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7)

上石臺,小心翼翼地将和瑾抱起來。

少女的身體十分單薄,經過幾經折騰臉上早已沒有一絲血色,她閉着眼仿佛已失去了呼吸,若非探到鼻息,即恒真以為她會就此再也醒不來。

被強行困縛的妖魔當真會對施術者沒有一絲仇恨嗎?只消有一點,和瑾都必死無疑。

只差一點,他就再也救不回她了。

空洞的胸口好似卷起一陣涼風,風過之後就連心窩裏也涼得徹骨,手腳亦開始冰寒。他觸着她的臉頰,将她深深埋進懷中,嗅到她身上特有的一種淡淡的體香心裏才踏實了一點。

“和瑾。”

他輕聲喚她的名字,卻沒有得到回應。

她應當很累了,一日一夜滴水未進,情緒幾番大起大落,又因逃命消耗了大量的體力,能撐到現在相當不容易。必須趕快帶她離開這裏才行,即恒明白,如果耽誤了時間和瑾未必能繼續支撐下去,她未必能再次醒過來。

高壇之上沒有了霧氣,星空一望無邊無際,遠處灼灼奪目的雲羅星挂在夜幕上,十年如一日地散發着耀眼的光芒,宛如端坐雲端的神明,維持着一成不變的神秘與威嚴,漠然注視芸芸衆生。

和瑾害怕從這裏走出去,因為一旦離開這裏,她将不得不回到令她窒息痛苦的現實,不得不重新撐起脆弱的心房,假裝自己很堅強。

如果時間能停留在此刻,哪怕一起同眠在此地亦是幸福。

即恒一點也不喜歡殉情的橋段,他一點也不想死在這裏,一點也不想和瑾在這裏放棄。只是現在,只是此刻,他卻希望時間真的能多停留一會兒,哪怕一刻……

懷中的女孩身體依舊冰冷,她的氣息雖然微弱,但意外地均勻穩定。她不會輕易就死的,即恒深信不疑。

高壇上涼風習習,星月當空,灑下萬丈銀輝,即恒有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這麽美的夜色,也有很久很久沒有感到如此平靜。好像世間萬物的沉浮都已與他無關,只要身邊的女孩相伴左右,他無盡的命運便都有了意義。

愛上一個人就是讓自己心有所依,當你擁有她的時候你會因此而愛上整個世界,可當你失去她的時候你也會同時失去整個世界。即便身體還活着,靈魂已是行屍走肉。

曾經有人這樣向他解釋愛情,那時他尚且年幼,認為愛情真是個可怕的怪物,會吞噬人的靈魂。那個人哈哈大笑,他說:

愛情的确是個怪物,它讓你心甘情願成為它的獵物,心甘情願獻上靈魂,以此來換取一個最完美的世界。這個世界獨屬于你,并且絕無僅有。

那麽現在他已經換來那個世界了嗎。即恒心想,也許他已經在不知覺中已被騙了靈魂,而換來的這個世界卻太過于短暫了……他的目光落在帶給他世界的少女身上,忽又覺得好不劃算。

“真是只狡猾的怪物……”

懷中的少女好似聽到他的呓語般呢喃了一聲,即恒凝了她半晌卻遲遲沒有等到她醒來,不禁嘆了口氣。烏發間的銀簪上流動着冰涼的水色光芒,即恒伸手取下,烏黑如墨的長發便似流水般穿過指縫,映在月光中發出淡淡的銀色光輝,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夜色已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明月亦悄悄躲入雲層,大地萬籁俱靜。即恒仍舊沒有睡意,他小心地将和瑾擁在懷中,阻擋夜風的侵襲,目光卻凝着薄雲遮蔽的夜空,陷入了凝思。

***

黎明的曙光照亮大地,刺入和瑾輕阖的眼簾,她在朝陽中醒過來,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身體遍身都在作痛。她動了動僵硬的脖頸,卻發現自己正躺在即恒的懷裏。

少年幹淨俊秀的容顏近在咫尺,陽光落在他的眼捷上,仿佛時光沉澱般寧靜。她鮮少見到他如此安寧的睡顏,一時不禁有些出神。

即便最疲累的時候,他也是睡不安穩的,心裏好像時時刻刻都揣着一份念想,似幽靈般纏在他的夢境裏。和瑾曾偷偷看過他熟睡的樣子,雖然她并不清楚即恒究竟有沒有睡着,但這種平靜帶着某種感染人心的力量,令她不禁也放松了下來,就連身上的疼痛都仿佛減弱了幾分。

少年一直保持着擁護她的姿勢,即使睡過去也沒有松手,這樣的姿勢一定很累,但和瑾卻不敢驚醒他,只得擡起眼簾悄悄地看着他。

不知從何時起她不可自拔地對他産生了迷戀,盡管她深知這份感情讓他們彼此都很辛苦,盡管她隐隐約約地察覺到了即恒對她有一種她理解不了的抗拒,可她依舊讓自己越陷越深,不管不顧地只想将他留在自己身邊。

還是太任性了,以為自己可以左右世界,以為世界會一直遷就她。因為她是公主,是天之驕女。

而現在,這份任性連她自己都無法收場。

該怎麽辦呢,逃麽,放棄麽?如果你不愛我,我是不是該及時地放棄呢……

她凝着少年沉睡的側顏,初晨的清露凝結在他額前的發梢,在朝陽下發出閃閃光亮,映着他清秀的臉容也像在發光,這般安詳寧和,如神明般的,明明近在咫尺卻好似遙不可及。

莫名的距離感,總是若有若無地橫亘在他們之間。

和瑾望得出神,不覺伸手撫上了他的臉頰,指尖觸到他白皙的肌膚,經過一夜冷風侵襲仍能感覺到皮膚之下流動的溫度通過指尖傳遞過來,與記憶中一樣溫暖,惹人貪戀。

烏瞳不知何時悄然睜開,和瑾擡起眼眸望進他眼裏,那雙幽深的眸子卻像無底的深洞般望不到盡頭,一如她最初見到的那樣。猜不透,也讀不懂。

溫熱的掌心覆蓋住她逐漸冰涼的手,即恒稍微放開她,禮節性地保持着距離道:“公主醒了,身體可否安好?”

和瑾心頭掠過一絲黯然,微微點了點頭。

“那我們趕路吧,再堅持一會。”他扯起嘴角露出一絲僵硬的笑容,沒有多餘的廢話,亦沒有多餘的表情,提議道。

和瑾目光裏的柔軟慢慢冷下去,默默地點了點頭。

即恒便扶着她站起來,不想他自己卻腳下一個踉跄,幾乎跌倒。和瑾動了動唇,這才發現昏睡了一夜,竟連喉嚨都幹渴得發不出聲音。想來即恒昨夜同樣睡得很艱難,盡管他看起來非常安寧。

“離開的路我已經探明,快走吧。”

和瑾想讓他再休息一下,但是即恒的臉色蒼白,他遙望着天空中不知名的方向,喃喃道:“不行,快走……不然的話……”

他的話沒說完,高壇突然發生劇烈的搖晃,山巅之上遙遙望去仿佛整個天地都在颠簸。和瑾站立不穩摔在石臺上,回首望去身後就是濃霧缭繞的懸崖,根本無法估計有多深。她慢慢回醒過來,這才發現周遭的一切竟然如此詭谲。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她怎麽會來到這樣的地方?

“公主快下來!”在地動山搖之中即恒的聲音遠遠傳來,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她驚慌失措地尋找他的身影,掙紮着想要站起來。不料一只手卻被牽制住,她低頭一看,竟有一根藤蔓沖破石臺,自石縫中鑽出纏住了她的手腕。掌心立時襲來鑽心的痛,鮮血馬上溢出,順着石縫中纖細的綠藤蜿蜒直下。

這跟藤蔓竟然在吸她的血,和瑾大驚失色。石臺的震動越發強烈,仿佛随時都将倒塌墜入身後的懸崖,她倉皇中摸到手邊有一根冰涼細長的物什,握起來毫不猶豫地刺向被纏住的手。尖銳的銀簪刺入雙指之間,直沒入石縫三寸之長。和瑾知道自己刺到了什麽東西,纏在手腕的藤蔓像受到極大的痛苦般迅速抽了回去。和瑾收回手,手心像被鑽出一個小洞,溫熱的血不停地流淌。

藤蔓縮回石縫之後地震的趨勢似乎愈演愈烈,幾寸長的石縫不過眨眼間就已裂至丈許,眼看着石臺就要斷裂,即恒出手抓住和瑾,兩人飛身躍下了石臺。就在他們雙腳離開石臺的瞬間,随着轟隆的一聲巨響,巨大的石臺一斷為二,無數碎石激飛而出。

待碎石落盡,一切重又恢複了塵埃落定,兩人才自野草中擡起頭,各自都心有餘悸。灰塵彌漫中石臺裂開的縫間似有一個人影伫立其中,正一動不動觀望着兩人。和瑾心中一跳,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對方。在一片灰蒙中,她感到那個人也在同樣凝視着自己。

掌心的血還在流淌,方才正是它在汲取她的血液嗎?

“什麽人?”即恒低聲喝道。然而人影一動未動,又仿佛只是個死物。即恒按下心中疑慮,小心地上前正欲一探究竟,不料腳下不知踢到什麽,那個人影驀然動了起來,以一種怪異的姿勢突然向兩人急襲過來。

“小心!”即恒立刻後退防禦,将和瑾擋在身後。然而人影已經到了跟前,直挺挺地倒了下來。

灰塵散去,兩人定睛一看皆倒吸一口涼氣,怎會料到眼前亂草之中的,竟是一具白骨。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就二了,這只怪 = =

石臺裏的這個人,是本文最華麗的醬油黨,嗯

☆、白骨

自石臺之中現出一具白骨,這是兩人都沒有料到的事。這個人是誰,怎麽會被封死在石臺之中?

即恒心念電閃,卻仍舊不得其解。這座石臺乃安雀的遺址,安雀盛行巫術,以活人祭祀的現象屢見不鮮,但是那個神秘的古國早已在百年前就已摧毀,而這具屍骨雖已有些年頭,但絕對沒有那麽久遠。

在近幾十年之中,這一處龍脈上進行過類似巫術祭祀活動的就只有十六年前……

“即恒。”和瑾讷讷地望着躺在野草中的白骨,忽然問,“陣眼就是一個法陣的中心,是法陣最關鍵的位置,對嗎?……我曾經聽人說過,施術者會在陣眼以自己的血來封陣,防止法陣受到他人利用。如果施術者不幸喪生,那麽解封之人便是他的血親……”

即恒沉默地看着和瑾緊緊握起的手,在那具白骨的頭顱上,沾染着同樣鮮紅的血色。他俯下身,伸手覆住她的手。一滴豆大的淚珠便落在即恒的手背上,溫熱的液體自皮膚上滑落,逐漸消散了溫度。和瑾怔怔凝望着躺在面前的屍骸,淚水不住滾落,泣不成聲。

即恒心情凝重,沁春園後山的林木之陣竟會如此曲折龐大,遠遠超出了他的預計。十六年前甄玉棠在此布下陣法,随後叛軍屠戮了沁春園,一場大火将沁春園移為平地。但據說那一夜過後就連叛軍都沒有從沁春園出來過。沒有人能說清楚當年沁春園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一夜之間整個沁春園仿佛人間蒸發,所有人無一幸免,唯有殘破的樓閣和滿園屍骨證明這一場血戰真實發生過。

沁春園一役之後叛軍群龍無首,很快就潰不成軍。在往後的十六年裏天羅再也不曾發生過動搖國基的政變。

難道甄玉棠是為了天羅而以身殉國,與叛軍同歸于盡了嗎?即恒不由思忖,莫非真相的确如此大義,其間并沒有什麽隐情?甄玉棠明知天下易主,鸠占鵲巢,但她身為甄家繼任者,仍然履行了使命,并以玉石俱焚的方式告誡先皇不該忤逆天道。

……如此說來,倒也在情理之中。

這個身負奇責的女子出生在甄家就注定了一生的不凡,然而如今這般結局未免太過凄涼可憐。和瑾止住淚珠,這個化作白骨的人就是她的母妃?那個在夢中想要殺死她的母親?

和瑾從未想過會以這種形式與她相見。在夢靥裏她無數次掙紮大喊,質問她為什麽要殺她,為什麽不要她這個骨肉?因為不愛她嗎,因為她不該出生嗎?但是她聲嘶力竭的诘問淹沒在火海裏,與滾燙的業火一起将她模糊的笑容吞沒,墜入無盡的黑暗深淵。

每每在夜半時分驚醒過來,和瑾都覺得好似死過複又重生,而那個人的魂魄卻一直纏繞在她身邊,等待下一次抹殺的機會……現在她終于從夢境裏走了出來,真實地站在她面前,她可以大聲責問她,也可以盡情向她宣洩,可是她想要的答案卻再不可能聽到。

“為什麽……”她哽咽着呢喃,淚水湧出眼眶模糊了視線,森森的白骨在升起的旭日下鍍上了一層暖色,仿佛飽滿的皮肉。和瑾遲疑地伸出手,恍惚間似以為她能重生過來。

“她不是你的母親。”伸出的手被人截住,耳邊傳來即恒不太肯定的聲音。和瑾怔愣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麽,回過頭望着他發愣,未落的淚珠随着眼捷的顫抖低落在臉龐上。

即恒微微嘆了口氣,這一回卻是十分肯定地告訴她:“公主,他不是你的母親,因為這是一具男人的屍骨。”

“什、什麽?”和瑾木然地問。

即恒的視線轉向躺在地上的白骨。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女子的身形與男子相比較為嬌小。甄一門位處南方,傳言中甄玉棠雖然不是嬌小玲珑,但也頗具江南女子的婉約。而這具白骨骨骼健碩,肩部較為寬闊,顯然是一具男子骨骸。

他将幾處細節指給和瑾看,繼而道出最關鍵的一點:“玉妃死于火焚,但這個人頸骨上有一道刀痕,左深右淺,如果他不是左撇子的話,應當是自刎而死的。”

“那他是誰?”和瑾心情極度混亂,這個人竟然不是她的母妃。可是除了母妃,會在法陣裏自刎殉祭,讓自己的屍身封存在陣眼裏的,又會是誰?

即恒搖了搖頭,不得而知。這具屍體應當是後來封進去的。石臺是安雀的遺跡,安雀國并沒有将祭品封入石臺的規矩,而石臺作為鎮壓之物,被人為打開後勢必造成儀式的破壞。

這麽說來,這具屍體是有人為了破壞法陣而塞進去的。而這個不幸的人與甄玉棠有莫大的關系,他可能來自甄一門,也可能是宮裏的人。不管怎麽說,他都應該是和瑾的親人,與那個破屋裏守着秘密茍且偷生的女子一樣,淪為真相背後的亡靈。

懸崖邊上傳來細微的摩挲聲,與昨夜林中繩索在地面拖行的聲響極為相似,蝕心藤有所動作,它又想幹什麽。

蝕心藤汲取了和瑾的血液作為解封的媒介,現在它恢複了自由,不再受法陣的束縛。失去契約束縛的妖魔是敵是友,吉兇難料,即恒立刻提起十二分的戒備,目光緊緊盯住懸崖的那一邊。

“公主,你身後有一條小道,你順着小道下山,閉上眼睛往西直行就能突破迷障。記住一定不要被任何事物幹擾,不論前方是山坡還是泥塘,一直沿着你閉上眼後的方向去。”他低聲囑咐和瑾,這是他研究地形想了一夜找出的突破口。

和瑾卻拉住他的衣袖搖了搖頭,望向懸崖呢喃道:“也許它沒有心存惡意,如果它要對我們不利早就可以出手了。”

“不盡然,現在已經不一樣了。”即恒神情沉重,眼角瞟過和瑾尚在流血的手,“一只自由的妖魔對血味和食物是沒有抵抗力的,失去契約的約束,人類的法則對它們就不适用了。”

他的解釋和瑾不太懂,即恒不再多費口舌,輕輕在和瑾身後推了一把:“公主先走一步,我随後就來。”

像是為了讓和瑾安心,唯獨這最後一句即恒将視線收回,轉而落在和瑾身上,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說。

他不會給做不到的承諾,和瑾明白自己留下來只會給他增加負擔,便颌首應了一聲:“那你快一些。”說完她便轉身離去,順着即恒所指的小路下了高壇。

她毫不猶豫的背影讓即恒一時間有些悵然。如果她不肯扔下自己獨自逃走,也許即恒會感到很厭煩。可是她真的幹脆無比地轉身就走,卻又令他産生一種寂寞的錯覺。

……瘋了,她給的世界裏他大概是個瘋子。

蝕心藤果真自懸崖另一邊爬了上來,本體尚未出現,觸手就遠遠地伸展上來,纏住高壇邊緣的岩石與樹木,宛如一張巨大的蛛網。待網結成固定住身形,一只猙獰的巨塊随後攀了上來,猩紅的眼珠躲藏在縱橫交錯的綠藤之間,說不出的幽深瘆人。它的身體宛如無數根藤蔓相纏成團,若非兩只眼珠發着陰森的紅光,只怕即恒會誤以為這是一團打結後解不開的草球。

這就是那個男人嚴肅警告過不可硬拼的妖魔蝕心藤,誰曉天意弄人,此刻他必須要與它正面相拼,好讓和瑾有時間逃離。

低級妖魔大部分都是單細胞的生物,只是這只蝕心藤是變異的異種,雖然比起無智商的要幸運很多,但往往有智商的敵人才是最不可掉以輕心的。與妖魔打交道沒有人類那般費神,只需要遵守一點就可以了——不要對任何一只妖魔給予絕對的信任,因為在妖魔眼中,人類是獵物。

獵人不會将獵物當做朋友,即便有了感情,也是不平等的。

“怎麽了,大個。被關了這麽長時間,終于厭煩你侬我侬的苦情戲,要出來瀉瀉火了嗎?”

當蝕心藤整個身體自懸崖爬上來後,即恒着實吃了一驚。這體型實在太巨大了,他在這只怪物面前就像仰望一座高山,與它對視都要仰斷脖子,在氣勢上明顯輸得徹底。

真不知道當初甄玉棠是怎麽把它降服的,可怕的女人。

蝕心藤不動聲色地轉着眼珠打量着他,即恒從它細如豆粒的紅眼珠裏看到了深藏的殺意,他不禁彎起嘴角。

妖魔會人類産生感情,這果然是最好笑的笑話。一旦維系的束縛消失,這頭怪獸就露出了醜陋的本來面目。

蝕心藤站定在斷裂的石臺上,眼珠下的藤蔓裂開,絲絲怪異的聲響自那裂口裏傳出來。詭異的裂口越來越大,直到能看到藏在裏面的森森白牙,聲響陡然間變成了震天動地的怪叫,響徹九霄,連大地也為之一震。

那就是蝕心藤的嘴,從嘴裏一眼望去甚至能直接透過它的咽喉看到胃底,還有不少殘肢斷骸露出點點黑影,估計是那些倒黴的鬓狗。以胃為腦的怪獸果真名不虛傳,當真百聞不如一見。它的身體除去觸手般的藤蔓以外,就只剩下了胃,它的胃就是它的頭。

示威般的吼聲趾高氣昂地收尾,蝕心藤小到可以忽略的眼珠裏露出了貪婪的目光。它的視線牢牢鎖定在即恒身上,上下兩排緊密的尖牙合在一起的樣子像關上了一扇門。

即恒不禁咋舌,也許剛才應該跟和瑾一起走,說不定巷戰比拳對拳的肉搏更加有利。他胡思亂想着,可哪有他後悔的時間,蝕心藤打了聲招呼後二話不說就發動了攻擊。數以萬計的藤蔓齊齊襲來,如萬根粗壯的針芒刺向渺小的少年,誓要将他捅成馬蜂窩。即恒淩空一躍躍上空中,避開致命的群襲,前一秒站立的地方瞬間鑿出了個一米深的大坑。他環顧四周,可悲地發現所有能落腳的地方都覆蓋着蝕心藤的觸手,就算即恒斬斷一條,仍有千千萬萬的觸手斬之不盡,殺之不完。僅一招,他便已清楚此劫難逃……

真讓那個混蛋說中了,跑都未必能跑過的對手,正面迎擊就是在找死。

他以極快的速度翻身越過緊追而來的觸手,扭轉身形落向蝕心藤頭頂。他本想借蝕心藤頭頂作為着力點飛躍向另一處高崖後再作打算,不料藤蔓竟沒有絲毫停頓,追命似的咬死他掠過的軌跡。即恒只得咬緊牙關加快速度,在千萬條藤網中穿梭躲避。

無數山岩受到藤蔓的抽打被擊毀,大大小小的山石滾落下山,将窄小的山道或堵死,或砸毀。即恒心道不妙,和瑾還在山道上,不知道她有沒有危險。他才剛閃過這個念頭,果然一道素衣的倩影就掠過眼角,和瑾被困在山腰,劇烈的搖晃使她寸步難行,而身邊岩壁聳立,沒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

她緊緊貼在山壁邊,望着眼前落下的石雨臉色蒼白。

他的确應該跟她一起走的,至少不會讓她獨自一人困在山腰,一旦頭頂的山岩塌陷,巨石崩塌下來定會屍骨無存。

即恒心急如焚,然而蝕心藤的觸手數量太多,他實在疲于應對,和瑾就在不遠的山道上,他想要靠近過去竟比登天還難。山石滾落的聲響震天動地,無數落岩自山壁滾落,形成了密布而可怖的石雨。即恒一面避開蝕心藤觸手的襲擊,一面還要躲開落下的山岩,可他的心思挂念在和瑾那邊,一失手竟被一根藤蔓纏住腳,身體頓時失去控制被狠狠拍向了山壁。

全身的骨骼都猶如碎成萬段般咯咯作響,劇烈的疼痛令他無法呼吸,他張大口艱難地喘息,視線已被血色染紅。意識模糊之際驀然一個模糊的晃影閃過眼前,他不禁睜大了眼,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撞擊而看到了幻覺。

他好像看到無數觸手結成了一張密實的網,将少女的身影遮擋得嚴嚴實實,任憑山間巨岩滾落,地動山搖,藤蔓結成的網宛如一道最堅固的城牆,将城裏的公主牢牢護在手心。

它竟然在保護和瑾。失去了法陣的束縛,失去了契約的約束,它居然還在保護和瑾。

以它自己的意志,繼續履行着與甄玉棠的約定。

轉瞬即逝的一幕給即恒帶來的震驚與錯愕久久無法散去,他不知道自己被藤蔓甩了多少個來回,只知道一次又一次的撞擊幾乎将他的骨頭撞得粉碎,然而腦海中萦繞的依舊是看到的那個晃影,像幻影一樣不真實。

“即恒!”幻影裏和瑾的嘶喊聽起來卻非常真實,即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迷糊的視線裏出現了和瑾倉皇的面容。

“快抓住我的手!”

即恒攀住一株自岩壁裏橫生出的樹,擡起頭望着不遠處的和瑾,她正探下身伸長了手臂,一面向即恒喊道:“你不是說你随後就能趕到嗎?怎麽會這樣?”

即恒吐掉口中的血沫子,透過眼前斑駁的血花對和瑾露出了一絲幹笑:“是啊……我這不是趕過來了……”

和瑾幾乎将自己挂下來,手不停地向即恒揮舞,示意他拉住。聽到少年死到臨頭還要嘴硬的調侃,氣得眼淚都掉了下來:“我相信你才會走,你怎麽可以騙我?……讓我一個人回去,我寧可死在這裏!……你怎麽可以騙我……”

眼淚滴落在即恒臉上,在滿面的血意中暈開一朵朵透明的水花。和瑾哭訴的聲音越來越小,即恒卻聽得越來越清楚,他沉默地仰着頭,手指幾乎扣進樹皮,許久他才聽到自己的聲音混在山岩滾落的聲響裏低喃地響起:“對不起……它的目标是我,不想連累你……”

他不知道和瑾有沒有聽到他的話,甚至來不及再多說一句,手臂在藤蔓的拉扯下幾乎脫臼,他終于不堪承受松開了手,只撕扯下了一小塊樹皮與石雨一同落入山底。蝕心藤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嘯,觸手将即恒狠狠甩向高空,他的身體與山岩一起猛然墜落,墜入了蝕心藤張大的血盆大口裏。

和瑾眼睜睜看着少年被巨獸一口吞入腹中,伸出的手臂還懸在空中。随着最後一波山岩落盡,萬物歸入沉寂,蝕心藤滿足地發出咕嚕聲,收回八方通達的觸手遁入水中。水聲嘩然,蕩起巨大的漣漪拍打山壁,待湖面歸于平靜後,世界安靜得仿佛所有生命都已消失。

和瑾呆呆靠着山壁頹然跌坐在地,她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東西。高壇孤零零地伫立在山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她的視線搖晃不定,眼前天昏地暗,仿佛天地在一瞬間回歸到了萬物初始的混沌,世界開始倒轉崩塌。

他死了嗎?……他怎麽可能死呢……和瑾空洞的視線遙望着湖水散開的漣漪,心中一片空白。風貫入領口,将涼意直透入胸腔,她依稀還記得上一刻他擁她入眠時胸膛的溫暖,鼻息噴吐在頸邊,每一絲氣息都那麽真實。然而此刻所有的溫度都已被山風帶走,她環起雙臂抱住身體,徹骨的冰寒令她不住顫抖起來。

☆、胃

一襲素白的披風披落在和瑾肩上,和瑾微微一怔,擡起的視線裏落入一張冰雪般潔淨清冷的容顏。她失神的目光慢慢在暮成雪臉上聚焦,讷讷地問:“什麽時候來的?”

“剛剛。”暮成雪靜靜凝着她的眼,淡淡道。

和瑾抓住暮成雪按在她肩頭的手,第一次,她主動向他提出請求。淚水模糊了她的眼,在他的記憶中從未見過她落淚:“他還沒死,救救他!”

一種說不清的思緒在暮成雪心底滋長出來,他深深望進和瑾的眼眸中,語聲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然而眼裏卻帶上了以往鮮有的寒涼:“他已經死了,小瑾。讓巨獸一口吞入腹中,不可能有生還的機會。”

“不!”和瑾尖叫起來,沖動的情緒讓她險些栽下高壇。暮成雪連忙抓住她的雙臂,将她固在自己身前可以控制的位置上。少女無力地掙紮了幾下,難以言喻的絕望吞沒了聲音和哽咽。

暮成雪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他所認識的六公主從來不會将自己的軟弱流露給他人。恐怕此時她早已無暇顧及身邊的人究竟是誰,她全心全意在乎的只有那個生死未蔔的少年。

“救他……再晚一些就來不及了……”和瑾虛弱的哀求聲讓暮成雪平靜的內心湧起一股煩躁,扶在少女肩頭的雙手不自覺收緊了力道。

“不過死了一個護衛,一個微不足道的下人而已,公主不必太過傷心……”他控制着逐漸翻湧起來的情緒,維持平靜的心情淡道。忽然,和瑾直起身湊近他的臉頰,柔軟的指尖拂過他如冰如玉般沒有一點瑕疵的臉龐,在他的唇角落下輕如鴻毛的吻。

暮成雪怔住了,他擡起眼簾凝住近在咫尺的少女,水霧氤氲的眼瞳裏來不及收斂悲傷,但精致的容顏上已經恢複了平靜。

“這算是憐憫,還是交易?”暮成雪問。

和瑾不置可否,她直起身跪坐在暮成雪的懷裏,環住他的後頸低下頭望着他的眼睛。盡管是如此親昵的舉動,卻沒有分毫暧昧可言:“那你想讓我怎麽樣,暮将軍?要本公主跪下來卑躬屈膝地求你嗎?”

暮成雪眸中掠過一絲暗芒,線條分明的唇角微抿出硬朗的弧度,良久他才吐出一個字:“不。”

和瑾冰涼的目光染上幾分柔軟,即便更多的依舊是藏之不住的悲傷,她擡手輕撫暮成雪的臉頰,用盡力氣說道:“……救他,我會老老實實地等你來娶我。”

這個習慣将自己深藏在冰面下的男子真正想要的東西,她也許比他自己都要清楚。暮成雪想要的是一個甘願臣服于他的天之驕女,而不是一個舍棄尊嚴的賤婦。即使她心中另有他人,他也要她的人留在身邊。

用一只金銀玉石打造的籠子将他深愛的女子囚禁在身邊,與他的愛情一起捆綁……正因為他們是同一類人,和瑾才無法對他産生絲毫的愛戀,但也同時無法真正将他拒之千裏。喜歡用強大來保護自己的人,守着脆弱的感情,用執念和占有欲築起堅固的高牆,容不得任何人的觊觎,也容不得任何背叛。

和瑾無力地靠在山壁上,只覺得心裏像被掏空了似的,連手指都無法動彈。她遙望向高壇另一邊的湖面,激濺起的水花承載着她無盡的希望,和無邊的絕望。

***

即恒被蝕心藤肚腹中的腥臭熏得幾乎昏厥,他憋住一口氣,扶住滑溜的胃壁掙紮在胃中的湖水裏。透過不知何處滲透進來的微光,視野所見之處到處都是鬓狗腐化的屍體在水面上漂浮,與他一同共浴在蝕心藤肚腹中,他忍不住雙眼一翻,幾乎要當場吐出來。

活地獄的經歷也算人生難得的歷練,以後他的人生履歷還能添上這麽別開生面的一筆,也算是不錯的收獲吧……他如此安慰自己,雖然他一點也不想要這樣的收獲。

那個人曾經鄭重叮咛過他,遇到蝕心藤走為上策。但如今看來這個上策實施起來,貌似也是不太可能的事。不要硬拼,這個告誡才是有用的。

對付沒有智商或者智商低下的強大對手,智取才是上上策。

當蝕心藤現出真身向他示威時,即恒發現蝕心藤果然名副其實地全身上下只有一個胃,透過它張開的嘴甚至能直接一眼望到肚底。單細胞生物簡單到它這種程度,也算一種可與神匹敵的境界了。

除了能織出天羅地網的觸手外,真正教人膽寒的當屬蝕心藤的牙齒。上下兩排密集的尖牙咬合起來,就像一扇緊密的巨門,任你銅頭鐵臂被這般攔腰一咬也要一分兩半,一命嗚呼了。

所以當蝕心藤張開巨口将他吞入口中時,即恒扯過一根藤蔓遮擋,順利避開了齒牙的咬合,直接滾入咽喉,落入腹中。而這個傻大個咬到自己的手也渾然不覺,半截藤蔓一起泡在胃水裏,正在不遠處沉沉浮浮。

笨不是它的錯……

雖然即恒繼承了家族優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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