頭不安地掙紮道:“不必了,我真的不去青樓!”
柳絮失望地垂下肩膀,只好問道:“那你想幹什麽,說來聽聽。”
即恒默默擦了把冷汗,吐出一口氣說:“我想回宮……”
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竟會由自己主動提出來回宮。他本想借此良機溜之大吉,可是事态往往就是這樣,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變化更加趕不上意外……
***
回到清和殿的時候,天色已經開始昏暗了下來。黃昏的夕陽将一片瑰豔的光芒投進清和殿的大殿中,為這份清冷更增添了幾分糜爛的蕭索。
遠離了街市的繁華再度回到清寂的宮城,竟令他産生了某種隔世之感。僅僅一牆之隔,歡鬧更見歡鬧,孤寂更顯孤寂。
和瑾正抱着琵琶蜷縮在木椅裏,頭輕輕靠在椅背,發絲垂落一邊蓋住了白皙的容顏,兀自睡得昏沉。落陽覆蓋在她臉上分外豔麗。
她正值一個女子最璀璨的年紀,可惜這份姣好的容貌與勃勃的生機都将暗沉在這不見天日的深宮裏,直到它終于見得天日的時候,又難說是福是禍。
即恒悄聲走上前,輕輕撥開蓋住她臉頰的一縷碎發,心中忽地産生一絲悸動。他尚未明白這份感覺是什麽,和瑾已經醒了過來。她睜開懵懂的睡眼,花了好半天才認出他來,呢喃道:“你回來了……”
“是,公主。卑職回來了。”他柔聲答道。
“禮物呢?”和瑾問。
即恒怔了怔,沒有聽清。
和瑾迷蒙的睡眼清醒了不少,她沒有追問下去,只略有不滿地瞥了他一眼,嘴裏小聲嘟哝道:“就知道你不會想到我……”
她放下琵琶,試着想要站起身。在椅子裏睡了一下午,全身的骨頭都在痛,她頗為艱難地站起來,頓時感到頭暈目眩,即恒連忙上前扶住她,伸手搭在她的肩膀。
和瑾微怔,卻不自禁靠在他懷裏,聞着他身上的氣息,暖暖的。她想起睡意朦胧間,恍惚的夢境,輕輕一笑喃喃道:
“太陽的味道……”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手滑讓他親一下,真可惜╮(╯_╰)╭
☆、鬥藝大賽(一)
五日後的禦花園鬥藝比賽得到了陛下的允許,适逢成盛青率軍返朝的大喜日子,陛下積郁的心情得到稍許緩解,與和瑾的冷戰也緩和了許多。
那一日,天氣出奇的好,百花約好了似的在清晨的露水滋潤下綻放出斑斓的姿容,在人們贊嘆的目光中競相争豔。
禦花園中一大早就圍滿了人,平日裏宮人們絕不敢擅離職守,而今日卻是陛下默許閑職人員可以前去觀賞,就當是六公主主場的一次宴席。
即恒看着這盛大的場面頓時咋舌,暗暗想怪不得和瑾做什麽事都會在宮中造成轟動,這其中定少不了陛下的推波助瀾。
而和瑾心中卻是明白,皇兄還在跟她怄氣。因着盛青返朝,朝中忙于論功行賞等等瑣事,他不能親自前來便讓那些好事的宮人來圍觀,橫裏豎裏不就是想看她出醜嗎?她偏不會讓他如願!
只不過比較郁悶的是,一個她最不歡迎的人也借着熱鬧前來湊趣,此時她不用回頭就可以感覺到對方正毫不掩飾目中的笑意,向她投來膠着黏膩的視線。她本想視而不見,可最終無法忍受對方锲而不舍的傳情眼眸,忍不住出言譏諷道:“娘娘有孕在身,何不在雀翎宮多做休息。這裏人多手雜,若是不小心傷着碰着,誰也擔當不起。”
露妃支着下颌坐于右側,一雙勾魂的美目一瞬也沒有離開和瑾,令人不免感到一絲古怪的寒意。她聞得和瑾的冷諷,不甚在意地笑道:“不礙事的,有即恒隊長在能出什麽岔子?你說是不是呀,即恒隊長。”
她倏爾眼眸一轉,對即恒露出柔媚的笑容。
即恒立于和瑾右後方,有意隔開露妃與和瑾,聞言讪讪幹笑一聲道:“卑職定當盡力。”并不去看她的眼睛。
露妃得意而笑,和瑾沉默不語。柳絮坐于和瑾的另一側,一反常态地閉口不言,卻是在暗暗觀察着露妃。
她不曾見過露妃,但已知曉這個女人如今是後宮實質上的主人,又身懷龍子,連和瑾也不敢貿然與她産生沖突。此時見和瑾憋着一口悶氣發作不得,在案桌之下悄悄捏住她的手讓她消氣。
另一邊則擡眸嫣嫣笑道:“不知娘娘可曾見過傅明,此人不僅琴技卓越,更是一表人才,堪比衛階潘安。”她遙指向座下不遠處的一身绛衣怒目而視的傅明,輕笑道,“只是更加卓絕的恐怕還是他孑然自傲的脾氣。”
露妃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秀眉微挑,勾了勾唇角不屑道:“我在宮內早有所耳聞,今日一見不過如此。”她興味索然地收回視線,冷哂道,“男生女相有何之美?一個男人生得女裏女氣也就罷了,投手舉止若也沒有男子氣概,還算個男人嗎?”
她言辭如此直白,倒讓柳絮吃了一驚,但旋即她眸中卻泛起更為驚喜的光,繼而問道:“那麽依娘娘高見,什麽樣才算做男子氣概呢?”她忍住不懷好意的笑容,偷偷瞥了一眼即恒。
露妃鳳眼微挑,眸色勾魂,輕提衣袖掩唇笑道:“論英俊,論威武,這天下的男人哪有能比得上陛下的。更遑論天之驕子萬人景仰,淩越于衆生之上,豈是這些無名小卒能夠攀至?”
柳絮怔然半晌,眼中驚喜之色更甚。天下男人千千萬,美男子亦是不勝枚舉,可真正優秀的男人又豈會是空有美貌的庸人?
一種共鳴般的欽佩感油然而生。她不禁探身向前,喜不自禁地表達着欽慕之情道:“娘娘果真是眼光獨到,聽您一提點,我才發現自己以往的觀點實在膚淺至極。”
露妃媚眼飄過,微揚起下巴傲然道:“郡主不必自謙,您是南王的掌上明珠,他日所尋的夫君定然也是人中英傑。”
柳絮含笑莞爾,正待繼續恭維一番時,忽聞一聲清咳聲驟然響起。她怔了怔,瞥見和瑾陰沉的臉色,悄悄吐了吐舌頭,閉口不言。
這時,另一人也終于按捺不住,不顧同伴的阻攔赫然起身,勉強維持着基本的禮貌沉聲道:“娘娘,公主,郡主。若是三位已準備就緒,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他話語中不帶掩飾的煩躁令和瑾與露妃同時蹙眉,然而傅明不為所動,心中的火氣比面上流露的更甚百倍。
和瑾雖心下生惱,但也着實聽不下露妃與柳絮喋喋不休地談論男人,置她這個主角于無物。她長舒口氣後便肅然開口道:“今日諸位肯赴約前來切磋琴藝,實乃和瑾之福。”随口客套了一番後,她便緊接着說道,“那麽現在開始吧,傅卿先請。”
傅明面色稍緩,然而還是一臉怒容。坐于他身邊的一位樂官搶先應聲道:“能受到公主邀請是小人一生之幸。小人陸鳴軒,不才鬥膽向公主獻曲一首,祝願公主青春永駐,歲歲和滿。”
他微笑着,嘴巴抹了蜜似的。
即恒認出他就是那日在太樂府為傅明打圓場的那個人,此時他顯然也是怕傅明惹怒座上之主,急忙出來頂風解圍。他不禁向陸鳴軒投去一絲同情的目光。有個讓人頭疼的主子,傷腦筋的總是他們這些下人。
和瑾冷面默許,誰先都無所謂,她只希望快點結束這場鬧劇,好讓那個讨厭的女人早點離開她的視線。
陸鳴軒在衆人的目光下取出一只青竹笙,十多根長短不一的竹管錯落有致地排列起來,圍成一個半圓形,通體翠綠的色澤在陽光下看去別有一番雅致。
他雙手捧笙湊于唇邊,微阖着眼眸輕悠悠地鼓吹起來。一陣清幽的樂聲從那只笙裏傳出,音色通透而婉轉,悠然傳出去幾裏之外仍自能讓人感受到仿佛一股舒适的清風鑽入四肢百骸,溫柔安撫着繃緊的神經,将聞聲之人的煩惱用溫暖的笑容輕輕掃去,只餘一縷安樂與平和留存于心。
即恒對于樂律一竅不通,但聽得此樂卻感到心情十分暢快,仿若全身氣郁的積堵都在樂聲下逐漸消散,渾身舒爽。他再擡眼看向陸鳴軒,他正閉着雙眸鼓得起勁,輕淡的笑容噙于唇邊,身形也跟着樂聲的節奏微微搖擺,如一株在清風中舒展枝葉的樹苗,沒有任何攻擊力,卻能給人帶來安和與舒心。
果真是人如其樂。
陸鳴軒一曲完畢後,座中彌漫的緊張氣氛已經淡了下來,空氣中滿是清爽的春風吹拂着衆人的臉頰,輕撓着鼻尖帶來一絲癢意。
即恒尚自沉浸在這份清揚的樂聲中不能自拔,待樂聲的尾音随着心中的塵埃落定後,袅袅餘音猶然萦繞在耳際。
“好,好一曲《清平樂》!當真有一番惬意的田園詩意之風。”柳絮不住撫掌贊道。
陸鳴軒帶着恬淡的微笑起身,向座上微一躬身道:“郡主過獎了,小人平日裏閑來無事擺弄些樂器,也不過是圖個清閑罷了,與傅大人相比那真是擺不上臺面的自娛之作。”
一番話謙卑之餘仍不忘擡舉自家大人,可教人聽來卻沒有絲毫的谄媚之意,不得不說,這個陸鳴軒果真是個人物。
“陸卿無需妄自菲薄,以你的才能他日定能獨當大梁。”柳絮意外地給予了陸鳴軒高度的評價,陸鳴軒面色微紅,似是擔不起這份浮名般深深垂下頭,輕言道:“郡主謬贊了。”便撩袍重新落座。
柳絮繼而看向傅明,笑容間再次浮起一絲獵食般的暧昧,言語輕佻道:“說到傅卿,那日聽聞傅卿一曲,果真是讓我食不知味,寝不能安呀。”
傅明臉色鐵青,獨坐于人前悶不吭聲,可是那股子怒意卻從他每一寸的毛發中散發出來,連衣角都在隐隐生風。
露妃凝目看去,旋而笑道:“是嗎,果真如此傳奇?傅卿何不趕緊露一手,讓我等開開眼界。”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竟是不約而同将矛頭對準了傅明,連和瑾都對他産生了些許的同情。得罪什麽人不好,偏生要得罪這兩個人精,看來今日不用和瑾出手,傅明也斷不會勝興而歸了。
“傅大人,請吧。”和瑾面無表情地說。
傅明擡起的眼眸中燃燒着烈火,目光灼灼像兩道利劍一般,卻是直直盯着和瑾。和瑾蹙起眉,厲目瞪回去,絲毫不落下風。
禦花園滿目的花紅柳綠都被空氣中對沖的火藥味燒灼,蔫蔫地失了神采。
即恒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傅明,忽然發覺一件奇怪的事。自始至終傅明都在盯着和瑾,縱然柳絮的奚落和露妃的嘲諷令他心中大怒,可他的怒火仍然目标無誤地對準和瑾……這不是很奇怪嗎?他入宮沒有多久,又從未見過和瑾,卻大張旗鼓向清和殿下戰書,還明目張膽對和瑾發怒。
他對和瑾沒來由的怒意,簡直就像是在遷怒一樣。
“怎麽了,傅卿今日身體不适嗎?”和瑾微揚起頭,沉聲冷冷道。
人群裏鴉雀無聲,衆人的視線齊刷刷落在沉默不語的傅明身上,不知他在玩什麽把戲。只有傅明身邊的陸鳴軒神色緊張地拽拽了他的衣角,提醒他的失禮,可是傅明卻沒有理會他。
眼看着氣氛越來越僵硬,陸鳴軒臉色發白,正要起身代為請罪時,傅明長袖一揮道:“拿我的琴來。”
他倏地松了口氣,向傅明投去怨念的一記,便從身後的學徒手裏接過一把琵琶,轉遞給傅明。
“派頭倒是不小,可不要讓我們失望。”和瑾瞥了一眼那把琵琶,冷哂道。
傅明低頭不卑不亢道:“傅明今日獻曲一首,祝願天羅盛世永昌。”
言罷,他将琵琶環抱于懷中,與他火爆的脾氣不同的是,他雙手一沾琴動作就倏然變得優雅起來。衣袖随着擡手的動作滑于肘部,露出一截蓮藕般白皙的小臂,惹人遐思。纖長的手指骨節分明,撚轉撥于琴弦之上,所過之處立時傳出一聲聲如鼓點般錯落有致的樂聲,輕跳而躍動,富于活力。
人群中的非議之聲在樂聲響起之後十分默契地熄滅了下去,人們屏息靜氣,靜靜聆聽着這位被譽為傳奇的樂師第一次當衆出演。
樂聲徐徐流出,閃閃爍爍,若天上的繁星眨巴着眼睛般靈動。漸漸地,點樂逐漸加快加重,連成了一片,仿佛滾滾車輪自遠及進碾壓過來,氣勢洶湧。到得近前,樂聲倏爾驟響,磅礴恢弘,恍若有千軍萬馬踏着黃土揮喝而來,呼嘯着奔騰的熱血,揮舞着嗜血的長刀,在激烈昂揚的樂聲中宛如破竹之勢殺将前來!
傅明的手指在琴弦上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上下爬動的指尖铿锵有力地撥動着銀色的細線,看得即恒心驚肉跳,直擔憂他的手指會不會被那細細的鋼絲當場割斷。
樂聲激昂四起,聲聲疊起沖擊着耳膜,一時之間竟令聽者産生某種錯覺,似乎這高低快慢、錯落有致的樂聲是由四把琴一同彈奏出來。若不是親眼所見,只怕教人難以相信。
傅明不愧是民間一等一的高手,對于他最為擅長的琵琶,其彈奏的技術竟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衆人無不連聲驚嘆。
樂聲轉眼已經接近了尾聲,激昂的節奏井然有序地減少了層次,改為昂揚悠長的合聲,似在意欲表示戰争已經勝利,将士們帶着榮耀凱旋而歸的興奮和驕傲。
終于,在一曲的末尾樂聲婉轉一收,戛然而止,唯留餘音震蕩在空氣中,久久回蕩不息。
即恒在樂聲止住的瞬間像被扼住喉嚨似的突地屏住了呼吸,直到空氣中最後一絲震顫停止,他才将淤堵在胸口的悶氣一口氣吐出,頓覺神清目明,頭腦從未像此刻這般活躍。随之而來的一股熱血湧上心頭,澎湃之意滿溢胸腔,竟令他感到熱淚盈眶,心頭的震撼無法止息——
《将軍令》,就是那一日他在柳絮面前出醜的一曲。同樣的一曲在他手中竟可以變化出如此真實的一幕,仿佛這裏就是沙場,那些奮勇殺敵、得勝而歸的勇士就活生生在他們眼前……
人群再一次鴉雀無聲,落針可聞。衆人臉上都寫滿了不可思議的驚詫,直到過了許久許久,才有人慢慢反應過來,讷讷地舉起雙手,鼓起掌來。
越來越多的人從幻境中醒過來,跟着鼓起掌。掌聲很快就成了驚天動地的雷鳴,壓過了場上所有的聲響。
和瑾咬住下唇,清麗的容顏早已發白。她藏于案桌之下的雙手緊緊攥起,指節因為用力而泛起恐怖的青白之色。
她終是有些後悔,也許當初就該聽即恒的話拒絕這次挑戰,偏生她好勝心重,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現在落得個這般尴尬的境地。不甘心和悔意一齊湧上心頭,竟令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屈辱。
傅明收起懷中的琵琶,對衆人的歡呼和贊美充耳不聞,他面色平靜地凝視着和瑾,聲音中卻透出一絲藏不住的得意道:“請公主不吝賜教。”
衆人心頭的熱血逐漸平靜下來,将焦點齊齊落在座上的六公主身上,面上各自帶着複雜的表情,有的期待,有的嘲弄,有的擔憂。
和瑾目光沒有絲毫紊亂,但是身體卻在微微發抖。柳絮和露妃都沒有預料到傅明竟會造成如此轟動的效果,從而将和瑾推向了一個下不來的高峰上。
如今和瑾除了迎面而上已沒有其他退路。柳絮一改先前游刃有餘的閑适,憂心之色畢現。
和瑾恍恍惚惚接過寧瑞遞過來的琵琶,生硬地将它抱在懷裏。這五日來她日日練習,嫩白的手指都磨出了數不清的水泡,可是在現在看來,這些水泡都是白費的無用功,不論她能演奏出怎樣的成績都不可能勝得過傅明。失敗者就是失敗者,誰管你離勝利者有多遠。
她心情灰暗到極點,對着懷中琵琶連碰都不想碰。
“小瑾……”柳絮悄聲喚了一聲,掩不住一臉的焦急。
然而有人樂得看熱鬧,抿唇一笑道:“怎麽了六公主,臨陣退縮了嗎?”
這個聲音一響起,就如在水面憑空炸起一顆響雷。和瑾猛地轉頭瞪住露妃,而後者正帶着一臉看好戲的笑容好整以暇地調整着坐姿,興味盎然對她抛來一記媚眼。
和瑾心頭的火氣噌一下冒上來,甚至有種想她抽一巴掌的心。可是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記輕微的觸感,将她瀕臨崩潰的理智拉回了危險的邊緣。她回過頭,正對上即恒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只見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似在給她鼓勵。
她一時有些恍惚,印象中他好像極少會流露出這樣溫柔又真摯的笑容,她竟一時不能适應。
即恒見和瑾臉色微僵,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困惑地眨了眨眼。他正在猶豫是否要開口試探,然而和瑾輕嘆了口氣,将目光收了回去。
即恒的鼓勵多少是有點效果的。這五日裏他一直在陪着自己練習,每每讓他“如實”發表意見,他總能在一番假意恭維後再冒出一串令她崩潰的指摘。為此她已經摔壞了不止三把琵琶了,每次下令封住他的嘴,不出半柱香的時間又會要求他“點評”,然後又喪氣,又折騰,如此周而複始……
可是這五日也就這麽過來了。
如今在這進退兩難的關頭,他如此真摯的鼓勵仿佛一股暖流忽然湧進她心頭,将先前的慌亂與頹喪逐漸掃光。
算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反正也沒人真的會期待她能彈奏出什麽名堂來,不如就放手做吧。
想通此節,她深深吸了口氣,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将懷中琵琶搭于肩頭,伸出青蔥玲珑的手指覆于琴弦上,開始了她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附庸風雅的奏樂。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曲樂名來源于乃們都曉得的,圖個氛圍罷了
P了個S:一個出挑的女人背後總有一個深藏不露滴男人~~XD
☆、鬥藝大賽(二)
琵琶聲斷斷續續地流瀉而出,輕輕震蕩在花香滿溢的空氣中,仿若一葉小舟幽幽随水流而下,慢慢飄到近前。
衆人噤聲以細聽,用目光傳達着某種不約而同的想法。
即恒大出意外,想不到和瑾五日來的強化練習居然取得了相當好的效果。他離得她最近,只見脂玉般的指尖徘徊在琴弦之上,力度适中舉止優雅,與她平日裏的撒潑大相庭徑,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他歪着頭細細地聽着,唇邊不自覺挂上一絲淡意的笑容。
這時琴聲俄而轉急,聲聲若铮,适才悠閑清涼的畫卷仿佛一瞬間引火自燃,在火焰中做着緩慢而徒勞的掙紮。頃刻之間,另一幅全然不同的畫軸開啓,引領衆人走向一片未知的天地。
即恒微蹙起眉,困惑地向前看過去。連他這個門外漢都察覺出些許不對,更遑論是那些久經樂場的老油條。人群裏已經開始響起悉悉索索的議論聲,人們交頭接耳地向和瑾投去質疑的目光,然而和瑾視若無睹。
她阖上雙目仿佛沉浸其中,微揚着下巴頗有一股器宇軒昂的架勢,神色肅穆的模樣好似此時并不是在奏樂,而是在完成一件具有重大意義的事情,借以抒發着自己宏偉的心智。
指尖撥動着銀線,在陽光下泛起冷冽的白芒,一并将她積郁的心情碾碎掃光。
畢竟不能與傅明相比,和瑾彈奏的速度并不快,始終以一種氣勢淩厲但又悠長有序的步調描繪出一幅幅瞬息萬變的圖畫。時而像是沙場殺敵,時而又如高山流水,樂聲陣陣激蕩在空氣中,铿锵有力。
而在衆人正自開始品味這份昂揚不羁時,樂聲卻驟然急轉,重又回到了最初花前月下的閑暇意境,溫柔如流水潺潺,慢慢接近了尾聲。
待得琴聲悠然息止,滿座悄然。
即恒可以對天發誓他從頭至尾都很認真地在聽,可是他一點都不知道和瑾在彈什麽。除了頭尾的兩段與練習時相差無幾,其餘的……他悄悄瞥了一眼和瑾,只見她長長松了口氣,怡然自得地睜開了眼睛。
……都是她即興發揮的吧?
人群第三次陷入寧寂。但與前兩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沒有人喝彩,更沒有人嘲諷。衆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就這麽安靜地盯着自己的腳尖,滿座幾十人靜悄悄的,分外詭異。
和瑾有些無措地四下裏看了一圈,臉上的笑容凝僵,抓在琵琶上的手指也不自覺增加了力度。她咬着唇,面色微白,一種說不清是什麽的滋味蔓延上來,嘴裏一陣苦澀。
“咳咳。”柳絮忽然清咳了兩聲打破尴尬,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提議道,“今日太樂府有學生一起前來,不如也出來助助興?”
和瑾已經備受打擊,難以向柳絮表達感激之情,然而這時卻有另一個聲音懶洋洋地說:“這就不必了吧。”
和瑾心頭一震。
露妃眨了眨眼凝視着她蒼白的側顏,嗤笑道:“上不了臺面的三流水平何必拿來浪費時間,我們不妨就方才三位的演奏來評一評如何?”
她掩不住一臉的壞笑,對上和瑾殺意沸騰的視線,繼而慢悠悠說道:“切磋切磋,不切不磋又怎來的進步,六公主你說是不是?”
和瑾怒目相視,這個女人是擺明了要讓她下不了臺!她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裏招惹了她,她要如此锲而不舍地作弄自己?
原本尴尬的氛圍頓時埋下了火藥氣息,縱使是柳絮這樣不知兩人仇怨的人也發現不妙。她心念轉過,面上仍是雲淡風輕地笑道:“娘娘所言甚是。”無視和瑾的逼視,她順着露妃的話靈活地轉道,“不過今日本就是圖個樂子,何需如此嚴肅。我倒有個想法,平日裏聽聞的贊美之詞不過大同小異,今日何不來點新鮮的,挑一名行外人做個點評,不知娘娘與公主意下如何?”
和瑾眉頭微蹙,露妃卻是贊同道:“郡主這個提議甚好,聲樂本就是供人消遣之樂,讓消遣之人評價才最真實,最直白。”她繼而問道,“不知郡主心中可有人選?”
柳絮微微笑道:“這裏的人多數都耳濡目染略懂音律之理,要說到完全不懂的恐怕也只有一個人了吧。”她嫣然笑着,話音一頓,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看着同一個方向,有的幸災樂禍,有的一頭霧水。
即恒無可奈何地接受着全場集中而來的視線,心中默默嘆了口氣。他真搞不懂這些女人為什麽那麽喜歡鬥,偏偏鬥來鬥去到最後都會把爛攤子扔在自己身上。他是看起來太公正廉明了,還是看起來太無所事事了,注定是當靶子的命嗎?
無視他內心的哀嚎,露妃抿唇一笑:“如此甚好。即恒隊長不會反對吧?”
“我反對!”不等即恒認命,和瑾憤然擱下懷中的琵琶,厲聲道。
“二對一,反對無效。”露妃笑意盈盈,輕描淡寫地反駁。
和瑾氣結,正待起身肩膀卻倏地被人按住,她扭頭向後看,眼裏的怒火全然沒有遮掩。
即恒深深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莫要動怒着了露妃的道。
“那卑職就獻醜了。”他上前一步,擡眼掃視了周場一圈後,才結結巴巴地組織着語言,像模像樣地點評起來,“陸大人的笙曲襯着這春暖花開的景色十分宜人,很适合午睡小憩時安神入眠;傅大人的《将軍令》正值成将軍得勝回朝之際很是應景,但美中不足在于殺氣太重,破壞了恢弘大氣的美感。”
毫無潤色的語言果真是夠直白的,然而不得不說,他的評價還算中肯。
“至于公主……”他頓了頓,咽了口唾沫。其他人早就豎起了耳朵,臉上盡是複雜的笑意,就等着這一刻。
即恒言辭誠懇地說:“卑職雖不懂樂律,但也知曉樂由心生的道理。正如陸大人一曲《清平樂》的輕閑、傅大人《将軍令》的豪邁,都是在無意識中透過樂聲抒發着自己內心的感受與心情。公主的琴聲雖乍一聽淩亂不堪,但細心品味卻可聽出她內心自在潇灑,不拘于女兒情态的豁達與抱負。奏樂之人将自己的感情寄托在樂聲上向聽者傳達,與聽者達成共鳴。我認為只要做到這一點,這樂曲便是美樂,這樂手便是好手。”
他吸了口氣,微垂下頭道:“這些便是我的想法。”
直到他說完這番話,禦花園都靜悄悄的,一份難以明說的沉默籠罩下來,說不出有多詭谲。
他眨了眨眼,心突突地跳,難道是他說錯話了?為什麽比剛才和瑾的效果還要悚人?
眼角的餘光瞥見和瑾也以同樣僵硬的表情看着自己,粉唇微張半天不知合攏。過了好半晌,她才略微尴尬地移開視線,用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嚅嗫着說:“我沒你說得那麽好……就一首《靜夜思》中間的忘了……”
即恒嘴角抽了抽。
莫非在場的人都已知曉和瑾所奏的曲目,以及她中間濫竽充數的事實……只有他一個人不知道嗎?他還誇誇其談地努力為她扳回面子,殊不知自己才是蠢到家了?
他僵在原地,心中忽然湧起一股羞憤欲死的心情……然而這時,突地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驟然打碎了冷凝的氣氛:“公主有名師在側竟然就只能到這種程度,實在是丢琴梢的臉!”
說話的自然是傅明,此時他雙目中的怒火已然熄滅下去,但随之而起的蔑意卻更加刺眼。
“你說什麽?”和瑾如一只炸毛的獅子,猛地将利劍般的目光射向他。
傅明徑直對上和瑾冷冽的目光,無視同伴的警告,唇邊噙着一絲冷笑毫無懼意道:“我的意思公主再明白不過。半年前公主将太樂府名望最高的琴梢帶走,至今杳無音訊。若非是琴梢已死,她斷然是被留在公主身邊,而這半年過去,公主對樂律的掌握卻仍不及太樂府一個新進的孩童,這不是在丢琴梢的顏面還能是什麽?”
“傅明!”和瑾豁然起身,聲色俱厲道,“注意你說話的分寸!”
局面突然急轉直下,沒有任何預兆地朝往衆人不能預料的方向轉去,衆人一片寒噤,面面相觑着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陸鳴軒死死拉住傅明的衣角懇求他不要鬧事,卻被傅明不耐煩地将手掃落,他眼看傅明沒有罷休之意,生怕他口不擇言觸怒座上,連忙起身跪伏在地道:“公主息怒!傅大人只是因仰慕琴梢之名一時沖動,絕無半點逾越之心,還望公主大人大量,原諒他吧!”說着仍不死心地扯着傅明的衣擺,企圖勸他跪下磕頭道歉。
然而傅明沒有絲毫退縮之意,挺直脊背大聲道:“不錯,我久仰琴梢之名已有數年,也正是為了她來到太樂府。卻不曾想得知她半年前已失蹤的消息,并且有多人聲稱親眼看到她被人暗地裏帶進了內宮,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六公主你!”
他伸出手臂指向和瑾,質問道:“敢問六公主帶走琴梢意欲為何?若是教導您樂律,這半年的成績足夠證明您在樂律上并沒有多少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