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58)

血統,但他自問不是一個無端好戰的人。河鹿在面對強勁的對手時,通常采用的戰術就是敵強我更強,放眼中原大陸能與河鹿的戰鬥力比肩的對手屈指可數,所以這種對于自己力量的自信與傲慢絕對是導致一族悲劇的決定性因素。

他一直這樣總結。雖然這個結論氣壞了不少長輩,曾經聯合起來告狀到那個男人耳朵裏,他因此被各種理由折磨了一個月。尤其讓他記憶猶新的是,當那個人知道以後,以他一貫的脾性居然難得沒有動肝火,但下起手來的狠辣程度已充分表示了他的憤怒。

因為他戳中了他們的痛點,所以那些自以為是的老家夥才會怒不可遏。将怒火傾瀉在一個說了實話的孩子身上,真丢先祖的顏面。

他一切的知識都是那個男人教的,不論他想學還是不想學,都被強迫性地一股腦全灌進腦海。他被動接受了很多超出他年紀所能理解的信息和知識,所以從小時候起,比起動手,即恒更喜歡動腦。

不論多麽強大的生物都會有弱點,優勢可以有很多,而劣勢只需要有一個致命的便已足夠——蝕心藤的的弱點正是它的胃。

蝕心藤捕獲到獵物後會将獵物一口吞進口中,僅憑巨齒一擊将獵物咬成兩段。只要避開巨齒的咬合直接進入到胃中,就好比避開了皇宮中的重重守衛成功潛入了陛下的寝殿。如果逃無可逃,那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因為肚腹是所有生物共同的弱點。

狐貍捕獲刺猬,只從它柔軟的肚皮下手。即恒想要自蝕心藤手中脫身,也只能從它的肚腹中下手。

他在胃水中站定身形,胃壁上沾滿了胃液,手掌按上去不消片刻便會傳來刺痛感,手心已有一層薄皮被胃液腐蝕。沒想到蝕心藤的胃液有如此威力,如果他不能盡快從這裏出去的話,只怕要被活生生地消化了。

他不再做多顧慮,站穩身形以後單手為刃,并攏的五指宛若一把鋒利的劍刃瞬時爆發出森寒的劍氣,金瞳亮起奪目的光芒。即恒低喝一聲,手刀猛然刺穿蝕心藤厚實的胃壁,直到沒過手肘才探到外面冰涼的湖水。

蝕心藤突然受到重創身體立時扭曲起來,千萬條觸手在深湖底下胡亂揮舞,将湖底的泥沙攪個天翻地覆。胃壁的厚度遠超即恒的預計,他半只手臂卡在胃壁中抽不得,只好探出五指抓住纏在外面的藤蔓,不讓自己失足滑落進惡心的胃水裏。蝕心藤的胃壁劇烈地痙攣起來,與此同時具有強烈腐蝕能力的胃液陡然間增多,甚至直接從頭頂的胃壁上滴落到即恒的身上。這是生物遇到危險時身體所做出的自我保護,胃部受到重創讓胃壁分泌出更多的胃液來修補傷口,而即恒卻被卡在胃壁上,眼睜睜看着越來越多的胃液侵蝕自己。

這個做法本身就太過冒險,但即恒別無他法。如今生死一線,成與不成,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他索性咬牙将另一只手也刺入胃壁,雙手合力,另一只緊緊攀住外面的藤蔓來穩住身形,以免在蝕心藤掙紮的過程中滑入胃水中,一旦落入浮滿食物殘骸的胃水,再也爬起來就比登天還難了。

蝕心藤在劇痛中不斷地沖撞湖底的岩壁,即恒只覺得探在外面的手指幾乎被撞斷,然而另一只手同樣不容樂觀。愈發泛濫的胃液包裹了身體,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身上的衣服、頭發、裸露的臉頰和脖頸,全身都在受到腐蝕。

再不快一點的話……再不快一點的話……

額上流下的究竟是冷汗還是可怕的液體,他已然分不清,冒着巨大的危險終于在蝕心藤肚子上開出了一個小洞,冰涼的湖水立刻順着洞口湧了進來。即恒連忙閉氣,視野驀地被渾水遮蔽,什麽都看不分明。湖水湧入蝕心藤胃裏沖刷了些許胃液,但也阻隔了即恒好不容易開鑿出的逃生洞口。

蝕心藤發出凄慘欲絕的叫聲在湖水中橫沖直撞,整個胃袋裏混亂不堪,即恒只好緊緊趴在胃壁上,避免被橫甩出去,與鬓狗的屍體共舞。

不知捱了多少時間,對即恒而言仿佛有幾百年那麽長,蝕心藤的身體驀地沖破水面躍入空中,胃袋裏浸滿的胃水便順着那個洞口溢了出去。妖魔巨大的身體狠狠砸向地面,無數藤條群魔亂舞,在林中橫批直掃,胃水源源不斷地自肚腹上的洞口流将出來,讓慢半拍的蝕心藤終于發現了痛苦的根源,它收攏起藤條纏住自己的腹部,試圖堵住那個洞口。

然而痛苦卻是怎麽也堵不住,不論它如何努力也甩脫不掉。

但是對即恒來說就是災難了,藤蔓堵住了他千辛萬苦鑿出的洞口,盡管那個洞口小到他根本鑽不出去,可外面的空氣無法流通進來,就算他沒有被胃液腐蝕幹淨,遲早也要被蝕心藤胃中的腥臭給熏死了。

——這可怎麽辦是好!

正當他一籌莫展之際,忽然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同時蝕心藤又開始劇烈地活動,似乎有人正在與蝕心藤搏鬥。

怎麽可能,會是誰?不可能是和瑾,是暮成雪嗎?

他怎麽可能前來營救自己。

即恒心裏冒出一萬個疑問,但不管怎樣有人前來搭救自是求之不得。他重新鼓舞起信心,操起手刀故技重施,繼續賣力地在蝕心藤肚子上開洞。

妖魔受到內外雙重的攻擊很快就落入下風,它跌跌撞撞地在林中亂跑,雪寒劍揮舞之處落下根根斷藤,整個山林中都響徹着妖魔痛苦的嘶鳴。

那聲音極其凄厲,直教人聞之汗毛倒豎,不忍細聽。

——乖孩子,在這裏守着,我會回來的。

為了一個不知名的約定,這只妖魔十年如一日地守在陣中。為了一段虛妄的感情,這只妖魔甘心讓自己淪為獵物的餌食。即恒聽着蝕心藤的嘶鳴,忽然有種兔死狐悲的悲憫。這只蝕心藤至死都在遵守與甄玉棠的約定,不顧自身安危去保護和瑾,如果不是對即恒的強烈敵意促使了殺機,也許它早就可以躲進湖底安然去享受龍脈帶來的力量,根本不用承受這份痛苦……它對即恒的敵意,也不過是為了保護和瑾。

一陣天翻地覆的混沌以後,即恒聽到外面傳來了嘩嘩水聲,蝕心藤在掙紮中又回到了賴以生存的水源,這一次恐怕它要躲進水底不會再出來了。想到這裏即恒顧不了其他,弱肉強食是自然的法則,他對蝕心藤報以同情,但不會泛濫到犧牲自己的性命。

他并起五指,對準胃壁再次一刀刺入,蝕心藤奔逃的軀體又一陣痙攣扭曲,胃壁上分泌出更多粘稠的胃液,幾乎将即恒浸泡在其中。屍體的腥臭與胃液的酸臭一起撲面而來,就算是嗅覺一般的普通人也忍受不了這股刺鼻的氣味,更何況即恒的嗅覺比普通人更加靈敏。

他近乎開始意識混亂,唯有求生的念頭促使頭腦保持最後的清醒,他複又舉起手,眼前卻開始慢慢變得模糊。

這是個極度危險的信號,他用力甩甩頭,一經錯過時機幸運之神就離自己越來越遠。胃液慢慢沒入手臂,他卡在胃壁上的那只手臂,衣袖已經被腐蝕完全,胃液直接觸到了肌膚上。

不是吧,這就是他的極限了嗎……他本以為可以再次證明自己比他所鄙視的族人更加強大,證明自己是對的,用事實與戰績讓他們心悅誠服……如果他們都還活着的話……

沒想到這就是他的極限,他高估了自己。

不甘心的恨意湧上即恒心頭,但他已沒有力量再去反抗,胃液流入衣領,往他身體鑽去。他張開口想要呼吸新鮮的空氣,不料一股腥臭湧入口中,他反胃就吐了出來,在妖魔的胃裏吐得昏天暗地。

水聲越來越近,即恒模糊的意識裏開始期望蝕心藤快一些到達水邊。在它躍入水中的那一瞬間,湖底将通過他鑿出的洞口湧入胃中,沖洗這些可怖的胃液,并帶來少量新鮮的空氣。盡管這片刻的天堂過後,才是真正的無邊地獄……

一柄劍驀地捅入蝕心藤肚腹,直刺入即恒眼前不過寸許的距離,劍尖帶着極為寒烈的劍氣刺入蝕心藤溫熱的血肉,仿佛頃刻間就凝結出了細碎的冰霜。劍鋒用力轉動,伴随着蝕心藤撕心裂肺的哀鳴,一柄長劍挑開了蝕心藤的肚腹,硬生生将它開膛破肚。

新鮮的空氣迅速湧入,即恒呼吸不及嗆了一口,好一會才緩過勁來。清晨的陽光沖破薄霧直射而來,将眼前高大的人影投在自己臉上,而那人的容顏卻絲毫都看不清楚。

冰封住強烈煞氣的劍尖在晨光中流動着清冽的光芒,猶如至清的湖水,連魚都無法生存。

劍尖直抵在即恒的頸項上,暮成雪逆光而立,冷冷道:“需要我請你出來嗎?”

☆、河鹿的血魄

暮成雪持劍抵在即恒頸項,冷峻的容顏仿佛容不下一絲一毫的瑕疵,他森冷的目光打量着即恒,濃烈的殺意萦繞在周身,毫不遮掩。

即恒怔了半晌,唇邊慢慢勾起笑容,一雙眸子裏盛滿了冰冷的戰意。他翻身跳出蝕心藤的肚子,先行自湖邊清洗身上令人作嘔的粘液。他并不擔心暮成雪會等不住出手,那個冰肌雪顏的男子方才的眼神裏寫滿了對他的殺意,光明磊落、至死不休的殺意。

他追求的是光明正大将他打倒的勝利,并且在得勝之前,都絕不會罷休。

冰涼的湖水撲在臉上,卻絲毫沒有降下即恒心中燃燒的火。仿佛有種無名的火在血液裏燃燒,如春風點燃的火種愈來愈烈。這種感覺已經有多久沒有感受過了呢,他已然算不清楚了。

他清楚的是,這種感覺燃燒起他全身所有的血,喚醒了他身體裏流淌的先祖的靈魂——河鹿的血魄。湖水的倒影裏,金色的瞳仁抑制不住地亮起光芒,正如他此刻燃起的戰意,一發不可收拾。

倒在身邊的蝕心藤艱難地扭動身體,渴求湖水的滋潤。雪寒劍光芒隐現,劍鋒橫掃一擊劈向奄奄一息的妖魔,卻被半途生生攔截下來。而截住劍鋒的竟是兩根手指。

“別殺它。”少年沉靜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語氣。

暮成雪不為所動,冷冷道:“妖孽不除,後患無窮。”他話音未落,看到眼前少年金色的瞳仁不禁為之一怔,一貫沒有絲毫情緒起伏的面容掠過少見的訝異神色,他凝着那雙金瞳,銳利的眉峰微微蹙起,“……你不是人類?”

即恒甩掉雪寒劍,勾起一絲嗤笑:“怎麽會,将軍的錯覺而已。”

湖水中一聲巨響,蝕心藤拖着一路血跡,扭動着巨大的身體潛入了湖中,直沉入湖底最深處。

傷雖然重,但還不至于致命。即恒向湖面瞟了一眼,眸中一抹哀色轉瞬即逝。當他重新對上暮成雪寧靜無波的眼眸時,眼裏只剩下熊熊燃燒的戰火:“好了,礙事的第三者均已清場,我們之間的比試可以開始了。”

暮成雪一動不動凝着他的眼,淡淡說道:“同類相憫,還要厚顏無恥地混跡在人群裏,到底有什麽目的?”

即恒不由皺起雙眉,咬了咬牙道:“你這人長相還不錯,說話這麽難聽。我是不是人類不用跟你解釋,但請不要将我跟低級的妖魔相提并論!”他眨了眨眼,忽而道,“莫非你怕了?”

暮成雪凝重的眉間頓時隴起一片烏雲,殺意頓時四起。能以人類之力一劍斬殺食屍魔,并将蝕心藤開膛破肚,這個可怕的男人卻被最低級的激将法激怒,他到底有多少真本事,即恒要好好會一會。

——和瑾将要下嫁的男人,得先過他這一關才行。

殘留着蝕心藤胃液和鮮血的五指複又并攏,即恒的佩劍早已經丢失,他将赤手空拳迎戰,而暮成雪并沒有就此提出異議,這一點他很滿意。不公平的條件不能成為阻礙對決的理由,他并不擔心手無兵器,暮成雪又有什麽必要替他擔心。

這個難得的共識讓即恒越發對這場比試充滿了興趣。

兩人拉開距離,在陰氣森森的林中展開對峙。暮成雪指尖微動,雪寒劍裹挾着徹骨的勁風向即恒劈來,即恒閃身避過,在劍尖掉轉方向二次襲來之前躍身而起,突襲暮成雪背後空門。不料雪寒劍仿佛有生命般以極為靈活的速度第三次掉轉方向,橫切即恒的胸膛。

即恒險險避過,遠遠跳開很長的距離,輕微喘了口氣。暮成雪平靜的容顏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不知一招交手,他有何感想。

即恒沒想到暮成雪對劍術的造詣如此高深,對他來說,兵器只是快捷方便的工具,他并不曾在使用工具的使用上下太多的功夫。因為先祖給予了他與生俱來的得天獨厚的力量,不需要再去借助兵器的相助。然而暮成雪的劍術卻讓他不禁開始改觀。

人類赤手空拳也許的确柔弱不堪,但他們憑借自己的雙手為自己贏取了更多勝利的機會,這是中原大陸上任何一個物種都無法比拟的力量。

胸口蓬勃跳動的心髒宛如沸騰的水,即恒按住胸口迫使自己不被呼吸嗆住。有太久太久沒有享受過這種振奮人心的感覺,即恒擔心自己會否興奮過度。

他總是以為自己屬于理智派,但是如今卻遺憾地發現,先祖好戰的基因确确實實在他血液裏流淌。內心總有一塊無法填補的空缺,終于在此刻得到了充實。

——烈火與嚴冰的較量,究竟鹿死誰手!

“你們在幹什麽……”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專注的兩人都吓了一跳。

和瑾艱難地自山道上走下來,卻不想撞見兩人持劍相鬥的場面。她擔心即恒的安危,不自覺就向即恒走去,然而即恒卻在看到她的瞬間背轉過身,似乎不想看到她。

回想起之前的生死離別,一股難忍的悲意再次湧上和瑾心頭,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她的失落盡數收入暮成雪眼底,冷淡的眸子轉向急于掩飾的少年,眉峰重又隴起烏雲。他伸手攔在和瑾身前,沉聲道:“小瑾,別過去。”

少年的背影似有些緊張地僵硬了一瞬,暮成雪漠然地開口,對茫然的和瑾說:“這個人他……”

“好臭!”

一個清脆的聲音大大咧咧地喊了起來,歡兒捏着鼻子表情痛苦,沁兒自她身後鑽出來小腦袋,補充道:“妖怪哥哥好臭!是不是有一年沒洗澡了?”

“歡兒?沁兒?”和瑾黯然的神情在看到兩個小丫頭平安無事出現在眼前時重新明亮了起來,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沒想到這兩個孩子卻毫發無傷地脫離了險境,簡直是個奇跡。她将兩姊妹擁入懷中,以為在做夢一樣。

“姑姑不哭,我和沁兒有神明保佑,神明把父皇帶來了!”歡兒磨蹭着和瑾的頸窩,小大人樣地伸出小手抹去和瑾頰邊的淚珠。

沁兒也不甘落後,梳理起和瑾淩亂的額發安慰道:“是啊,父皇像神明一樣,聽到我們的呼喚馬上就出現了,沁兒見到父皇好高興好高興。沁兒說相見姑姑,父皇就帶我們來見姑姑了!”

兩個少女左一言右一語,和瑾本已淩亂的思緒被她們攪得更加亂,但有一句話她聽得分明。那一身明黃色的長袍已經來到了眼前:“小瑾,你沒事吧?”

和瑾怔怔擡起頭,淚痕未幹的臉上想必一定狼狽極了,陛下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深深皺起了眉。寬厚的手掌撫上她的臉龐,掌心帶來熟悉的溫度時和瑾眼眶裏的淚水終于承載不了落了下來。她捧住兄長的手,無聲地流着眼淚。

和瑾的崩潰讓陛下很出乎意料,他本帶着怒意而來,此刻只好将妹妹攬住懷中,像哄自己的女兒一樣柔聲安慰。

跟她一起的十六年都不曾見過她這般絕望的神情,在她失蹤的一天一夜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陛下輕拍着和瑾的肩膀,歡兒和沁兒圍上來睜着好奇的大眼睛,歡兒擡起來問陛下:“姑姑跟沁兒一樣害怕所以哭了嗎?”

沁兒聽到孿生姐妹的話不服氣地反駁:“歡兒你也害怕,幹嘛說我一個人。”她擠上去推開小姐妹,急于證實自己并不是最軟弱的一個,手心傳來一陣奇怪的觸感。她舉起手看了看,只見小小的手心上滿滿的都是血色,視野裏大片大片的紅。

“父皇,姑姑流了好多血!”歡兒先行反應過來,吓得捂住嘴驚叫起來。

陛下這才發現和瑾臉上已經沒有半點血色,素色的披風下,單薄的身體就像在荊棘叢中滾過一樣,渾身都是血污。

剛剛還哭着栽進他懷中的少女竟不知何時已經失去意識,昏厥了過去。他急忙召來侍從:“快,送公主回沁春園!”

即恒上前進言道:“陛下,這片樹林是個很大的迷宮,如果不遵循陣法之理去破解恐怕……”他話只說到一半就發現陛下來的方向整齊地排着無數盞燈火,猶如一條長龍蜿蜒至林中深處,直到看不見的霧中。

原來是無數個宮人隔着相同的距離點燈引路,燈火長路的盡頭一定就是沁春園。他讪讪地閉了嘴,頓感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遙遠得實在太過分。

陛下安置好和瑾,讓兩個丫頭一起離開,怒意便轉向了兩個失職的護花使者。他看向滿身粘液的即恒,臉上滿是嫌棄的表情,厲聲道:“即恒隊長,你可知罪?朕将兩位公主交予你,你卻讓她們孤身置于危險之中,若非朕及時趕到恐怕她們都已遭不測。”

發生了這等大事,即恒心知這一劫必定難逃,但他忍不住覺得委屈,眼角餘光瞥到身邊一語不發的男子,一個壞主意閃過腦海。他單膝着地,恭恭敬敬地回答:“卑職知罪,還望陛下開恩。”

這家夥竟然會乖乖認罪,這讓陛下不禁皺起了眉頭。然而下一句少年就露出了狡黠的尾巴:“雖然陛下有令要我保護兩位小公主安危,但卑職謹記六公主懿旨,不敢有絲毫怠慢。所以當六公主失足跌下山坡時,卑職第一時間趕去營救,不料學藝不精,非但沒有保得公主平安,然而讓她身受重傷……”他停頓了一下,愧疚地低下頭,“有暮将軍陪伴在公主身邊,卑職不該置陛下旨意于不顧而去強出風頭,終至釀成大禍,所以卑職知罪。公主若有什麽三長兩短,卑職定以命謝罪!”

一番話言辭懇切,陛下自然聽得出他話中另有它意,但既然少年主動擔下責任,他又怎麽會格外開恩,便順水推舟道:“好,即恒隊長有如此擔當,不枉成将軍一片熱忱向朕舉薦。如果六公主出事,就休怪朕不念成将軍的情分,定饒不了你了。”

“聽候您的發落。”即恒咬了咬牙,将怨氣硬吞回去。

雖然陛下難消心頭之恨,不過即恒認輸的結果多少讓他恢複了些許心情。他轉向沉默伫立在一旁的男子,心底的怒意又升了起來。

“成雪,你抛下兩位小公主不管不顧,将歡兒沁兒丢在荒山野林裏任其自生自滅,你有何話可說?”

暮成雪冷淡的視線自低頭認罪的少年身上移開,毫無波瀾的眼眸裏愈發寒冷晦暗,他垂下眼眸,低聲道:“臣,無話可說。”

陛下俊朗的容顏陰沉了下來,他凝住暮成雪,慢慢道:“朕對你很失望。”

明黃色的長袍衣擺振空一揮,陛下怒而轉身離去。宮人們持着宮燈緊緊跟随,無數燈火在即恒眼前一一晃過,漸漸遠去。

即恒自覺地遠遠跟在隊伍末尾,暮成雪則跟在他的身後。

“你為什麽不拆穿我?”即恒向後瞟了一眼,終于忍不住問。

暮成雪冰寒的眸子望着他,沉默無言。

即恒聳了聳肩,跟這樣一塊木頭在一起不悶死才怪,但當他以為暮成雪不會回答的時候,暮成雪忽然開了口。

“小瑾還不知道你的真面目,但是陛下知道。他不告訴小瑾,自然不會讓我說。”

即恒的腳步頓住,暮成雪自他身後緩緩走上來,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冷冷地警告道:“如果你敢對她不利,我一定殺了你。”

如冰雪一般的眼眸仿佛早已将一切看穿,在那雙眸子的盯視下即恒忽然感到身體發涼。他本以為暮成雪是一個沒有感情,習慣于聽從命令的人,他對和瑾的執着同樣簡單得就像白紙上畫出的一道黑線。

然而此刻他卻突然發現,暮成雪絕非如他以為的那麽純粹。白雪吸附烏塵,掩蓋污穢,但在世人眼裏依舊潔白而美麗。暮成雪并不是一張白紙,他對和瑾的深情也不是白紙上唯一的色彩。

所有的事他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他的眼中并非一無所有,而是容納了一切。只有當他認為有必須要去做的事,冰層覆蓋下的火焰才會破冰而出,将一切事物燒盡。

作者有話要說: 親,有沒有覺得,即恒少年就是那種會在你想要讓他陪你去逛街時,他在專心打游戲……最讓人吐血的男友類型 = =!!!

☆、等價盤問

陛下知道你的真面目,他不告訴小瑾,自然也不會讓我說。

短短的一句話将許多明面上無法表露的秘密盡數道出。即恒無法形容當暮成雪說出這句話時他所感受到的震驚,一開始還以為是多心,但當那雙冰眸凝視自己的時候,他發現這個男人已經将一切都看穿了。

暮成雪不會再去揭穿他,但他一定會将自己盯得很緊。好在再過一天他就可以離開這裏,全身而退。只是想到和瑾即将面對會是這樣一個城府極深又情緒極端的男人,他又怎麽放心得下。

淩亂的水面倒影出他略顯驚惶的臉,他掬起一捧水,将內心隐約的不安打得粉碎。

不遠處傳來一個令他厭煩的氣息,他沒有擡起頭,将冰涼的水潑在身上,費勁地清洗着腥臭的粘液。

“你若有空,朕有些話想要問你。”男人到得他跟前,以不容拒絕的口吻相問。

即恒甩了甩頭,盯着逐漸平複的水面裏男人的倒影悶聲說:“陛下有空,我又怎能沒空。”

男人彎起嘴角笑了笑:“你真是越來越知趣,朕開始有點喜歡你了。”

即恒擡起頭,扯了扯嘴角:“我怕您不高興,責怪公主沒有調教好下屬,最後遭殃的還是我。”

陛下聞言笑了起來,玩味的視線在少年身上來回打量,笑道:“你倒是很在意她。”

即恒心裏一怔,扯過挂在身旁的單衣披在身上,水珠順着額發滴落下來,流過緊抿的唇角。

“陛下有什麽話想問,不來治卑職的罪了嗎?”

他戒備的神情和負氣的話語都讓男人感到說不出的愉悅,盡管他們的力量相差懸殊,但少年似乎永遠占不了上風。

“即恒隊長身為大丈夫何必對那些場面話耿耿于懷,朕若不治你的罪要怎麽服衆?”陛下俯身凝着少年純澈的眼,嗅到他身上殘留的氣味又不禁皺起眉,離了兩步遠才繼續說,“朕将愛女交托給你,你卻有負朕的期望,這也是事實。朕沒有當場處置你已經是寬宏大量,你還有什麽不滿。”

即恒閉了閉眼,放棄了與陛下争理。他不該跟這個男人正面交鋒,完全沒有勝算。

“您有何話想問?”

陛下自己找來一張椅子坐下,此時夕陽已落,暮色開始四合,沁春園中亮起的燈火将男人的臉打上忽明忽暗的陰影。他在花叢之前落座,好整以暇的笑容裏帶着慣有的惬意,好像他自降身份來到下人居住的院落,只是為了來喝一壺茶。

“朕知道你對朕有所不滿,以往的事朕不跟你追究。今天只是來談一樁交易。”

即恒愣了愣:“交易?”

陛下颌首。

“對,公平的交易。”陛下精明的目光注視着即恒,“朕有幾個問題想從你這裏得到答案,如果你能保證如實相告,不存在欺瞞,那麽作為交換,朕允許你提出你想知道的問題。如此,即恒隊長可否接受?”

即恒有些意外,這個唯我獨尊的男人竟然會向他提出等價交換,看來他想知道的事情一定相當重要。他大概能猜出會是什麽,苦笑了一聲說:“我若不接受呢?”

“那今日進過後山的所有人都将被留在這裏,一個都走不了。”陛下答得十分自如,沒有絲毫猶豫。

即恒只覺得那雙含着笑意的眼裏盛滿了毒液,已經幾乎要滴了出來。

“那我還有什麽選擇的餘地?”

“在天子面前,誰都沒有選擇的餘地。”陛下冷冷笑道,“第一個問題,後山林木之陣的陣眼裏有什麽?”

即恒雖然料到陛下對後山的林木之陣絕對不會一無所知,但他的問題顯然已經說明他非凡不是一無所知,而且是知之甚多。只不過他并沒有親自進去過,也許是忌憚于法陣造成的迷霧,抑或是囚于陣中的妖魔。

“陣眼裏封着一只妖魔,但因為法陣遭到部分破壞,妖魔被釋放了出來。”即恒說。

“還有呢?”陛下追問,“除了妖魔,其他呢?”

“還有一座遺留下來的石臺,石臺裏有一具白骨。法陣正是因為這具白骨而被破壞。”

陛下聽到這裏陷入了短暫的沉思,末了才問:“那具白骨是男的,還是女的?”

即恒頓了一頓才答:“是個男人。”

陛下的臉上有一瞬間掠過疑惑,但很快就釋然了。即恒沖口問道:“陛下可知那是什麽人?”

“這是你第一個問題嗎?”陛下看着即恒道。

即恒點了點頭。

陛下露出一絲為難的神情,想了想後道:“朕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你換一個吧。”

“你……”即恒咬牙切齒,卻聽陛下笑道:“你應該還有很多想知道的事,不在乎這一個兩個。朕答應你除了這個問題,其他的都如實回答你。”

即恒沒有辦法,只得作罷。

“第三個問題,小瑾在石臺有沒有遇到什麽事?”

即恒暗自揣摩陛下問這些問題的意圖,但他問得實在太過籠統,讓他抓不到他想知道的重點。而他卻只能一五一十将全部和盤托出。

“公主被石臺裏的妖魔纏住,她的血開啓了石臺,将封在石臺裏的白骨放了出來。”

他一面觀察着陛下的神情,一面說。

陛下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下文便問:“然後呢?”

“然後?”即恒不明就裏,哪還有什麽然後。

陛下有些不耐煩:“石臺解封,白骨現世,再然後呢,還發生了什麽?”

即恒努力去回憶當時白骨自石縫中傾倒而出後的事,但當時視野全被灰燼遮蔽,就連白骨的樣子都是後來才看清楚的,除了蝕心藤得到解放外,似乎也沒發生什麽事。

“沒有然後了,其他的什麽都沒有發生。”他如實說。

陛下得到這個答案後眉心微蹙,表情有些古怪,似是不相信即恒的話,但又沒有表現出懷疑。即恒暗忖莫非石臺崩塌以後應該會發生什麽事情,卻因為法陣被破壞而沒有發生?

而這個本應該發生的事,就是甄玉棠布下林木之陣的目的?

這個目的究竟是什麽,石臺中的那具白骨究竟是誰?

一連串疑問盤旋在腦海中,然而不等他一一細想,陛下已經結束了他的發問,對即恒道:“好了,一共三個問題朕已經問完,你有什麽問題盡管問吧。”

即恒只好将那些煩亂的思緒收起來,他的确有很多想知道的事,但因為太多了一時間反而不知道該從哪一個開始問起。陛下見他糾結的神情便惬意地笑道:“不知道要問什麽就以後想清楚了再問吧,不過到時候朕可不能保證一定說實話。”

即恒默默在心裏丢過一記白眼,問出第一個問題:“陛下帶公主來沁春園到底為了什麽?”

“為了确定一些事情。”陛下不假思索地說。

“什麽事?”

“與你無關的事。”

即恒嚴肅抗議:“陛下,這不公平!”

陛下直起身體靠向椅背,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翹起腿,攤開手笑道:“即恒隊長,這很公平。”

“你……”即恒氣結,男人的笑容裏滿是刺眼的得意,他漫不經心地看着少年發青的臉:“還有兩個問題,不問就算了。”

即恒只好深呼吸壓制怒意,一口涼氣吸入濕漉漉的身體,牙齒冷得打顫。

“那第二個,是誰将隐姑囚禁在這裏,為什麽要囚禁她?”

陛下惬意的神情一怔,臉色漸漸沉了下來,他轉目凝着少年,問:“你怎麽會知道隐姑?”

那個被藏在沁春園園中深處的女子,被衆人遺忘的亡靈,她撐着佝偻的身體茍活至今,卻至死都沒有得見心心念念想要見的人,含恨而終。女子不得瞑目的死狀始終無法自即恒腦海中淡忘,人類對自己的同類竟可以殘忍到這個地步。

“陛下,現在是我提問的時候。”即恒毫不回避陛下逼視的眼神,擡起下巴有恃無恐。

陛下陰冷的目光在少年臉上停留了許久,微微阖眼似是嘆息了一聲,道:“……這是兩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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