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那麽傅明鬥膽,可否請您将琴梢歸還太樂府,讓她回到她真正可以施展才華的地方,而不是因為您一時的心血來潮就被剝奪一切自由,成為你的籠中鳥!”
陸鳴軒眼見事态竟在頃刻間惡化到如此境地,已遠不是他所能挽回的,一絲絕望的神色爬上他的眼底。
果然和瑾氣得渾身發抖,但是面對傅明的指控她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是,她的确無緣無故将琴梢從太樂府帶了出來,也的确因一時的心血來潮剝奪了她的自由……可是這一切的前因後果她卻不能說,非但不能,更是要将它深埋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讓其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慢慢在人們心中淡忘。
可是傅明,這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卻将這份不可提起的宮闱隐秘在大庭廣衆之下硬生生揭露,讓她措手不及。
她早就猜到傅明下戰書絕對是另有所圖,也隐隐猜到會和琴梢有關,但她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如此直白,如此直接地——拔開了宮闱中暗藏的長刀,并且架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而不自知!
心頭熊熊燃燒的怒意在此時倏然化作了言之不盡的悲憫,她藏于袖中的雙拳緊緊握起,一時間竟無法出聲。
食人鬼已死,她本以為這件事将徹底結束,再不會有人提起,也再不會有人因此而喪命……可是現在,她卻要再一次眼睜睜看着一個鮮活的生命将在不遠的未來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宮城的一隅,像凝妃一樣被抹殺掉所有存在過的痕跡……
一股罪惡感忽然爬上她心頭,好似那種血腥的殺戮是自己造成的一般……不,最初的殺戮不就是自己造成的嗎?那麽之後的連鎖反應也都要算在自己頭上嗎?
她看着自己的手,霎時間感到一陣暈眩。這雙白淨纖細的手已經被鮮血弄髒,再也洗不幹淨了嗎?
“公主……”即恒及時發現了她神色的不對勁,連忙将她護在身後。
傅明卻是見和瑾這般驚恐,道她被自己戳穿了惡行而無話可說,他聯想到關于這位小公主的種種傳言,心中更是升起一股嫌惡,氣焰更為嚣張道:“公主,多行不義必自斃。您若是還有一丁點的是非心,就該将琴梢放回太樂府,她不是你私人的玩具!”
一番義憤填膺的高喝令和瑾身子猛地一顫,柳絮急忙趕到她身邊,盡管十分擔憂但卻并沒有出言說一句話。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她十分明智地選擇了禁言觀望,不給自己、更不給南王招惹到不必要的麻煩。
即恒面對如此咄咄逼人的傅明,瞬時也不知該說什麽好。他雖不清楚這其中的彎彎角角,但也直覺傅明此舉實乃無謀。
可是在另一面,他又對傅明的耿直充滿了敬意。
天羅在百年的治世中早已被磨平了血脈中的血性,現在的天羅人與百年前的七國人并沒有多少不同,等級分明之下造成的阿谀奉承與陽奉陰違,讓喜歡算計的天羅人将血性中最後一點肆意與磊落也深深隐藏了起來。
和瑾出于成長的環境所致,反而很好地繼承了先祖的秉性。而這個傅明卻是大大出乎了即恒的意料,與他陰柔的外貌極不相稱的火爆脾氣,即恒原本以為那是因為他的才氣所慣養出來的高傲,可是現在他卻發覺不是的。
——決不允許自己的東西被搶走。
這是天羅人的霸氣,也是他們的小氣。自古以來,如此矛盾的脾性卻被天羅人很好地結合了起來,不論是在開疆辟土之際,還是後來的鎮壓前朝亂黨之時,都給予了他們無窮的野心和鬥氣,使他們在無比艱難的條件下仍然憑着一口死不松手的勁頭堅持了下來。
這才成就了今天中原大陸的王者。
可是當初那份獨一無二的性格卻在兩百年間逐漸遺失。當一個民族失去了本身獨有的特質與信仰,那麽它離毀滅也就相差不遠。
如今,這份信仰卻反而被同伴當成了異類。即恒心裏閃過一點悲憫,對傅明怎麽也狠不起來。他回頭看向和瑾,不知她要做何決定。
和瑾似是沒有注意到即恒的探詢,她只靜靜盯着傅明,目色冷厲,輕吐出一句:“琴梢已經發誓今生絕不再碰琴,你便是将她要回去她也只是個廢人……”
這句話讓傅明一怔,甚至是即恒都愣住了。
“為什麽?”傅明脫口問道,“她為什麽要棄琴?放眼天羅再找不出第二個可以跟她比肩的琴師,她為什麽輕而易舉就放棄了?”
“這是她自己的決定,又不是我逼的。”和瑾重振起精神,不屑一顧道,“你口口聲聲說我扣押琴梢,剝奪她的自由。現在本公主明白地告訴你,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決定!”
“不可能!”傅明激動地甩開陸鳴軒走上前來,被即恒一把擋住,但他噴火的目光始終牢牢盯在和瑾身上,仿佛要将她的臉燒出個洞,“我不信,你讓我見琴梢,我要聽她親口說!”
“傅大人請你自重。”即恒對他不知死活的逼近頗感為難,他并不想對傅明動手,可是如果他傷害到和瑾……
“讓我見她!讓我見她!”傅明妖嬈的容顏扭曲,不管不顧地伸出手對着和瑾抓過去。即恒終于忍無可忍,擡腳将他踢出去好遠,一直滾落到陸鳴軒身邊,被陸鳴軒和跟來的學生一起死死擒住,動彈不得,卻仍自不死心地叫喚着要見琴梢。
好好的一場切磋琴藝竟會變成如此危險而不堪的局面,可憐的陸鳴軒痛哭流涕地向和瑾求饒:“公主息怒,公主息怒!傅大人初入皇宮,對諸多規矩都不是十分熟稔,又性情驕縱了些才會口出狂言,但絕非有意沖撞公主,求公主大人不計小人過,繞過他一條性命!”
所有在場的人都不曾想到會變成這樣。傅明的叫嚣和陸鳴軒的哭求夾雜在一起,如一根根刺紮在衆人心底,刺激着神經。
禦花園中争豔的百花仿佛在頃刻間失去了顏色,頹然而恐懼地瑟縮着枝葉,生怕受到殃及。
就在這僵持不下的局面中,一直沒有開口被衆人忽視的一抹倩影卻慢悠悠地從即恒身後走出來。即恒心頭一驚,方才的混亂中他竟忘記了露妃!
她不知什麽時候已遠遠地躲在了即恒身後,甚至躲到了和瑾身後。對于自己嬌貴的身軀和腹中的龍子她比誰都寶貝,此時見場面已經穩定下來,她才放心地踱步出來,唇邊含着一絲輕笑。
即恒目不轉睛地盯着她,露妃在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也向他抛來一道複雜的視線,似感慨似嘲諷,唇邊的笑意越發深。但她并沒有對即恒或和瑾說什麽,只徑直走到人群的正中央,在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後,才居高臨下地對跪在腳邊的陸鳴軒和身後一衆太樂府的人斥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妄自非議宮中之事,還企圖對公主不利!”
陸鳴軒吓得魂都要飛了,連連直磕響頭,不消片刻額頭上就印上一片血跡。
露妃嫌惡地後退了一步,收起笑容,一雙詭異的眼眸直直向傅明凝目看去。不知怎的,方才還一個勁鬧騰的傅明突然如遭雷擊般渾身痙攣了一陣,倏地閉口收聲,再也不敢胡鬧。
他同陸鳴軒一起俯身跪于露妃腳邊,在後宮之主的威壓下戰戰兢兢道:“請娘娘寬恕……”
“寬恕?”露妃眉頭一挑,輕擡起腳背擱在傅明的下颌上,将他的頭擡起來,忽然莞爾一笑,用堅硬的鞋尖狠狠踢在傅明的臉頰上。
傅明發出一聲慘叫滾到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哀嚎着。陸鳴軒等一幹學生個個吓得面無人色,有幾個第一次見場面的登時就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陸鳴軒還算是定得住氣的。除了剛進宮時陛下前來審查,他就再沒有見過宮裏這些大人物,此時雖然吓得不輕,但他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一連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響頭,顫抖着嘴唇不停地在說:“求娘娘饒命,求娘娘饒命……”
即恒與和瑾都沒有料到露妃會突然發難,怔愣在原地回不過神。只有和瑾心念一轉約摸猜出了一些緣由來。
琴梢之事牽扯到的凝妃正是露妃的親姐姐,在凝妃被打入冷宮之際她可算是“出力不少”,于她也是一段不願被提及的黑歷史。如今她飛黃騰達,自然不願意舊事重提,哪怕是一丁點也能牽動她那根敏感的神經。
傅明真是倒黴了喝水都塞牙。得罪了和瑾不說,連這後宮之主都在無意中一并得罪了,可他偏偏還不知道。
什麽樣的人可以笨到這種地步……連和瑾都暫時忘記了悲憤,替他惋惜起來。
不論如何,傅明都不可能在宮城中繼續留下去了。不,落到露妃手裏能不能保得性命都是未知……和瑾心中不禁升起一絲兔死狐悲之感,轉而一怔,她忽然發覺自己最近總是多愁善感,難道這也是“長大”的後遺症?可是看着眼前活生生一個人也許下一刻就會慘死在自己眼前,仿佛半年前那個雨夜重新在眼前上演,她無論如何都看不下去……
即恒對傅明的遭遇亦是心驚肉跳,但他沒有理由也沒有能力為他做什麽,盡管心頭苦澀卻只好靜靜地站在一邊圍觀。人世間有人世間的規則,皇宮亦有皇宮的規則,他無法插手,也不該插手。
可是正在他為自己的冷酷尋找各種借口時,被他牢牢護在身後的人卻毅然站了出來,不顧他的阻攔走上前去,一把攔住施暴的露妃冷哂道:“娘娘,您身子貴重,就不怕傷了自己嗎?”
露妃被猛地一拉,差點沒有站穩倒下去,又被随後趕來的即恒順勢扶住。她輕輕撩起垂落額前的幾縷發絲,面上仍自帶着輕飄飄的笑容,仿佛剛才化身羅剎腳不留情的人根本與她無關,唯有一雙詭谲的瞳色裏散發的陰蟄之意暴露了她心中難以壓制的怒氣。
“六公主,本宮好意替你教訓這個不知好歹的犢子,你倒嫌本宮多事了?”她牽起一絲笑容,惡狠狠地說。
和瑾面無表情地對上她假惺惺的笑容,目中泛起一股涼意道:“娘娘這是哪裏的話?我只是怕你傷了胎氣,到時候皇兄怪罪下來我擔當不起。”
露妃因怒意而氣息微喘,平日裏懶散慣了,現下一番劇烈的運動還真有點感到頭暈。她對自己愛惜得緊,又顧忌到和瑾,而此時她的胳膊還被即恒扶在手裏,看他警惕冷漠的模樣顯然不是在為自己關心,便知趣地退到一邊,懶洋洋地說:“既然六公主不介意,本宮也不必自讨沒趣。”她忽而又說,“只是陛下那邊怕是不好交待。”
“娘娘若是照顧好自己和孩子,我想皇兄不會閑到突發奇想去雀翎宮向你求證事實真相的。”和瑾語氣冷淡地說。
露妃眸中閃過一絲淩厲的光,她驀地瞪住和瑾,目光冷冽。這死丫頭分明是在暗諷她看似得寵實則失寵的窘境,早晚有一天她要撕爛她的嘴!
“好……回宮!”露妃深吸了一口氣穩定心緒,喝令道,在一幹貼身奴婢的簇擁下氣沖沖地離開了禦花園。
待得露妃走遠了,陸鳴軒忙不疊又一陣好磕,冰涼的地面上已被他的血跡染紅,一片紅殷殷的令和瑾看着發暈。
“求公主饒命!求公主饒命!……”
“夠了!”和瑾喝道,她目不轉睛地盯着渾身是傷的傅明,對呆若木雞的陸鳴軒怒吼道,“給我滾。趁我沒有改變主意,滾得遠遠的!”
“是、是……”虧得陸鳴軒反應快,連忙招呼着學生一起将傅明連拖帶拽地拉走。
傅明不過是一介弱氣的才子,在經過露妃的□□之後早已沒了反抗之力,被陸鳴軒等人架着胳膊拖走。只是在離去之前他忽然睜着一雙失神的眼眸問和瑾:“公主,琴梢真的棄琴不再彈了嗎?”
和瑾陰沉着臉,然而還是回答了他:“是,因為她被傷了心。”
傅明聽到這個答案怔了怔,嘴唇微張着似是有什麽話要說,但是最後他終是搖了搖頭低喃道:“她給許多人造就了夢想,包括我。即使她放棄了,我會接着她的路繼續走下去……”
直到太樂府一行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花叢中,圍觀的宮人也各自散去了。
和瑾看着這滿地的狼藉,重重嘆了口氣。
沒想成這場游戲之戰,最終會以如此一場血腥鬧劇收場……
***
回到清和殿的時候和瑾心情很不好,柳絮則在一陣虛驚過後拍着胸脯嘆道:“這個露妃原先還沒看出來,下手真是狠啊,好好一個帥哥都被她踢成了豬頭。”
和瑾疲倦地攤在椅子上,冷哼道:“被踩到尾巴的貓終于露出兇惡的本性罷了。”
柳絮眨了眨眼,上前問道:“她怎麽了?傅明到底說了什麽讓她勃然大怒,不顧形象當面開殺戒的?”
“有些事不要知道的好。知道的多了既不頂飽又沒有帥哥看,你八卦有什麽意思。”和瑾淡道,剩下的半句話卻是在嘴邊呢喃,誰都沒有聽清,“我寧可把腦子洗空什麽都不知道才好……”
柳絮知趣得很,立馬就明白了和瑾的意思。她閉口不再發問,凝視着和瑾蒼白的容顏有些心疼,手指溫柔地撫上她的臉頰,柔聲道:“我不問了,你也別多想。你身子不好,又剛逢喜事,還是多休息的好。”
和瑾睜開怔忪的眼睛看她,愣了好一會兒才露出一個滿是倦意的笑容。
這時一個突兀的聲音插?進來,困惑地問道:“到底是什麽喜事這麽神秘?說來聽聽呀。”
和瑾猛地被嗆住,滿面通紅,尴尬地連咳了好幾聲。侍立在一邊的寧瑞忙不疊端來一杯水遞給她,眼底間滿是藏不住的笑意。
即恒莫名其妙地看着這一幫女人神秘兮兮的笑容,背上一陣惡寒爬上來,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倒是柳絮大大咧咧不怎麽介意,她只是含笑起身,趁機摸了即恒的臉一把說道:“傻小子,以後你就知道了。”
“柳絮……”和瑾嗔怒一聲道,卻紅着臉沒能說下去。
即恒心頭的迷惑更深。
以後你就知道了……這句話聽來甚是耳熟,好像童年裏無數次從大人的嘴裏聽到過,每當他問及一些困惑不已的事情時,大人們總是相互推诿着,露出一絲神秘的笑容說:以後你就知道了……
這讓他感覺自己被柳絮當成了不知事的小孩子般糊弄,所以他頗為不滿地鼓起了臉頰。柳絮哭笑不得,大呼可愛不禁對他上下其手,他只好滿屋子地躲。
和瑾對他們倆的嬉笑玩樂只感到厭煩。如今她甚是疲憊的腦子卻始終有一根弦緊緊繃着,讓她不得安眠。
真沒想到這件事在剛剛塵埃落定時又被挑起來了……她可以預想到不出半盞茶的功夫,今天在禦花園所發生的事都會事無巨細地傳到那個人的耳朵裏。
包括琴梢。
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那一夜磅礴的雨和劍身的冰冷依然能清晰地自腦海中回憶起來,連當時噴灑而出的血花都歷歷在目……當初她為了保護琴梢而換來的代價,卻成了她一生的噩夢。
而如今當她終于成功保住了屬于自己的東西,卻仍然有人不懷好意地跳出來,企圖将她費盡心思隐藏起的東西重新暴露在衆目之下,置身于危險之中。她不管對方是出于什麽樣的心意,企圖傷害屬于她的東西,企圖對抗她的人,她統統不會原諒!
“公主,這個要怎麽辦?”
一個疑問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怔怔地轉過頭看去,只見即恒正捧着那把琵琶向她請示如何處理。
既然鬧劇都過去了,她自不會再碰它,留着何用?可是轉眼她又想到今日鬧劇上突如其來的真正鬧劇,臉色一沉悶悶道:“即恒,我這五天來彈的什麽,難道你真一點都不知道?”
即恒一愣,似是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抓了抓腦袋嘿嘿笑道:“我……我沒仔細記……”
和瑾将信将疑地盯着他,見他一臉人畜無害的表情,一雙烏黑的眸子寫着大大的“無辜”兩個字,心頭不禁湧起一股惡氣:“胡說,你分明是知道卻故意讓我出醜!”
即恒大驚,急忙否認道:“怎麽會呢!卑職可是想盡了辦法為公主挽回顏面……”話未說完他忽然一咬舌頭,發現自己說錯了話。
和瑾臉色更黑,怒道:“要不是你添油加醋亂說一通,我本來可以不用這麽尴尬的!”
“啊?這都要怪我?”
“就是怪你!”和瑾伸出滿是水泡的指尖,厲喝道,“你也給我去學,明天就學會《靜夜思》,不然有你好看的!”
不等即恒申訴抱怨,和瑾憤然起身,佯裝怒意滿載地招呼寧瑞一起離開了大殿。
走到門外時,夕落的霞光照射到她的臉頰和身上,為她披上了一層夢幻般的橘色彩衣。她朦胧間想起昨日傍晚時聽到的心跳聲,在寧靜中沉穩有力地跳動着微快的頻率,不知為何心情如撥雲見日般轉好,沉重的腳步也開始輕快了起來。
即恒心情複雜地對着躺在地上琵琶大眼瞪小眼,柳絮走過來安慰他說:“一個晚上學會《靜夜思》,祝你早日成為第二個傅明。”
即恒不滿地瞪她一眼:“我才不要像他一樣娘娘腔。”轉眼又倏地想到一件事,忙拉住柳絮的衣袖,面露不滿道,“柳姐姐,這事你也脫不了幹系,你幹嗎要出那個馊主意讓我點評啊。要不是你,公主能找到理由折騰我嗎?”
柳絮卻毫不在意地甩開他的爪子,嗤笑道:“我是給你提供獻殷勤的機會,誰知道你殷勤得過了頭,馬屁拍到馬腿上了,能怪我嗎?”她伸手去摸即恒的頭,被即恒不高興地躲了過去,便笑道,“加油吧,小鬼,有些事你以後就知道了。”
唉?她怎麽又沒頭沒腦說了這麽一句?
即恒尚沒有反應過來,柳絮已經翩然轉身離開了清和殿。
只是在她悠然踏出清和殿時,臉上浮起一絲既是欣慰又是苦惱的笑容:小瑾的春天呀……可為什麽在這個時候才來?
到底是可喜呢?還是可惜呢?
她啧啧兩聲,繼而嘆道:這麽糾結的事就讓她自個兒糾結吧,咱還是想想自己的事要緊。
作者有話要說: 呃,某菲最近熬夜有點多,眼睛不大好使了,所以決定稍稍休息一下
要是下一章不能按時更新,某菲先在這裏道個歉,請姑娘們諒解 @
☆、都是琵琶惹的禍
夜幕降臨時,清和殿長廊中的燈盞無聲地亮起,将清冷的宮殿點綴出一絲微弱的暖意。
公主寝殿裏燭火通明,和瑾坐在妝臺前看着銅鏡中略微模糊的人影,問:“怎麽樣,打聽到了嗎?”
寧瑞将她一頭烏亮的青絲解開,任其如瀑布般在手中傾瀉而下,拿起木梳一面輕輕梳着,一邊答道:“陛下得知今日禦花園一事,責備了露妃幾句,可是不知道最後是怎麽了,反倒是陛下被氣走了。”
和瑾輕哼了一聲,垂下眼睫冷然道:“那個女人真有本事,連皇兄都不能奈她何。”
“露妃有身孕,就是陛下也不得顧忌着些。”寧瑞笑容清閑道,“宮裏的女人不就仗着這點得勢的機會嗎?露妃這麽精明,又怎麽會放過。”
和瑾面上浮起厭惡的情緒,又問道:“那傅明呢?皇兄可曾說什麽?”
透過銅鏡寧瑞露出一絲複雜的神情,手裏動作未停,回道:“廷杖三十,黃昏的時候已被逐出太樂府了。”
和瑾怔了怔,繼而嘆了口氣道:“算他命好……”
“他是好了。”不料寧瑞忿忿不平道,“可是公主的流言蜚語豈不是又加了一條?那些不知情的人還不得說是公主在鬥琴上輸了,向陛下進讒言逼走傅明的。”
寧瑞這麽一說,和瑾想了想倒是确有這個可能,不過她不在意地笑了笑:“反正我的名聲已經洗不白了,再黑一點也無妨。”
她站起來将垂于肩上的發絲攏到腦後,一個靈光閃過,突發奇想問寧瑞:“你說一個女子的名聲要差到什麽地步會讓男人不敢娶她?”
她回過身,眼裏盡是戲谑的笑意,可是目光在觸到寧瑞緊繃的臉龐時不由地定住了。只見寧瑞蹙起眉,緊抿着唇,一種不必明說就已分明的怒氣從她眼睛裏散發出來。
和瑾連忙移開視線,幹笑了兩聲道:“別當真,我開玩笑的……”
“公主!”寧瑞擺出嚴厲的表情輕喝道,“你怎麽可以動不動拿自己的名節說笑,女子當自矜自持……”
“女德第二十三條我懂!”和瑾痛苦地捂起耳朵,為自己一時失言換來婢女翻倍的訓誡而頭疼不已。她瞥了一眼寧瑞,見她仍自鼓着臉一副痛心的模樣,只好四目在寝殿找了一圈,轉移話題道:“麥穗呢,她怎麽還不回來?”
寧瑞沒好氣地偷偷翻了個白眼,悶悶道:“不知道,沒看到她。”
“那即恒呢?本公主不是讓他去練琴嗎?”
“不知道,也沒看到。”
寧瑞話一說完,臉色忽然轉白。她小心翼翼地轉過頭,就發現公主眸中浮起一股熟悉的威迫感。
那大概就是,殺氣。
***
夜裏,即恒找了個清靜無人的地方躲起來,不情不願地抱着一把琵琶,對着蓮池水面幽幽嘆了口氣。
月光毫無間隙地灑落在河面上,反射着粼粼的銀白色光芒。那些尚未出水的蓮枝靜靜隐于水下,仿佛一只只精靈躲在暗處悄悄看着他。
他将琵琶抱正,嘗試着撥弄琴弦,斷斷續續的響聲不成聲地發出來,在寧靜的夜色中微微蕩起漣漪。手指笨拙地在琴弦之間彈撥,腦海中翻來覆去回想着今日在禦花園時傅明健指如飛的琴技,倏地指尖一痛,兩根指頭竟交錯被絞在琴弦之間,擦出一道血痕。他不禁又嘆了口氣。
行行出狀元,隔行如隔山。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學伶人的一天,作為武者只怕沒有什麽比這個更能羞辱自尊心的了。好在他接受的能力很強,更何況公主懿命在前,他若是放不下自尊心,指不定就連心都沒了。
想到這裏,他不自覺打了個寒戰。當初是誰信誓旦旦地跟他說過,女人就是要讓男人寵,對于自己在乎的女人,哪怕她讓你去死,你好歹也要把自己弄半殘。
年幼時的他不懂在乎對方跟弄殘自己有什麽必然的聯系,可那個男人春風得意的表情,讓他不屑之餘仍然暗暗将這句話牢牢記在了心裏。
盡管多數的實踐告訴他,男人教導的許多道理不一定都是正确的,可是他卻一直視若真理般銘記于心。
……為什麽呢?明明那麽讨厭他,明明那麽努力想忘掉。可是每每在無意間男人的話語就在腦海中想起,提醒着他如何迎擊所面對的困境,簡直就像提前預知了他命運的軌跡一般。
真是讨厭。
即恒放下懷中的琵琶,擡頭望見皎皎的明月,心靜下來的時候他才會試着去回想年幼時的經歷,一邊想一邊重新忘掉,将其壓在記憶的最底層。
如今能回想起的只有白茫茫一片天地中,山與山一起将他們夾在當中,如同一只巨大的岩籠。空氣中蘊含的氣常常壓得他喘不過來,山石圍成一圈在頭頂數十裏處微微收攏,而他們在山底仰望着無形中阻在眼前的氣網,如卑微而無望的蝼蟻般沒有抵抗之力。
落英谷,滿山滿壁的玉英,清冽的極正之氣充斥着即恒整個灰暗的童年。在他所有能回憶起的幼時歲月中,玉英的氣像一場永無息止的噩夢牢牢纏縛着他,不給他任何一絲喘息的機會。而那個男人就冷冷地站在他身後,扶着他不讓他倒下,他回頭看去時,只能看到他冷峻的容顏在白日的微光中投下一片陰影。
他始終想不起男人的容貌。
只記得那個時候男人總是與他說很多話。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讓他逐漸适應玉英的侵蝕,他給他講述中原大陸的形成,上古時代的傳說,神明棄世的始末,還有後來中原大陸上一次又一次的紛争與戰亂……再往後的他就不會再說了,緊抿的唇角堅毅而冷冽。
當所有能說的故事說完以後,他開始教他學習各種人生道理。即恒滿腦子的正理歪理都是在那個時候被灌輸的。沒日沒夜的煎熬中,意識不清的記憶裏,都是男人溫厚沉穩的語調,侃侃而談着他豐富的人生經歷沉澱下的智慧。
不論是戲谑,還是得意,抑或是犯傻……男人的唇角總是挂着一絲淡然的笑意,冷眼俯視着天地萬物,他寬闊的背影在群山屹立之中仍然毫不遜色。
随着時光飛逝,即恒慢慢長大,男人的自負與強橫卻變成了他新一輪的煎熬。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相互仇視,時常為了一兩句話而拳腳相向。這時,他才赫然發現那副能遮住天空的背影中所埋藏的曲折和脆弱,遠不是他想象中堅強。
當他決定離開落英谷的時候,男人目眦欲裂的雙眸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兇狠和不以為然的蔑視。
他不怕他的狠戾,但是那份輕蔑的笑意卻深深刻在了他的腦海中。在往後的無數年月裏,那雙劇烈膨脹的瞳孔時常鑽入噩夢,帶着僵硬的死氣毫不留情地嘲笑着他,令他在夜深驟醒之際,驚覺出一身冷汗……
即恒突然醒過來,尚不清醒的頭腦本能地撲起一陣殺意向身後的人襲去,然而一陣熟悉的香氣讓他驀地停了手。
麥穗驚恐地後退了幾步,直到她确定在少年眼中重新找到清明的光芒時,她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問道:“你做噩夢了?”
即恒收回目光,沉默地別過頭。
麥穗頓了頓,鼓起勇氣在他身邊坐下。一股輕淡的米香味随之飄入鼻腔,還夾帶着某種熟悉的肉香。她獻寶似的從手絹中拿出一只肉包子遞給即恒,柔聲道:“你一定餓了吧,肉包子吃嗎?”
即恒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只見她眸中映襯着皎潔的月光十分透亮。他不禁想起和瑾如水霧氤氲般的眼睛,以及自己據說很容易被看穿的眼睛,相較之下麥穗的眼睛很亮,很清,像透着光。
仿佛蘊含了無窮盡的希望一般……
心中的焦躁慢慢平息了下去,他看向麥穗書中形狀圓潤的肉包子,正準備伸手去接,忽地發現手心裏盡是黏膩的汗水,透過掌心的皮膚沁入絲絲寒意。
麥穗二話不說從腰帶間取出另一條巾帕替他拭幹淨,這才将肉包子塞在他手裏,态度既真誠又執着。
即恒忍不住笑了一下。
麥穗觑着他面色好轉才輕聲道:“……謝謝你。”她看着即恒的眼睛,“謝謝你沒有殺他。”
即恒怔了怔,咬了一口肉包子道:“我什麽也沒做。”
麥穗輕輕搖了搖頭,溫柔地笑道:“你已經做了很多了……”
即恒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正咬着另一只肉包子,癡癡地笑起來。他不覺有些好笑,這個眼裏腦子裏除了同伴就是肉包子的女子,真的會是太樂府裏聲望最高的名樂師琴梢?
他怎麽也無法将兩者聯系起來,可據和瑾的說辭,他又不好徑直開口問。
這一時,兩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下來。肉香味随清風飄過,即恒擡頭看向懸于頭頂的明月,月色若華,滿溢着傾瀉下來,如一道流動的銀色光帶懸挂在夜空。
他輕輕阖上眼,感受清風拂面的舒爽涼意。不期然懷中一空,麥穗吃完手裏的包子便将他的琵琶抱了過去,如懷抱情人一般溫柔。
即恒不自覺睜大了眼睛。
只見她纖長的手指一動,叮叮咚咚的弦撥之聲在摩擦過手指之後發出,溫潤柔和,卻不失蒼勁之力。根根細而韌的弦絲緊緊繃在琴箱上,柔軟無骨的手指輕撫在剛勁的弦上仿佛随時都會被弦絲切斷,撥過琴弦之後所帶起的力道卻使得弦絲震顫不已,樂聲久久回蕩不息。右手彈挑之間,左手輕輕搭于弦的頂端,音聲一生一息,流動時如蓮池中的潛流,進退間若珠玉落盤,靈動跳躍。
以柔克剛,剛柔并濟,千軍萬馬猶如塵嚣過,萬水千山化為繞指柔……好一曲《将軍令》!
即恒目瞪口呆,心中的震撼遠遠不能用激動兩個字來形容。他結巴了半晌,最終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你真是厲害……”
如果說傅明的演奏令他如臨戰場般熱血沸騰,那麽麥穗的演繹則如娓娓講述戰争一般蕩氣回腸,悲壯之餘又不禁讓人熱淚盈眶。
麥穗抿唇微笑,指尖溫柔一撫,一串小河流水般清澈的琴音滑過,她停了下來,目光幽深看着即恒,輕聲道:“樂由心生,即使是同樣一曲,不同的人也會演奏出全然不同的效果。初學者很容易陷入模仿的誤區,好高骛遠,反而不利于掌握基本的技巧。”
即恒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原來麥穗早就聽到他的那幾聲不成調的彈奏了,他的确是想着模仿傅明才會急功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