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5)
一株雜草、摔碎一口碗似的奪去對手的性命,這等奇才世所罕見,若不能善用,他日必将成為禍患。”
當時,年幼的成盛青還不能理解父親話語背後的深意,直到大軍拔營回朝的路上,将士們開心便順道弄了些野味打牙祭,他親眼見到暮成雪殺死一只野狐,抽筋扒皮絲毫不手軟。鮮血噴到他幼嫩的臉上還帶着熱氣,而那張臉無悲無喜,沒有任何表情。
既沒有興奮,也沒有厭惡,更不談悲憫——完完全全的,沒有一絲情緒的波瀾。
那時候成盛青還被将士調侃膽子太小,連幼小的暮成雪都比他心狠,可是成盛青卻感到毛骨悚然。
“後來我在朝堂上又與他接觸過幾次。”成盛青回憶道,“我發現不止是戰場,在平常的生活中,他就是這個德行。不論對誰都是一張表情,沒有特別的喜好,不說多餘的話。除了會呼吸會動外,簡直像個木頭人,一直在他父親暮惟的擺布下活着。所以關于小瑾與他的婚事,誰都不看好,沒想到意外的情況出現了!”
成盛青忽然換了口氣,冒出一個突如其來的轉折。
即恒心頭一驚,不知将會聽到什麽,不由自主捏住了薄被的一角。
成盛青似乎有些激動,他将杯中的冷茶一飲而盡,讓自己冷靜了一些,才慢慢道:“暮成雪居然對小瑾很執着。”
即恒怔了怔:“……啊?”
“他對所有的人,包括對陛下都是同樣木讷的态度。可是唯有對小瑾,他的表情才會變得柔和,不再像一塊生硬的木板。有時候我看到他和小瑾在一起,盡管小瑾在對他鬧脾氣,可他還是很耐心地由她鬧,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從他身上感受到一點‘活人’的氣息……”
不知怎的,即恒聽了以後心裏很不是滋味,但是同時他也對暮成雪此人産生了極大的興趣。不通人性的怪物……這是即恒腦海中唯一閃過的形容。
“好了,跟你說了這麽說也都是些個人的看法。”成盛青擱下茶盞,似将胸腔內的濁氣都吐盡般心情舒暢,“因着小瑾生病,陛下有令将在這裏逗留一日,暮成雪應該會比我們早一天到沁春園。到時候你見了他,自然就能明白。”
即恒小心地穿起衣服,心內兀自在盤算着什麽,低着頭沉默不語。
成盛青欲言又止,但最終只是遺憾地搖了搖頭:“暮成雪雖是個怪人,可我看得出他對小瑾一往情深。總之是比你靠譜多了。”
他噙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明晃晃落在即恒眼裏,說不出的欠抽。
“哼。”即恒冷冷地扭過頭,很是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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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漸漸停了,屋檐仍在滴水,一滴滴落在門外院子裏的花枝上,打在人心口上,泛起絲絲涼意。即恒目送成盛青離開,心裏五味雜陳。
一往情深就比他靠譜了?少看不起人!
***
儀仗隊重新啓程的那一日,陽光普照。經過一場春雨的洗禮,越發春意盎然。
即恒跟着了魔似的,走兩步就要看一眼車簾,迫切想知道和瑾的病情怎麽樣了。可是車辇內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教他坐立難安。
第二十八試圖窺探無果後,即恒忍不住靠上前,悄聲問了出來:“公主,你還好嗎?”
沒有聲音。車內仿佛無人般寂靜。
即恒不禁有些着急:“公主,若是不舒服就說一聲,卑職為您召喚侍女過來?”
這時車簾輕微地動了一下,即恒差點自己動手去掀,忽地隐隐聽到車內響起一聲低笑,一股熟悉的香氣傳出,分外好聞。
簾子含羞帶怯似的掀起一個小角,露出半張豔麗無雙的笑顏。
即恒脫口驚呼:“麥穗?”她什麽上了辇車?
即恒再向內探去,已看到和瑾正軟軟地躺在麥穗懷裏,對他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他放了心,心裏不禁産生一絲喜悅,然而下一刻,他又對自己莫名的喜樂變化感到困惑。
他這是怎麽了……自此成盛青說他不夠格以後,他好像有點急于表現自己不會遜色于暮成雪,這種想法猛一醒悟過來,不是很做作很惡心嗎?可是看到和瑾病愈後那份安心感倒不是假的,只是現在想來還是過于誇張……
先前的那股子勁頭忽然一下煙消雲散,即恒無意間瞥見和瑾詫異的目光,想回頭同她說兩句解解悶也不知該說什麽好,只好尴尬地跟在一邊,沉默随行。
和瑾略有失望地放下車簾後,即恒盡管遺憾,但不得不承認,也許成盛青說的沒錯。論一往情深,他真不夠格……
又經過一日的行程,皇家儀仗隊終于抵達了遠在京都百裏外的皇家園林,沁春園。
重建起來的沁春園早已看不出昔日戰火踐踏過的痕跡。不知陛下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動工,又花了多大的精力,整個園林煥然一新,散發着勃勃生機。
而堪稱沁春園一絕的海棠林正是繁盛的季節,在園林的後山上一大片紅豔豔的,美不勝收。兩日後就是和瑾的誕辰,沁春園裏的布置已經陸陸續續妥當,只等着主角來臨。
宮人們忙于整理行裝時,麥穗又不知哪去了。這人當真是神出鬼沒,連即恒都自嘆不如。和瑾的身子仍然很虛,如今寧瑞不在,麥穗失蹤,即恒只好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
“趁皇兄不在,我們去走走吧?”和瑾提議。
即恒有些猶豫,按以往的經驗決定是留在原地比較明智。可和瑾是閑不住的人,讓她傻傻站着看人忙來忙去,多無聊啊。
“沒關系的,離晚膳還有一段時間,我們就在晚膳前趕回來,皇兄不會發現的。”和瑾興致昂揚地說,水眸中盈着波光般清亮,氣色比早晨時好多了。
即恒不忍心拒絕她,只要和瑾開心,他真覺得什麽都願意做。更何況,他也對這個充滿傳奇的沁春園非常好奇,早想一觀為快。于是兩人避開來來往往的宮人,悄悄退出了人群。
行走在幽靜的小道,花香溢滿園中,雨水沖刷過後的空氣格外清新,就連鳥鳴聲聽來都悅耳了許多。和瑾的心情很好,她挽着即恒的手,就像一對游園的愛侶般與他親密地相依在一起,粉嫩的雙頰緋紅,臉上神采奕奕。
自從在破廟的屋頂上接吻以後,和瑾覺得他們之間仿佛沖破了某種隔閡,她忍不住就想跟他在一起,想靠他近一點……她知道自己這種想法很危險,但是又控制不住地去想,想一些她以前從來不敢想的事情。這些事情若是讓皇兄知道了,非得扒了她一層皮不可。
所以她只是想想,并不敢真做些什麽。比起皇兄,即恒持溫的态度反而是她不敢進一步靠近的根源。
她偷偷觑向即恒,心底裏早已成一團亂麻。即恒對自己到底是什麽意思呢?他喜歡她嗎?如果喜歡,他為什麽不說?如果不喜歡……他又為什麽那麽深情地吻她……
這些問題一直萦繞在心頭,令她寝食難安。一場病熱之後,頭腦才倒空般稍微清醒了一些,可如今與即恒在一起,這三千煩惱絲又緊緊纏住了她,教她不得安寧。
“即恒……”和瑾按捺不住心頭的沖動,就打算當面問個清楚。
“怎麽了?”即恒轉過頭,粲然一笑。薄陽落在他臉龐上,将那張清秀的容顏襯得越發明媚,幹淨純澈的笑容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般遙不可及。
和瑾不由自主地抓緊了他的手臂,方到口中的話語卻滞了在喉間。她突然害怕得問不出口,好像一旦挑開最後一層薄紙,即恒就會消失一樣。
和瑾別過頭,言不由衷地喃喃:“沒什麽……”
即恒不解,見和瑾眼眸低垂,秀眉間一抹郁色,又不知她在愁什麽。她剛剛病愈,臉色還有些蒼白,雙唇亦如褪了色般粉淡,輕輕抿着。清幽的微風撩起她垂落肩頭的一縷烏發,貼在臉頰邊,平白生出一股寂寥。
心裏仿佛紮入牛毛細針,隐隐生疼。他捧起和瑾的臉頰,淡淡笑道:“公主,馬上就到您的誕辰了,為何愁眉苦臉?”
和瑾凝住他,忽然感到委屈,一絲怒意随之湧了上來:“你不知道,那便罷了!”她怒而拂開即恒的手,猛一反扣沖着他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即恒吃痛,冷不丁被和瑾推了一把跌倒在地,再擡頭時她已經消失在了群花掩映之間。手腕上留下了一排細細的紅印,即恒頹然坐在地上,心緒繁亂。
其實,他也不是不知道……
顧不得花枝鈎破衣角,和瑾發洩似的往沁春園深處跑去。今天她才明白,對他期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可笑她卻不自知,義無反顧陷進去才發現摔進了坑洞裏,爬也爬不出來。
天殺的,真混蛋!
和瑾一口氣跑了好遠,直到呼吸不暢時才慢慢停了下來,渾身脫力地靠在一根廊柱上。四周寂靜無人,唯有鳥獸的鳴叫幽幽傳遍園中,将這份寂靜更增添了幾分幽深。和瑾坐在長廊邊上,感到腦海中心中都空落落的,引不起一點回響。
坐得久了,身體漸漸開始發涼,和瑾打了個哆嗦,見四下渺無人煙的樣子,這下才開始後悔。
即恒好像沒有追上來……也許是他沒找到她吧。
擡頭望了一眼天色,雲霞舒卷隴向西方,橙紅色的霞光染紅了一整片天空。她必須趕在晚膳前回去。
想到這裏,她不敢再作停留,扶着昏昏沉沉的頭站起來,想順着原路返回。四下裏掃視一圈,頓時又洩了氣,哪裏還記得原路?她連自己匆忙間從哪個方向跑來的都忘記了。
這下可糟了。和瑾不禁緊張起來。
她并不害怕獨自一人,可是越在這樣的困境下,以前聽過的關于沁春園的傳言就越來清晰地回憶起來。雖然這裏是和瑾出生的地方,可和瑾根本沒有一點印象,只聽得乳娘說過,她的母妃命喪于此。
當年瑞王的叛軍攻打到了沁春園,驚動在沁春園修養待産的玉妃,害得玉妃難産而死。喪心病狂的叛軍屠殺了沁春園裏所有的人,鮮血浸入花泥,将滿園花瓣都染成了觸目驚心的紅……
和瑾此時站着的地方,其下數十尺也極有可能埋着累累白骨……和久久不散的冤魂……
越告訴自己那些都是子虛烏有的流言,當不得真,心裏就越像被一只手捏住一樣難以呼吸。和瑾邁開腳步奔跑在曲折蜿蜒的長廊上,雜念如游魂般紛至沓來,怎麽甩都甩脫不掉。
園中鮮豔的春花在清風下搖曳着花枝,枝葉發出沙沙的響聲,暮色四合,連鳥鳴都不知不覺歇止了。和瑾沿着長廊一直跑,卻覺得周圍的景色根本沒有變一樣,怎麽跑都跑不出去。
她迷路了,被困在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明白這個事實後和瑾突覺眼前一片黑暗,體力也已經消耗殆盡,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她扶着牆一面走一面在心裏怨罵:即恒為什麽沒有找到她?他不是她的護衛嗎,怎麽一到關鍵時刻總是找不到他的人!
一股酸意湧上鼻尖,和瑾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待在原地不動的話,皇兄肯定會派人來找她。可是待在原地不動,萬一那些飯桶沒有找到這裏,她就在這裏等死嗎?
母親……救救女兒吧!和瑾不禁在內心吶喊。
也許真的是母親感應到她的呼喊,眼前忽然峰回路轉,出現了一座破敗的小屋,屋裏一盞昏黃的燈忽閃忽滅。和瑾見有人居住,心中大喜,急忙疾走兩步欲上前求助。
突然門開了一條縫,她驀地停下腳步。一只枯瘦的手伸出來扣住門框,随後一頭烏黑糟亂的長發慢慢頂了出來,一個狀似女子的身子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緊貼地面鑽出來。
和瑾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個人蛇一般游出半個身子,長發亂蓋之下仿佛有一雙眼睛正緊緊盯着自己,與那竹林裏的食人鬼別無二致!
“啊——”和瑾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扭頭沒命似的往前跑,邊跑邊不住地呼喊:“救命!救命啊!”
身後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正快速地向她追來。和瑾大驚失色,根本不敢回頭去看,一股駭人的壓迫感随着腳步聲愈來愈近,愈來愈近,眼看就要追上了!和瑾猛一轉身,掄起拳頭就像向後砸去!
不料那人迅捷如電,一掌制住和瑾的拳頭,順勢飄至她身側。和瑾控制不住前沖的勢頭,一頭往前栽,那人放開制住她的手,她的身體就完全不受控地向着地面摔去!
幾乎就在一眨眼間,視野中黑影閃過,及時将她攬在了懷裏。兩個人都因為過猛的對沖而倒在地上,翻了好幾個跟頭。
“什麽人,竟敢在此喧嘩?”
“什麽人,竟敢傷害公主?”
兩個聲音在同一時間喝起,殺氣頓時充斥在小小的長廊中。和瑾隐約從中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擡起頭果然看到即恒,他正緊盯着對面的男子,神情冷峻。
對面的男子一身白衣肅立,冰雪般的容顏上,一雙淩厲的眸子投射出冷冷的光,猶如萬年寒冰般滲人。
和瑾一怔,尚未反應過來,身邊響起一名宮女欣慰的呼喊:“找到了!公主找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到感情戲就變得很狗血,我果然适合懸疑劇嗎?=口=
暮成雪是百分百高富帥,童叟無欺,還是無業游民的即恒同學,乃沒法比的啦~~
☆、龍舟晚宴之外
所有人都聚集在一座正殿裏,陛下見失蹤的三人均已找回,不太高興地問:“發生了什麽事,小瑾。怎麽一轉眼你就不見了?”
和瑾的臉色慘白,尚沒能從驚吓中回過神來,對陛下的發問恍若未聞,令陛下不悅的神情更甚。
成盛青急忙出來打圓場:“陛下,小瑾定是好奇。這裏畢竟是她出生的地方,可她一次都沒有來過,以她的性子想來是等不及南王到來了。”
南王和柳絮明明提前出發,卻比皇家儀仗隊還要晚到一天。據傳信來說是在路途上繞了道,明日一早才能趕到。陛下耗費巨資重築沁春園,本體諒和瑾舟車勞頓又趕上小病一場,待明日南王行至再一齊觀賞,不料竟鬧了這麽一出。有成盛青在一旁好言相勸,陛下火氣漸消,便不再多言,留意到和瑾身邊的暮成雪,又冷下臉問:“成雪,你又是怎麽回事?朕與公主不遠千裏而來,你不僅不來迎接,還要朕派人去尋你,好大的架子!”
即恒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暮成雪身上,方才匆匆打過照面,印象卻已頗為深刻。此時他侍立在和瑾身後,這才得到機會仔細地打量暮成雪。
暮成雪果真是人如其名,那張冰雪般的臉容上看不出半點情緒的波瀾,宛若一塊千年寒冰,駐在此地靜靜散發着寒氣。烏發白衣映襯着俊美的容顏,風姿卓然宛若出世的谪仙,然而,唯眉間一點朱砂痣突兀惹眼,平添了一股戾氣,鋒芒畢顯。
成盛青說暮成雪像塊沒有感情的木板,即恒覺得這話不盡然合适。在他看來,暮成雪雖悶聲不響,他一站這裏就散發出教人難以無視的存在感,即使他未發一言,未曾一動,所有的人下意識裏都會在說話之前注意他的情緒。
可是他的情緒卻平靜到幾乎沒有情緒。一股深沉的壓抑感慢慢彌散開,逐漸沉入心底,讓人腳底生寒。
宛如一柄刃口鋒利的刀,散發着陣陣鐵與血特有的寒氣。當他存在于這裏,即是一種無形的壓力與威脅。
陛下往椅背上傾身而靠,噙着一絲冷笑問罪。
“陛下息怒。”暮成雪垂下頭,不慌不忙地跪拜于地。他口中在請求恕罪,但臉上完全看不出任何思緒的變動,只有一個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慢慢道,“臣聞公主身嬌體弱,得知新鮮的魚湯利于滋補,便特去釣了一條。無奈技藝欠佳,未能及時迎接聖駕,望陛下恕罪。”
“哦?”陛下挑了挑眉,對他的回答很是意外,邊向和瑾瞥去一眼邊揮手道,“快呈上來讓朕瞧瞧。”
即恒不由好奇跟着看過去,宮人領命提了只魚簍走上來,果然見裏面裝載一尾活蹦亂跳的大魚,在魚簍裏不停撲騰,聽這聲音就知很有分量。
“沁春園地勢偏高,環境得天獨厚,不染污塵,清溪裏生長的魚苗更是滋補上品。臣素聞公主喜愛吃魚,今日清晨便守在清溪邊垂釣,終有所獲。”暮成雪面色不改,淡淡地說道。
陛下聞言,倏爾轉怒為笑,不住撫掌稱贊道:“卿真是有心,快快請起。”他繼而轉向和瑾,若有所意地說,“小瑾啊,成雪對你用心良苦。今日晚膳便用這魚給你煲一盅湯如何?”
“我不吃魚。”和瑾甚至沒有看一眼,扭過頭,幹幹脆脆地拒絕。
陛下臉色微僵,雙目閃過怒意,但礙于暮成雪的顏面沒有發作,勾起唇角沉聲道:“你幼時愛吃魚,怎麽現在不喜歡了嗎?”
和瑾察覺出陛下的警告之意,擡起眼在陛下和暮成雪之間分別凝了一瞬,态度仍然強硬,但氣勢明顯比方才弱了下來。她垂下頭,輕聲道:“是,現在不喜歡了。”
“成雪一番美意,你又怎能辜負。”陛下眯起眼,語氣頗為不滿。
和瑾別過頭,咬住嘴唇沒有應聲。
正當氣氛不覺又陷入僵局時,成盛青立時上前欲為和瑾解圍,不料暮成雪卻淡淡開了口,容色平靜得仿佛根本與他無關一樣:“陛下,原來公主不喜歡,是臣考慮不周。多有冒犯之處,還請公主原諒。”
他轉過身,對和瑾淺淺一躬身表示賠罪,長發垂落肩頭,态度謙卑而恭順。十足一位謙遜的翩翩公子,與方才寒氣懾人的年輕将軍,又哪裏像一個人?
即恒有點明白成盛青的意思了,在暮成雪眼中,和瑾是不一樣的。他的世界是一片沒有血色的白,而和瑾是其中唯一一抹鮮豔的色彩。任何人都能以肉眼看到他對和瑾的執着,他也絲毫不在意表露自己的心意。
這種毫不掩飾的直白讓他對暮成雪更增添了幾分好奇,但同時也感到一點微妙的情緒滋長起來。怎麽個微妙,他也說不清楚。
陛下顯然已經适應暮成雪的脾氣,對他的不敬毫不追究,站起身揮手宣布道:“罷了罷了,今日既是佳辰良日,就不提這些掃興的事了。諸位,今夜有龍舟晚宴,邀諸位同朕一起共進晚膳如何?”
月明星稀,粼粼水面一片沉靜,将遠處大片大片的海棠林倒影在腳下,讓人恍生一種錯覺,仿佛自己正站在雲端之上。即恒獨自坐在船尾,望着水面發呆。冷風絲絲吹拂在臉頰,十分舒爽。
身後隐約傳來腳步聲,不用回頭就知道是成盛青。他推辭不過喝了些酒,遠遠就聞到一股酒味,即恒不禁皺了皺鼻子,只想躲他遠一點。
成盛青好笑地看着他,搖了搖頭感慨:“不用這麽誇張吧?以前你也沒少喝,居然這麽讨厭酒。”
“酒和女色,人生兩大敵,沾不得。”即恒挪了挪身子,在成盛青幾步外重新坐好。
成盛青聞言頗為吃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好不詫異:“你要出家?”
即恒白了他一眼,不準備跟他探讨這麽高深的學問。
成盛青借機打趣,壞笑道:“別啊,因為追不到小瑾就出家,太可惜了。以你這德行,就是出家了也是個花和尚,還不如靜下心,等遇到了可心的女孩子就好好對她,戀個愛成個家,人生多圓滿。”
即恒涼涼地掃了他一眼,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你的人生就這點追求?果然是個無趣的男人。”
成盛青凝着即恒的側臉,突然噤聲好一會兒,噗的一聲笑了出來。他擡起頭仰望着無垠的夜空,一顆顆寧靜而璀璨的明星鑲嵌其上,仿佛一張畫紙般絢麗,又如神明般遙不可及。而生于地面的人,只能仰望它的宏大,獨嘗其中寂寥,終其一生只為追尋一個渺小的心願。
“你說得不錯。”成盛青對風呵了一口氣,突然說,“我才發現,迄今為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追求柳絮。”
即恒詫異地看向他,有些莫名其妙。
成盛青笑了笑說:“十年前我不過是仗着家世進宮的太子伴讀。那時候我除去殷實的家世力量,什麽都沒有。南王眼界甚高,又怎麽可能将視若珍寶的獨女交給我。當時我們匆匆相識,又匆匆而別,我并沒有想得太多。只是在那以後心裏卻有個聲音一直在督促自己,一定要變得強大,能靠自己的手親自保護想保護的人。如今我終于小有成就,再與柳絮重逢時我才突然醒悟,這些年我都是為了什麽。”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是為了讓自己配得上她,為了能讓她安心地把一生交付與我。”
這是即恒認識成盛青以來,他說過的最豪邁的話。一直以來即恒都覺得成盛青這種人能當将軍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因為他在他身上感覺不到任何雄心,更不用說野心。可是上了戰場他卻能展現出另一番模樣,仿佛總有一種力量支撐着他一次次地浴血征戰。即恒知道,那是他的信念。
只是今天才知道,是因為女人才來的信念。
這種信念不可恥,沒有信念的人生才可恥。他瞥了眼成盛青自嘲的笑容,不由肅然起敬。突然覺得與成盛青相識的這兩年裏,唯有當下他才真正看到他的內心。
“啧啧,情聖這個詞真不适合你。”他笑了起來,忍不住出言調侃,“如果柳絮早就嫁人了,你是準備打一輩子光棍還是出家?”
成盛青先是愣了愣,眉目舒展出惬意的笑容,慢慢搖了搖頭:“不,也許我會遵從長輩或陛下的旨意,與一位在他們眼裏門當戶對的姑娘成親吧。一輩子怎麽走都是走,只是一旦錯過了的話,也許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想得通徹了。”
他的回答讓即恒感到一絲意外。錯過了的話,他也許根本不會意識到多年來對柳絮的感情。可是一輩子還長,明明白白地過,跟稀裏糊塗地過,都是能過完的。
沒有錯過,就是福祉。
即恒心有所動,曲起一條腿将下巴擱在上面,望着船行過後劃開的水痕出神。夜風拂在面上,鑽入領口與袖中,他冷不丁打了個寒戰,然而心底卻微微有些發熱。
遇到的人可以錯過,錯過的人卻不一定能再遇到……他不自覺側過頭,望向奢華的船艙裏傳出來的明亮燈火,依稀能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偶爾夾雜在熱鬧的人聲裏,有點孤寂。
成盛青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沒有留意即恒的心思,他忽然想到什麽,笑得更加開懷:“唉,你知道嗎即恒,這世上真有一種戀女成狂的父親。他寧可女兒一輩子不嫁人,也不願她嫁了受委屈。你說攤上這樣的父親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即恒收回目光,迎着風淡淡地說:“他舍不舍得最終都要舍得,你還計較什麽?”
“話不是這樣說。”成盛青苦笑道,“柳絮已經不小了,南王面上不急,其實心裏也急,不然他不會這麽快同意我們的婚事。我只是有點難以理解,南王到底是怎麽想的。”
即恒若有所意地笑了一笑,并不作答。父母這種生物大多難以理解,有時你覺得他們是世上最偉大的人,有時又覺得這份愛太過沉重,拼命想要逃離,事後又追悔莫及……子女這種生物,大概也不太好理解吧。
“恭喜你了,事業有成,又娶得美嬌娘。你已經榮登男性最羨慕嫉妒恨的榜首一列,日後出門還望多加小心。”即恒閑閑地笑道。
成盛青聽這話就知道他心情不錯,壓在心裏的憂慮便咽了回去。也許在世人看來,成盛青的确是風光無限,幸運得甚是可恨。可這其中種種憂患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成家根基之大,一度成為君主的隐患。當年将他送進宮擔任太子伴讀,自是意在輔佐儲君。先皇破例提拔暮家已經是一種警示,而今傳到陛下就更是如此。他與陛下一同長大,各自的脾性豈會不知?陛下雖表面上風流不羁,玩世不恭,可他深谙人心,又擅于權謀,怎會看不出成家與南王聯姻的後果。
他與柳絮的婚事能不能成,不到最後一刻都還是未知數……
這些話就算說給即恒聽,怕只會惹他厭煩,成盛青微微苦笑,閉口不言。即恒似乎十分厭惡這些爾虞我詐的争鬥,成盛青本以為像他這樣小小年紀當得一幫之主的前首領,必然有過人的統禦之術,可每每與他談及,他都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真不知當初在青雲幫,他是怎麽坐上幫主之位的?哦不,也許這就是他想逃跑的原因……?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安之若素的少年,頓覺相識兩年,他竟對他真實的一面完全無法揣測。而這種感覺,在另一個人身上也同樣很明顯。
“即恒。”成盛青移開目光,望向平靜的湖面,忽地問,“你已經見到暮成雪了,你怎麽看?”
即恒沉默了一瞬,沒有回頭,他盯着前方不知處的光源,聲音在冷風裏有些飄忽。
“一個純粹到可怕的人。”
成盛青吃了一驚,細細咀嚼又覺得很有道理,沉聲道:“雖然這是無用功,可我還是忍不住為小瑾擔心。暮成雪這個人喜怒不形于色,所思所想完全教人無法揣度,雖知他對小瑾一往情深,可他為什麽會愛上小瑾,卻無人得知。小瑾若是嫁了他,萬一他就跟莫名愛上她一樣,莫名又不愛她了,小瑾豈不是太可憐?”
女人畢竟弱勢于男人,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可以朝三暮四,可女人卻只能嫁一夫。嫁錯了,便毀了一輩子。
即恒聽了卻不以為然,他歪着頭反問成盛青:“那你呢?你能保證你今後一輩子都忠心于柳絮,絕無二心嗎?”
“有什麽不能?”成盛青皺起眉,不禁有些惱怒。他是認真與他商談,可即恒好像根本不當回事。
“真的能?”即恒挑挑眉,又追問。
成盛青正色,脫口就答:“我可以發誓,今生今世只愛她一人,能與她相守一生……”話未說完,眼前突然襲來一道勁風,成盛青本能格手去擋,卻已晚了一步。
一只手扣住他的喉嚨,只消使一點勁,就可以捏斷他的喉骨。
即恒唇邊浮起一絲冷淡的笑意,淡然道:“你能猜到明天會發生什麽嗎?你能保證下一刻我不會殺死你嗎?……你死了,怎麽愛她,怎麽與她相守一生?”
“你什麽意思?”成盛青眸中凝起肅然的光,他索性放下手,毫無抵抗地任即恒擒住他的命門。
即恒皺起眉頭,有一瞬間眼裏閃過殺機。但最終,他頭痛地松開了手,朝天翻個白眼嘟哝道:“料準我不會殺你,就來挑釁我?你以為我不敢嗎……”
成盛青摸着脖子,冷汗早已流下。其實在即恒動了殺念的那一剎那,他真的以為會死,只是那樣死,真就太不值了。他心有餘悸地調整氣息,黑着臉斥責:“小鬼,玩笑不是這麽開的!”吐了一口氣後,他穩住呼吸,不解地問,“你這話什麽意思?是說暮成雪對小瑾的感情,不用我操心嗎?”
即恒丢來一個“廢話你操得了心嗎”的不屑眼神,他擡起頭,望着岸邊憧憧的樹影,眉宇間不知何時籠上了一層陰霾:“暮成雪是個很純粹的人,感情也很純粹。他的內心就是一片空白,只需塗上一筆就能讓他記一輩子。這種人很危險,也很難駕馭,稍有不慎就能讓身邊的人粉身碎骨。”
成盛青聽到這裏臉色微變,即恒卻垂下頭不知在想什麽,末了嘆一口氣道:“公主若有意去駕馭他,自然是輕而易舉,且皆大歡喜。可惜公主不僅對他無感,反而處處不給他留情面,他能一次次遷就,可一旦到了底線,絕對會爆發。”
“底線?”
即恒點點頭:“就是他們大婚之日……暮成雪之所以遷就公主,因為他認為公主是他的人,即使現在不是,早晚都是。一旦他發現永遠得不到公主,後果一定會很慘重。”
成盛青陰沉着臉色,沉默半晌。即恒分析得非常有道理,以暮成雪的脾氣,如果小瑾逃婚或者悔婚的話……只是設想那樣的局面都讓他一陣心驚。噓唏之餘,轉念又有另一個疑問冒出腦海,他以不可思議的目光打量即恒,笑了笑道:“看不出來,你還挺會看人的。”
只一眼就把暮成雪看得如此透徹,他不知即恒竟還有這種本事。
即恒聞言垂下眼眸,斂去眼底的眸光,勾起一絲寡淡的笑容呢喃道:“只是……遇到同類罷了……”
身後的喧嘩驀地大了一些,有人推開船艙的門走了出來。成盛青沒有聽清即恒方才說了什麽,正一頭霧水,忽聽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謹慎地喊道:“即恒?”
兩個人聞聲紛紛回過頭,見和瑾一邊回頭張望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