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7)
陛下收起唇邊笑容,輕搖茶盞陷入凝思。
暮成雪,如果你是一柄劍,朕又該拿什麽當做收住你鋒芒的鞘?
回答他的,也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和那在石岩上敲響的樂聲,叮叮咚咚得分外悅耳動聽。
後半夜時雨勢漸息,和瑾被雨聲吵了一夜,自夢中掙紮醒來。她又做了噩夢,夢到她被困在大火裏,有個女人要殺她……如果那座燃燒的宮殿就是沁春園,那個女人又是誰?真的是她的母妃嗎?
母妃,為什麽要殺她……為什麽……
醒來時頭痛欲裂,她坐起身深深喘息,感到渾身都有些脫力。這時,她驀地發現窗外不知何時映着一個人影,心頭悚然一驚,是不是食人鬼找上了門?當即便想去摸可以防身的武器,卻聽到窗外傳來一記悶咳聲,竟是即恒。
她跑下床打開窗,果然見即恒渾身濕透站在窗外,一語不發地看着她。
和瑾吓了一跳,小聲低呼:“你怎麽了?為什麽淋雨站在外面?”她心下焦急,又不好将他請進房裏來。自從宮外一游後,她就不那麽敢像以前那樣放肆,可以大大方方把男子叫進房裏來。
更何況那個人是即恒,便是在這樣的夜裏遇見,臉上也不禁有些發燒。
黑燈瞎火的,他應該看不見自己臉紅了吧。和瑾摸着臉頰,有些羞臊地想。
“對不起。”
即恒突然出聲道歉,讓和瑾一陣錯愕。
“幹、幹嘛突然說對不起?”和瑾緊張地扶住窗沿,她看不清即恒此刻的面容,心中惶惶不已。
“對不起……”即恒喃喃地道,他不知道為什麽會想要跟她道歉,可是心底卻埋着難以平複的郁結,讓他無顏面對她。
對不起……有個人很想見你,可是我沒能答應給她的承諾。
作者有話要說: 二期單子的工作人員比預期中來得早,大叔我感謝你!某菲終于通網了,內牛滿面……╥﹏╥
Advertisement
即日起恢複更新!因為幸福來得太倉促,二章存稿沒趕得及,後天再更新吧
☆、團聚
一夜窸窣的雨攪得誰都不得安寧,和瑾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東方就已泛白。她簡單地梳洗了一番,甚至顧不上束發就匆匆忙忙往即恒住的偏院跑去。
昨晚他的樣子很奇怪,卻什麽都不肯說,像個石柱人似的守在她窗前。可當她醒來時,他卻已經不見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籠罩下來,她直覺即恒一定有事瞞着她。
莫非真的是食人鬼?那也不至于如此讓他頹喪,拼命向自己道歉……
宮女們遠遠的呼喚聲都被抛之腦後,她輕提一口氣,飛快地跑過長廊,橫穿庭院。不料在偏院的拱門處冷不丁迎面撞上一個人,那人見到是她,旋即吃了一驚:“小瑾,你在這幹什麽?”
和瑾不自覺後退了兩步,聽到來人是成盛青才放下心來。成盛青臉色不太好,左右觀望一陣後急忙将她拉到僻靜的角落,見她一番狼狽的模樣忍不住沉聲數落道:“看看你像什麽樣子?一個女孩子大清早的,連頭發都不梳就往護衛房裏跑,讓陛下知道你準又要挨罵。”
和瑾自知成盛青不會告發她,她現在心中一團亂麻直教人抓狂,抓住成盛青的衣角急急地問:“盛青你呢,你怎麽在這,是不是即恒出事了?”
成盛青聞言表情有些郁悶。這小子不知發了什麽瘋,天未亮就潛進他的房間,無聲無息的差點把他吓死。還以為發生什麽不得了的事情,誰知這小子只是向他打聽暮成雪。那一日在行館,成盛青已經将他所知道的,關于暮成雪的全部都傾囊相告,甚至包括個人評價。得知問不出更多的事,那混小子轉身就走,連個所以然都沒解釋,鬼魅般一躍身就消失不見。成盛青想了一夜都想不通他這莫名的舉動,天一亮就心急如焚趕來,卻發現即恒根本沒在房裏。
心念轉過一大圈,但對和瑾他只是苦笑着搖搖頭:“他好得很,比誰都好。能有什麽好擔心的?”
見成盛青這麽說,和瑾怔怔地松開他,心裏卻仍是七上八下的。總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壓在心頭,讓她心神不寧。身後宮女呼喚的聲音越來越近,她知道不能再逗留了,便答應成盛青立刻就回去。
誰知還未轉身,一個很欠抽的聲音閑閑地自耳後響起:“你們兩個為什麽要在我的房門口……”
和瑾幾乎要跳起來,慌忙松開成盛青的手,可一轉念又覺得自己問心無愧,何必心虛,怒目轉向來人。即恒依舊挂着一貫的閑适笑容,仿佛昨天晚上那個守在她窗外黯然神傷的人根本是她做夢似的。
成盛青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腦子裏又在想什麽不靠譜的事情,翹起唇角冷哼道:“你小子夠沒心沒肺的,我們是擔心你才……”
“嗯嗯,我知道。”即恒點點頭,笑得很輕松,“我好得很,比誰都好。沒什麽好擔心的。”
“你……”成盛青無奈,一口氣堵在喉間,只把自己氣到內傷,一邊苦笑一邊暗罵自己多事,“好,我不管你了,你有事也別來找我。南王的車駕聽說馬上就要到了,小瑾你快回去。”說完他剜了即恒一眼,拂袖而去。
把成盛青氣走後,即恒無奈地聳了聳肩,然而更棘手的反而是身邊的人。
和瑾目不轉睛凝了他片刻,正要開口,宮女們已經尋到了近前。即恒低垂下頭,柔聲道:“公主,成将軍所言極是,您快回去吧。”
“你到底什麽意思?”和瑾緊緊盯着他,壓抑着怒意逼問。自回宮那日起,她就越來越難以掌控他的心思,他對她的态度也越來越詭變莫測。
即恒垂下的視線不曾提起,只能看到她緊攥在袖中的雙手在微微顫抖:“卑職的意思是,您如今是待嫁之身,言行舉止……還是謹慎的好。”
空氣仿佛在一剎那凝滞,園林裏晨露深重,潮濕的空氣侵入肌膚中,冰寒徹骨。
宮女已到得身後,喘着粗氣斷斷續續道:“請公主回房更衣,陛下有旨,早膳……”
“閉嘴!”衣袖扭曲出幾道猙獰的折痕,和瑾怒聲吼道,“本公主又不是聾子,你們吵什麽!”
兩個倒黴的宮女吓得撲通一聲跪倒在泥地,埋首哆哆嗦嗦不敢再出聲。和瑾心頭的惡氣難消,怒而轉向即恒,擡起腳狠狠地踢了他一記,才忿忿離去。
即恒抱着殘腿慘嚎,她這一下可是往狠裏踢,根本沒給他留餘地。望着和瑾以怒火沖天之勢疾步而走、宮女顫顫巍巍跟在其後的背影,他忽地想起初進宮時,和瑾嚣張蠻橫的樣子,一時間竟甚是懷念。
猶記得她特別喜歡拿他出氣,動不動就打人。而現在,她顯然收斂了許多,連打都改成踢了……
南王與柳絮終于在衆人的期盼中姍姍來遲,即恒對這個講究到婆媽的男人沒有半點好感。柳絮依舊很熱情地沖他打趣,一如既往的奔放。不止是他,在場的人除了陛下,無一例外都被她調戲了個遍,唯獨到成盛青面前,她才收起嬉笑和厚臉皮,乍然變得端莊起來。那樣子,真讓即恒為她捏把汗……
南王并不似即恒預想中那麽雍容華貴,彰顯自己的皇家霸氣。作為天羅唯一一個擁有私人領土,占地封王的王爺,南王在自己的地盤裏幾乎等同于皇帝,可他的衣着裝扮十分樸素,樸素之下又很講究。白發髯須剪修得體,逍遙的神情頗有一派仙風道骨之味,然而肅穆莊重的神情又讓人覺得難以接近。
皇家人真是各有各的派頭,即恒不禁咋舌。
梳妝打扮後的和瑾簡直判若兩人,華麗的衣裙,淺淡的妝容,娴雅的微笑,無一不讓即恒懷疑她與今天早上在他門口咆哮的是不是同一個人。而最惹眼的無外乎她烏發上橫插的六根精雕細琢的銀簪,銀白的光芒流溢着靜谧的光芒,将她的膚色映襯得愈發白皙如瓷。
是麥穗的手筆吧,他默默地想。和瑾經過他身邊時,他垂下眼眸不曾直視她,這樣的舉動完全符合身為護衛的身份,可是落在和瑾眼裏,是難以形容的諷刺。
南王與和瑾多年未見,此番重逢幾乎認不出眼前這個小侄女,拉起和瑾的手贊嘆道:“真是女大十八變,老夫都認不出瑾兒了。”
在和瑾的印象裏,南王從來不曾與她親近過,今日他如此破天荒地直言相贊,倒教她很是受寵若驚,竟不知該如何應對:“皇叔,勞您大駕從奉仙趕來……”
南王輕撫長須哈哈大笑起來,笑顏沖淡了眉眼間與生俱來的肅然之意,甚是平易近人。
陛下邀衆人一齊落座,酒宴開席,觥斛交錯。皇室家族鮮少有歡聚的機會,上一輩之間兄弟相殘更加疏遠了親族間的關系,南王看似與世無争,實則是退而保身,只求個餘生安寧。他是個聰明人,所以才能在這個霸權當道的天羅分得一席樂土,安享晚年。
她也應當學做聰明人,可是心思卻落在這紅塵裏,解不開身。和瑾擡起眼,無意間碰到暮成雪的目光,便又悶悶地垂下頭,專注于碗碟上的美食。
即恒立守在她身後,她是看不到他的。
“小瑾,你跟成雪大婚之日在即,難道沒什麽好聊的嗎?”陛下注意到和瑾刻意避開的眼神,唇角勾起一抹惡意的笑容,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是故意将暮成雪安排在她對面的,讓她連吃飯都吃不安穩!和瑾一股子悶氣,但又發作不得,當着衆多人的面,她已經不能再像個不懂事的孩子般耍脾氣了。定了定神,強自鎮定地說:“皇兄,我跟他十年未見,本就不熟稔,又有什麽好談。”
“聊天都是從廢話開始,你們今後還要過一輩子,總要有個開始再慢慢習慣。”陛下笑得恣意而可恨,轉而看向暮成雪道,“你說是不是,成雪?”
陛下調侃之意如此明顯,乃至南王都選擇笑而不語,不摻這趟渾水。其餘衆人相互交流視線,各自埋頭不語。在如此高壓的氛圍中,暮成雪擡起頭,寧靜的目光在陛下臉上略作停留,繼而又轉到了和瑾身上,點點頭道:“陛下所言極是,臣亦如此作想。”
他應得如此直白,不帶一星半點的委婉,滿座人一齊震驚。柳絮朝成盛青擠擠眼,意義不明。和瑾持筷的手驀然凝住,隐隐有折斷之勢。
陛下愣了一愣,旋即爽朗地笑了起來,端起酒盞笑道:“好!好男兒就應當敢言敢做,朕敬你一杯。”
暮成雪聲色不動地瞟過一眼,不怒不笑,徐徐起身,持起酒盞稍稍欠身,微盡禮節。待他落座,酒宴的氛圍也就此冷凝了下來,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複雜的情緒,唯有他神色不改。
在和瑾隐忍的背後,即恒饒有興味地觀察着暮成雪,此人到底是木讷還是藏得太深,舉手投足間看似都比別人慢了一拍,行事禮至且義盡,全然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樣。可是即恒知道他的真面目是什麽樣子,越是将這兩張截然相反的面具對比起來,對于暮成雪就越發自心底裏感到發怵。
不幸冷場後,陛下開始後悔挑起這個冰天雪地的話題,咽下一絲苦笑他将注意力轉移到了成盛青和柳絮身上,探首向南王問道:“皇叔,朕聽聞今日您老人家有要事宣布,不如趁着衆位都在場,即刻明說吧。”
南王聞言擱下酒盞,撫須點了點頭:“也好。”
他在柳絮的攙扶下站起身,微笑着眯起眼眸,白眉之下一雙睿智的眼眸掃過衆人,最終停留在成盛青身上。成盛青在接觸到他的視線時不由地直起身板,正襟危坐。只見南王擡手輕拍着女兒的手背,灰白的眸子裏寫滿了愛戀與寵溺,對成盛青慢慢道:“今日老夫宣布,将我的寶貝女兒許配給成盛青。”
盡管是早已知曉的消息,和瑾仍然吃了一驚。她沒想到南王會這麽快将柳絮的婚事定下來,這是不是也意味着,皇兄在變相提醒她不要耍花招?
“盛青絕對是個靠得住的好男人,朕可以打包票。恭喜皇叔喜得良婿。”陛下維持着不變的笑容向南王道賀,末了又轉向柳絮,眼裏閃動着戲谑的笑意,“也恭喜柳絮妹妹得此良夫。”
柳絮明知他有意調侃,仍是雙頰泛紅。十年前,太子殿下亂點鴛鴦撮合郡主和伴讀,想不到十年後他們居然真的走在了一起。
十年光陰匆匆似箭,回憶起來亦是良慨萬分。
“多謝王爺厚愛,盛青何德何能讓王爺和郡主垂青。”成盛青起身,心情很是激動,他看向柳絮,眼眸盛滿了脈脈深情,“……盛青定當不負郡主一片真心。”
柳絮含羞垂下眼眸,扶着南王落座,暗裏簡直心花怒放。他們的感情來得太突然,也太順理成章,她幾乎要懷疑這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個美夢
“好姻緣自然要良辰吉時錦上添花,不知皇叔可否挑好時日,擇日讓他們成婚?朕也好早日備上厚禮,前去道賀。”陛下順水推舟地問,笑意盈然。
本是極普通的一句問候,筵席上熱鬧的氛圍卻不知不覺冷固了下來。陛下問的是成盛青和柳絮的婚事,可衆人的目光卻紛紛集中在六公主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某菲軟了……T^T碼完一個短篇後,能量就已耗盡,導致嚴重卡文。本章視角混亂,慘不忍睹……
将要到一個小高、潮,不好馬虎應對,所以還是決定好好琢磨一下再寫。
(弱弱地PS:對小短篇有興趣的姑娘這些天可以關注一下某菲的專欄,校對結束後就會發文。短小君屬獵奇向,主題為人魚~(*^__^*) )
☆、陰謀
和瑾默默搗着碗碟裏的珍珠米糕,裝作不甚在意地擡起臉,轉目凝着南王:“皇叔,好事宜早不宜遲。十日後就是大吉日,何不就此定下,也好早些安下心。”
南王捋須凝眉,雙目含笑道:“不急,不急。瑾兒公主之尊即日便要大婚,柳絮怎好搶你的風頭。”說着他看向伴在身邊的愛女,慈眉間露出些許歉意。
柳絮隐隐感到有些不妙,卻碰到父親阻止的目光。
陛下若有所意地彎起唇角,偏頭向高公公問道:“十日後是什麽日子?”
“回陛下。”高公公掐指細細過數,随即答道,“十日後乃是五年一逢的大吉日,帝女出嫁再适合不過。”
陛下聞言挑起眉梢,投向和瑾的目光裏掠過一絲狡黠的笑意:“看來不用朕再猶豫了,小瑾。上天已經為你安排好了一切,你真是個幸運的人。”
和瑾沒有理睬他的譏諷,她早已料到是這個結局,由自己提出來才不會讓她覺得自己如此被動,如此無力。
“高公公,你且記下。”陛下擱下酒杯,當着滿席的皇室宗親,微斂笑容正色道,“今日就讓皇叔為證,朕奉先皇遺命,将六公主和瑾賜婚與暮家少将暮成雪,即令十日後完婚。其餘事宜,待朕回宮後再下正式的诏書。”
一字一句聲聲朗朗,如落錘般敲響在和瑾耳邊。僅這一句話,就将她未來全部的人生定位。
南王持起酒盞,起身相敬:“老夫樂得做這個證,恭喜陛下得此良婿,也恭喜公主得此良夫。”
南王舉杯,在座人等莫敢不從。他是這裏的長輩,有他為證,這個婚約就更多了一層保障。陛下欣然起身,親自為南王斟酒:“還望皇叔在京都多留幾日,屆時賞光參加小瑾的婚事。”
“那是自然。”南王和顏而笑,明睿的目光轉向和瑾,“瑾兒是先皇最為疼愛的女兒,她大婚的日子,老夫哪有到了門口還回去的道理?”
“朕替小瑾多謝皇叔。”陛下持杯,一飲而盡。
宴席一派和樂融融,不約而同的歡笑将正主的郁悶全然遮蓋。即恒從未見過這般詭異的場景,正座之上的人所談論的、慶賀的,仿佛只是一件只有他們能懂的慶事,而與真正成婚的兩人無關。
他終于有點明白和瑾所面臨的難堪與困境,她的婚事與她無關,與她自己無關。
眼前這個衣着華麗的少女正百無聊賴地将碗碟裏的美食搗得面目全非,精雕細琢的銀簪流溢着冷光,将她的容顏印上一層不合年紀的冷豔。她沒有洩露出多少情緒,然而即恒卻體會到了她此刻的心情。六公主和瑾只是一個美麗的人偶,她的人生掌握在他人手中,禁锢在天羅的命道中。
身負海棠烙印之人将榮登王座,統禦天下……
如果命運真的按照天書所寫的發展,現在又會是什麽樣子?她将不會是一個柔弱無力的女兒身,而是承擔衆望的救世者,第三次統一中原大陸的聖明之君,流芳百世?
想象和瑾身着男裝站在萬人之上叱咤風雲的樣子,即恒就覺得好笑。然而嗤笑過後,心間不禁又被一份落寞與同情所覆蓋。即便是如此衆望所歸的結局,和瑾依然是天羅命道中的棋子,她的人生仍舊不是她所能掌握的。
天命……天命,你究竟是何等怪物?将衆人禁锢于掌中,卻從來不以真面目示人。讓信你的,不信你的,都因為你蓄意留下的只言片語而在塵世中掙紮幾世,掀起一次次無謂的腥風血雨。
他忽然想到,天羅的先代君主是否也像他一樣對天命的無理而産生不甘,才會篡奪皇位來證明人定勝天?可是已經被打亂的命盤如今不停地向着崩壞的軌道轉動,卻依舊沒有改變和瑾的命運……這就是天命?一如千年前,河鹿一族必然滅亡般無法扭轉的天命?
他不信!
這時,一道冷冽的視線向他襲來,猶如夾帶着冰刃般刺骨。即恒回過神,迎面撞上暮成雪冰冷的目光,不禁有些吃驚。他似乎在那雙寒眸的深處看到了燃燒的幽火,然而不等他細想,倏爾傳來陛下的問話聲:
“不知成雪對十日後的婚事,可有自己的想法?”
面若寒霜的男子自方才起就一語未發,與明顯鬧情緒的六公主兩相對應,倒是誰也沒有說過一句話。陛下頗為失望地瞥了一眼只顧搗盤子的和瑾,向暮成雪關切道:“不論什麽都沒關系,盡管說,朕為你做主。”
暮成雪聞言擡起頭,目光自和瑾轉向陛下,複又慢慢轉回,聲音裏聽不出一絲情緒,淡然道:“沒有。”
寒潭般的眼眸中凝聚起一層濃霧,教人相看不清。一時之間,竟連陛下都不能琢磨這個男子心中究竟藏着怎樣的秘密。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不出意外地發現,從始至終暮成雪的注意力傾注給了和瑾,根本沒有将他這個一國之君放在心上。
一抹苦笑頓時掠過陛下唇邊,他終于放棄與這塊木頭做最後的溝通。暮成雪是一把太過鋒利的寶劍,傷人七分,極易自傷三分。然而越是這樣難以駕馭,這份凜冽到純粹的力量就越是令人癡迷。他不惜容忍暮惟的狼子野心,甚至不惜賠上和瑾的人生幸福,就是為了将之收為己用。然而收服暮成雪易,說服和瑾卻難。
真正的難題,反而不在暮成雪身上。
“小瑾這是在做什麽?禦廚的得意之作不合你的口味嗎?”
暮成雪強烈的氣壓讓和瑾食難下咽,她想象着面前的珍珠米糕就是暮成雪的臉,持起湯匙狠狠将它搗得稀爛。陛下自然知曉她此舉之意,卻偏要問。當着南王柳絮和成盛青的面,和瑾發作不得,只好不甘不願地丢下湯匙,悶聲道:“回皇兄,我不太舒服。”
“小瑾怎麽了,都沒見你吃多少。”柳絮借這個機會靠近和瑾,向她偷偷眨了眨眼。
和瑾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仿佛虛弱得随時都要倒下去。柳絮急忙扶住她,驚呼道:“陛下,小瑾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連路趕來過于疲憊,積勞成疾了?”
她怎麽不想剛剛經過舟車勞頓的人到底是誰啊?陛下在心裏腹诽,正要出言,不料南王先一步說道:“陛下,瑾兒身子一貫不好,何需勞她來作陪,不如就讓她休息去吧。”
南王如此說,陛下不好再說什麽,只好應允放和瑾回房。柳絮自然地擔當起姐姐的義務,跟即恒一起陪着和瑾離席。
很快酒席上就只剩下了兩個各自心思凝重的大人物,一個面無表情的木頭人,還有一個想跑又沒跑掉的倒黴蛋。成盛青萬般無奈地被留下來,在徹底僵化的氛圍中凍得直起雞皮疙瘩。
滿面溫和的南王在小輩離席後,笑容漸漸冷了下來。他本就不善言笑,亦不喜親近,除了寶貝女兒外,對所有人都是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淡。成盛青早先就覺得奇怪,怎得南王突然轉了性,現在終于醒悟,原來他今番是為了和瑾。
陛下趕走眉宇間的陰郁,展開一個略為歉意的笑容,給南王斟酒道:“皇叔哪裏的話,是朕難為您來作陪。小瑾這孩子太無法無天,莫說朕,恐怕就是父皇在世也鎮不住她。”
南王的臉色陰沉,修建齊整的白眉之下,一雙明睿的眼眸中卻浮起另一種說不清的情緒、他沒有去接酒杯,輕嘆了口氣道:“你跟你父皇都太寵她了。”
“所以朕才無奈之下請您老人家前來,她對您始終存有忌憚,當然不敢拂您的面子。”陛下并不介意南王的疏淡,自顧自斟滿後飲盡。
南王斜目瞥他一眼,不以為然,冷聲道:“你連下三道聖旨到奉陽,就是為了請我來坐鎮?老夫雖年事已高,但還沒有愚笨。你執意要修建沁春園,又将瑾兒的十六誕辰特意安排在沁春園,是何用意,老夫又怎會不知。”
“皇叔果真是個聰明人,看來朕不用再隐瞞你了。”陛下爽朗地笑了起來,擱下酒盞又為自己倒了一杯,“三個月前開始邊境發生小規模暴動,雖然捕獲幾個帶頭人都只是普通的流民。但是這些暴動規模小,發生地散亂,卻都在不早不晚的時間裏發生,很顯然是一個有組織的蓄意行為,朕不得不提防。”
南王從他的話中聽出了深意,臉色更加陰沉,沉聲道:“你覺得是‘他’回來了?”
陛下不置可否,持杯飲盡,凝眸望着空而見底的杯盞,喃喃道:“朕相信但凡能有傳言四起,就絕不會是空穴來風。十六年過去,即便不是他本人,也定是擁護他的餘黨。”說到這裏,他露出有些詭異的笑容,“那幫人視所謂天命為真理,能為一句可笑的箴言忍辱負重十六年,不就是等着今天嗎?又怎會在這個關節眼上放棄?”
南王從他輕微扭曲的笑容裏察覺出一些危險的苗頭,修建齊整的白眉不禁皺起,醞釀在舌尖的勸阻卻未能出口,終是搖首嘆息道:“何必呢。你總是将他人往惡意的方向看待,揣測身邊之人都居心否側,孰不知正是你自己讓他們對你失去信心。”
“皇叔慣于置身事外,說得倒是輕巧。”陛下掩住唇,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目光中卻是一片冷寒,“朕是天子,自然要比他人多想一步才行,不然這皇位又怎麽坐得安穩?”
聽他這樣說,南王便不再多言了。十六年前,他的兩個兄弟為了皇位而手足相殘,多少人被這場動蕩卷入丢棄了身家性命。面對一片血海與戰火,尚且年輕的他心灰意冷,不願插手幫任何一邊去攻打另一邊,最終選擇了撤身遠離京都,選擇了逃避。
他無所謂天命之言是否代表天地正義,他只知,這“正義”讓他的兩個親兄弟流盡了血,整整争鬥了十六年都沒有結束。而他們的子女與繼承者,還将持起他們的劍繼續這場避無可避的戰争。
“皇叔啊,此時正是海棠盛開的季節,午膳後一起去觀賞後山的海棠林吧。”陛下不再飲酒,轉而提議道。
後山上盛放的海棠花在沁春園的每一處都能仰望到一角,滿山滿地盛開的花朵将天空都燒成了粉豔的色澤,令人嘆為觀止。這片海棠林是當年玉妃帶人親手種下的,想不到不等它們抽根發芽,璧人已慘死戰火,香消玉殒。
思及此,南王心中湧起一陣難忍的悲痛。他只見過玉妃寥寥數面,那位赫赫有名的甄一門家的幺女确實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然而印象中,他卻是對她極厭惡的。如今斯人已去,物是人非,往昔的恩怨都已随時間化作塵埃,連骨骸都已化為粉末,聽聞将要去她的墓前,心情竟比預想中還要郁結。
他阖上眼,将心間翻湧的思緒壓制在穩如泰山的面容之下,嘆道:“玉妃的墳墓……還在嗎?”
“那是自然,當年跟沁春園一起葬滅的人,所有的人都在。”陛下挑了挑眉,含糊的言辭透出一股森人的寒意。
南王凝着他雙目,和煦的春風拂在陛下俊朗的面容上,讓他依稀回想起十六年前的自己和長兄,然而他卻沒能在這個年輕的君主身上找到長兄的影子,深深地嘆息了一聲,轉身負手而去。
陛下愉悅地彎起唇角,為初戰的告捷而心情舒爽。不經意間回眸,卻赫然瞥見早已目瞪口呆的成盛青,不由訝然:“盛青?怎麽你還在?”
成盛青被陛下的問話聲拉回現實,好半晌都沒能從得知真相的沖擊中回過神,他焦急地左右觀望,竟沒有找到暮成雪的身影!這小子,居然自己落跑了……那麽無意間從頭到尾窺聽到不該知道的真相的,只有他一個人?
陛下眼中的冷意足以讓他驚出一身冷汗,善解人意地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給他內心的哀嚎做出了肯定的回應:“你懂的吧……”
成盛青拿出全身的力氣擠出一絲笑容,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不能像混小子和混小子二號一樣有存在感,真是對不起啊……
☆、忘了他吧
回到自己的房間,和瑾反手就将即恒關在了門外。柳絮冰雪聰明,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兀自坐下,翹起腿悠閑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怎麽了,那孩子又惹你生氣了?”
“混蛋,讓他去死!”和瑾怒聲低吼。
柳絮冷不丁被嗆了口茶,拍着胸口好不詫異。看來氣得不輕啊……“莫氣,莫氣。來喝口茶消消火。”她不由分說将茶盞送到和瑾唇邊,按住她的腦袋,強迫性地灌了她一口,嗆得她直咳嗽。
柳絮擱下茶盞,滿意地彎起眉眼笑道:“現在好些了嗎?冷靜下來了?”
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和瑾不禁向柳絮丢去一個埋怨又畏懼的眼神,柳絮向她走來時,她不由自主地就往後退。柳絮自小就喜歡欺負她,雖說吃一塹長一智,可每每在柳絮面前,她都沒有反抗力。這真是她恥于出口的死結。
所以當她任性的時候,只有柳絮能以長姐的身份來鎮住她。當她傷心難過無人能傾訴的時候,也只有柳絮能給予她撫慰。
“你知道他怎麽說我嗎?”柳絮擡起和瑾的臉時,看到她的眼圈有些發紅,“他居然說,我身為公主,又是待嫁之身,應該注意自己的言行……他有什麽資格教訓我?不過是個下人!”
柳絮凝着她升起一片水霧的眸子,輕輕笑了笑:“下人?你把他當下人,卻因為一個下人的幾句閑言而難過?”秀麗的眉梢輕挑,她的笑容愈發肆意張揚,帶起一絲淡淡的嘲諷和冷意,“天羅的六公主竟會因為一個下人而掉眼淚?”
和瑾掙開她的手,別過頭悶悶地反駁:“我沒有掉眼淚……”
柳絮嘆了口氣,伸手按在和瑾的肩膀上,收起笑顏嚴肅道:“小瑾,不管怎麽樣,十日後你就要大婚。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你跟他已經沒有任何可能。既然連他自己都這樣表态……忘了他吧。”
和瑾怔住。忘掉?她從沒有想過給自己這樣一條退路。誠然他們能在一起的時間已經寥寥無幾,沁春園的誕辰結束以後,他就會走的。和瑾沒有信心能讓他為了自己而留下來,即便留下來了,又能怎麽樣。
她和暮成雪的婚事已定,沒有回轉的餘地。
真正到了這一刻,和瑾才深切發覺自己的無力。以往她總是抱持虛無缥缈的希望,期待能在最後一刻将局勢逆轉,期待發生奇跡。可是該來的還是來了,并且讓她毫無還手的餘地……
忘了他……這似乎是她唯一能做的。可是憑什麽呢?憑什麽她就得忘了他,憑什麽到頭來她就得像個棄婦一樣,獨自忍受苦楚?寧瑞曾說即恒像一只随風而來的風筝,不會為了任何人而停留,風到過這裏,将他帶到這裏,風走了,他就會跟着風一起走,絕不留戀。
這多不公平。
他一走了之倒是幹淨利落,可是被留下的她就只剩了一具沒有心的空殼。和瑾不甘心就此放棄,不管是怎樣的意外也好,是積累下來的好感也好,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怎麽能眼睜睜放他走?他若真的狠心一走了之,她為何不能用盡一切辦法留住他,哪怕是……折斷他的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