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約四五年前,洪賦還只是江州縣衙內掌管府庫雜事的一名小小吏員。彼時到任的縣老爺乃是一名花錢捐了官兒做的奸商。既是奸商,自然為富不仁,他花了多少雪花銀上下打點賄賂,才能換了這麽一個芝麻官兒做。上任之後,為了将所花銷的錢財賺回來,自然是重稅盤剝,巧立名目,幾乎将整個江州的地皮挖薄了三尺。鬧得民怨沸騰,怨聲載道。
洪賦時任小小吏員,照理說以他當時的身份,同高高在上的縣老爺應當并無交集。然而洪賦看不慣大雍的天下被這等貪官污吏敗壞,遂在私底下閑話喝酒時與同僚偷偷抱怨了幾句。甚至暗中使計,對着縣老爺的命令陽奉陰違,在征斂米糧的時候,勾兌做賬,抹平零頭,将私扣下來的糧食返回給百姓們,盡量讓百姓們減少些損失。
鐵打的皂隸流水的官。衙門內的差役幾乎都是江州本地人士,對江州的百姓多少有些香火情,因此大家對新任縣老爺如此貪弊的行止十分不以為然。洪賦行事雖然謹慎,然則只要做事,必會露出端倪。因此衙門內的差役也略略察覺出洪賦的動作。不過考慮洪賦平日裏為人低調,從不與人争功搶榮,反而經常幫襯衆人周全公事,因此人緣還算不錯。何況洪賦此舉也并非為自己謀利。因此衆人不約而同的,對洪賦這等“欺上瞞下”之舉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還有人十分欽佩洪賦的舉動。
卻不想有人欽佩洪賦的為人不肯認真計較,卻也有人為了讨好縣老爺,竟将這些私密事情偷偷報與了他知道。那縣老爺聞聽此事,盛怒之下便來盤庫查賬,然而洪賦在賬面上的文章做的極其到位,各種收入支出規規整整,竟讓縣老爺查不出什麽差錯。又有一幹經事的皂隸幫襯掩飾,縣老爺實在抓不住洪賦的把柄。為了一解心頭之恨,只能草草尋了個由頭将洪賦拿下,待要重重責打,奈何洪賦身上還有進士功名,實屬不得動用刑訊一類,遂尋了個偷竊之罪将洪賦塞入牢中。只派人到洪家傳話,叫洪家拿出二十兩銀子來贖人。
消息傳到洪家的時候,孫氏并洪茅洪萱三人宛若聽了驚雷一般,實不知該如何是好。洪家在江州時是何等困頓苦難,洪茅并洪萱兩人在稍稍年長之後,還得入山打獵補貼家用,此時又怎能拿得出二十兩巨資?
何況此事也并非洪賦之錯。究其根本,還是縣老爺行事貪得無厭,叫人忍無可忍罷了。洪賦心懷百姓,稍微體恤了一二,反而遭到上峰的嫉恨報複,實屬無辜。然則這個當口兒也并非尋人講理的時候。不提孫氏淌眼抹淚,到處奔走,如何籌錢。
且說洪茅與洪萱兄妹兩人咽不下這口氣,遂避開大人的眼線,偷偷寫了那縣老爺的貪墨不仁之事,于晚間夜深人靜時張貼在城門口以及江州書院外面的粉牆上。彼時洪茅與洪萱擔心旁人從筆跡上猜出兩人的作為,甚至還特特換了另一只手來寫字。兼江州隸屬邊塞之地,晚間宵禁外緊內松,因此竟無人注意到兩個孩子的行動。
直等到第二天雄雞唱白,所有人注意到城門口并江州書院外頭的大字報。也合該那縣太爺倒黴,恰好這大字報被奉皇命四處暗訪的欽差大人瞧見了,欽差大人示意随從揭了字報親登縣衙問詢,查明事實真相,問罪于縣太爺,另選賢能之人補缺。舊老爺既走,被關在牢中的洪賦自是安然而出。新任縣太爺上任之後,盤查府庫之時留意到洪賦學問驚人,遂推薦洪賦前往江洲書院擔任教員,也都是後事不提。
只是這番事跡說起來竟比書中的故事還跌宕起伏,彼時江州縣衙內所有知情人都猜測那張貼字報一事與洪賦有關,卻又明白洪賦深陷囵圄,不能拔出來,此事斷非他自己所為。因此不免猜測是縣衙中哪位英雄不忿此事,遂悄悄為洪賦張目,并不曾想叫欽差大人瞧見。反而結果了那位縣太爺。
種種推論塵嚣甚上,洪賦被放出之後,多方走訪打聽無果,竟也是這麽以為。
可是今日聽到洪茅的一時錯口,洪賦卻不由起了另一絲想法,卻又十分不敢相信。他向來知道自己的一雙兒女——尤其是小女兒素來膽大包天,行事非同常人。卻也不敢相信當年之事竟是兩個弱質孩童做下的。既是他們做下了,卻又能瞞的衆人滴水不漏,可見這兩個孩子的心機城府,難道竟比他們這些大人都強?
一時間洪賦心中狐疑頓起,忍不住便想拎着一雙兒女去書房質問。他卻也真的這麽做了。
洪賦向來行事機敏,思維缜密。往日裏,他是沒把這件事同自家孩子想在一起,自然看什麽都無事。今日一旦見疑,種種推據之下,卻也不是洪萱兄妹三言兩語且能糊弄過去的。
洪茅與洪萱見糊弄不過去,只能硬着頭皮全都承認下來。洪茅甚至沾沾自喜地道:“爹,你不知道。當日我們行事如何順利,從家中出門到去城門口和江州書院張貼字報,一路行來竟沒瞧見半個人。可見蒼天庇佑,連老天爺都看不過那貪官污蔑父親呢!”
此事聽來十分匪夷所思,不過細細思量過來,卻也合乎情理。畢竟成年人對待孩童的時候,從來都不會有過多的猜疑忌諱。當日洪賦身陷囹圄,孫氏忙着奔走籌錢,洪茅與洪萱大的不過十三四歲,小的也才八九歲,誰能猜到這兩個孩子能有這麽深的心機,能有這麽大的手筆。就連自認對一雙兒女極為熟悉的洪賦都未曾猜到兩個孩子身上,更遑論旁人。
只是當年之事做的容易,一來是江州之地不比京城,夜間宵禁後,巡視探查的并不嚴謹,給了兩人可趁之機。二則被欽差大人抓個正着的縣老爺也并非英國公府。何況京中水深,稍有動作恐怕就能驚動所有人。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倘若被人查到這是理國公府的手筆,叫外人看了,未免覺得理國公府行事太過不留餘地。且這其中還牽連着孫家和阮家的舊事,因此洪賦不建議兩人如此沖動行事。
洪萱與洪茅聞言,相互對視了一眼,乖乖稱是。本以為這件舊事就這麽揭過去了。豈料接下來洪賦話鋒一轉,竟然還要責罰兄妹兩個——他要洪茅默寫《孫子兵法》百遍,叫洪萱秀一個荷包給他。
洪茅還好,他常日裏讀書練字,撰寫策論詩文,默寫《孫子兵法》百遍雖多,洪茅卻并不覺得此事為難。因此心中略微放松,卻聽洪賦冷笑着吩咐道:“你既然得意于左手寫字,今兒默寫的百遍《孫子兵法》,莫不如全用左手寫了。也叫你父親我見識見識你的字跡,免得将來鋪陳的滿大街了,我還不認得。”
頓了頓,且忍不住訓斥了一句道:“尋常讀書時不見你多有研習,反而在這旁門左道上琢磨的深,竟學着些精致的淘氣。”
說的洪茅忍不住縮了縮脖子,苦笑連連。
而另一廂,洪萱自聽了洪賦叫她繡荷包的懲罰,更是為難的頭都大了。
老話講人無完人,世人若有所長必有所短,洪萱自負武藝純熟,于詩書上也略通一二,自然這些針黹女紅方面就是洪萱的短處了。如今洪賦明知道洪萱最不耐煩做這些個東西,還要以此懲戒她。可見心中認真動怒。不過洪賦涵養頗深,即便惱怒兩個孩子行事沖動,不計後果,卻也并不像尋常家長那般非打即罵。只專撿着兩個孩子最讨厭的東西來做懲戒。且不論默書還是做針黹,都須得靜下心來全心而為。洪賦也希望兩個孩子能在接受懲罰的過程中,明心靜氣,明白自己錯在何處。
洪茅與洪萱兩人身為人子,自然明白父親的良苦用心,當即苦着臉面答應下來。接下來洪賦又随口考校了兩人的習學進度,便揮揮手任由兩人退下。
洪萱前腳出了書房的門,沒走兩步,便滿口的埋怨自家哥哥道:“你行事說話怎麽如此不嚴謹。不是說好了大字報的事情誰也不準提的嘛。既然硬生生瞞了好幾年,何苦在今日橫生枝節。還惹得父親動怒生氣責罰你我。”
洪茅也是垂頭喪氣,邊搖頭邊說道:“今兒這事兒怪我。也不知怎麽了,自打入了京後,我這行事竟然越發沖動起來。妹妹別生氣,我會吸取教訓的。”
“你真得吸取教訓才是。”洪萱順着洪茅的話,忍不住啰嗦道:“子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機事不密則害成。有些事情,行得做得說不得,哥哥向來精明幹練,怎麽反而在這件事上犯糊塗了。虧當年的事兒過去了那麽久,早已塵埃落定,不會有人借此發難。如若不然,豈不是你的失言害了父親。退一萬步講,今兒你在大庭廣衆下說了這一番話,叫別人知道了大字報。改明兒旁人也學着你我貼大字報使壞,那被壞的人會否因為哥哥這一句話,第一時間想到你我?咱們豈不是憑白遭了嫌隙猜忌?哥哥将來還要科考入仕,若行事總這麽不嚴謹,早晚會出大事兒。”
洪萱只顧着數落自己哥哥,腳下的步伐走得飛快。正說話間,扭頭卻見身旁沒了人影兒。狐疑下停住腳步,回頭瞧見洪茅不知何時已怔怔站在原地,滿臉的懊悔不安。
洪萱看的心頭一軟,連忙走上前去,思前想後,拽了拽洪茅的衣袖,低聲說道:“哥哥別這樣。妹妹說話不中聽,給哥哥陪個不是。今後我再不這麽說了。其實我也只會說哥哥不妥,我自己行事說話也沒有嚴謹到別人挑不出錯的地步……”
“不。”洪茅堅定的搖了搖頭,眼眸清澈的看向洪萱,開口說道:“妹妹說的對。自打我們入了京都,周圍的人慣是熱絡奉承,竟捧的我不知天高地厚,行事越發莽撞起來。還好今日妹妹點醒了我,否則長此以往,哥哥必會在旁人的奉承中壞了心性,甚至為家中招來禍患而不自知。我今兒得認真謝過妹妹這一番言語才是。”
洪萱聞言,有些不安得咬了咬嘴唇,看着洪茅說道:“那哥哥不怪我罷?”
“我是認真謝你,又豈會怪你。何況你我乃是同胞兄妹,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呢。哪能因為妹妹一兩句話,我這做哥哥的就小氣怪罪起來?”洪茅說着,伸手戳了戳洪茅高挺的鼻梁,滿臉嫌棄的說道:“只是妹妹這口鋒太過淩厲,也就是你哥哥我臉皮厚,不覺如何。倘使在外頭與人說話,可不能這麽疾言厲色的。旁人見了,該說你沒有女子的溫婉和順,小心将來嫁不出去。”
洪萱聞言,伸手“啪”的打下洪茅的手,很不在意的撇了撇嘴,沖着洪茅說道:“嫁不出去我就永遠在家陪着爹娘,要你管我。”
于是兄妹二人相視一笑,前嫌盡釋。
當天晚上,洪萱回房盥洗寬衣,安置休息。卻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着覺。
守夜的玉蘅躺在外頭的矮榻上,支楞着耳朵留神裏面的動靜。見悉悉索索的聲音不絕于耳,玉蘅不免開口問道:“姑娘犯夜睡不着麽?不若同奴婢閑聊一會子,興許就有睡意了。”
裏面躺着的洪萱閉目沉思了一會子,陡然翻身起來,伸手拉開面前擋的嚴嚴實實地床帳,向玉蘅招手說道:“那你也過來,咱們床上躺着說話。”
玉蘅聞言,低聲應了一句,旋即起身披着單衣趿着繡鞋走到床榻前,洪萱往裏讓了讓,叫玉蘅也上來。兩人就這麽并肩躺着,洪萱開口問道:“玉蘅,你覺得是京裏好還是咱們江州好?”
玉蘅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說道:“奴婢也說不準。自來了京都,理國公府的一應吃穿用度都是頂頂好的,那些吃的頑的,從前奴婢連見都沒有見過。可是在這府裏,就連稍得臉些的丫頭都能享用。若單看這些,自然是京中更好的。”
“哦?”洪萱翻身,頭枕着胳膊笑向玉蘅問道:“聽你這話的意思,竟還有別的?”
“自然是有的。”玉蘅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奴婢這幾天在府裏跟着嬷嬷和姐姐們學習規矩,發覺這公府深院的規矩甚大甚多。別的且不說,只奴婢在姑娘房裏伺候,奴婢的娘在夫人房裏伺候,奴婢的爹且在前院伺候老爺……從前在江州的時候,奴婢白天上完了工,晚上就能同爹娘在一起。可按照府裏的規矩,內院的奴婢丫頭不經允許,輕易不得到前院兒走動。奴婢已經好幾天沒見到奴婢的爹了。”
洪萱方才還沒覺察,這會子玉蘅話多了,她聽着玉蘅一口一個奴婢的自稱,不覺皺眉說道:“從前在家裏,可沒見你這麽着,怎麽還口口聲聲的奴婢起來?”
“府裏教導規矩的嬷嬷們說京中的下人都要這麽着,不然的話,叫外人見了,會嘲笑姑娘管不住奴婢,且叫姑娘沒臉。連帶着老爺夫人都沒臉面。何況奴婢的娘在夫人跟前兒也是這麽着。從前在江州,是姑娘心胸寬宏,且體恤奴婢,方才不理會奴婢一直‘你’啊‘我’的,現在到了京中,那些大家主子們相互見面,慣會讨論這些個。奴婢可不想姑娘因為奴婢的關系,被外人取笑。”
洪萱默默半日無語,伸手握了握玉蘅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輕聲說道:“其實叫什麽不重要,我知道以你我的關系,你永遠都不會害我。真正的敬重忠心,可不是一口一個主子奴才就能分辨出來的,你很不必如此。”
她在江州過了那麽多年,自有記憶的時候,便知道她的爹娘兄弟和玉蘅的爹娘兄弟都是一家人。當年洪賦因孫文一案遭繼宗嫌棄,被貶江州。家中多少豪奴侍妾都得洪賦信任重用,卻嫌棄江州貧苦,都不肯跟随主子離京,唯有洪賦那早已告老解事出去的奶母李嬷嬷和她男人韓忠一家子誓死跟随。
抵達江州之後,且又因她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她娘又慣是體弱多病,日子過得越發艱難。多少回沒錢吃藥,都是玉蘅的爹娘兄弟跑到外面打短工,将洗衣裳,給人做苦力賺些辛苦錢回來補貼家用。因此爹娘從不把玉蘅一家人當做下人牛馬看待。甚至為着玉茗和玉蘅的将來打算,早把李嬷嬷一家人的身契還給了他們,現如今李嬷嬷一家子都是良民出身,只不過頂着個下人的虛名,還在洪賦一家身邊伺候罷了。
而洪萱打小兒同玉蘅一起長大,玉蘅雖然比她大了兩歲,可玉蘅七歲之前都只叫丫頭,這大名兒都是洪萱給起的,再加上洪萱上輩子還有二十來年的記憶,因此洪萱心裏也只把玉蘅當做妹妹。現如今聽着玉蘅一口一個奴婢,她極不舒服。
玉蘅聞言,更是笑着勸道:“正是姑娘這一句話呢。奴婢既與姑娘情分好,那麽為了姑娘聲譽着想,不過口裏一時改了稱呼罷了。叫外人聽着尊重,奴婢也沒少一塊兒肉。倘若為着一句稱呼,奴婢心裏就不自在了,那麽說的好情分,也不過是虛虛應事罷了。且還別說出口,免得叫人惡心。難道在姑娘這裏,因為奴婢自稱奴婢了,姑娘也就把奴婢當成随意處置的牛馬了?”
玉蘅其實很不理解洪萱的糾結。因為她并不像洪萱一般,來自一個人身自由的時代。玉蘅從小到大,耳濡目染的便是爹娘的言傳身教,知曉他們一家子都是主子們的下人,要忠心于主子,一日為奴,終身為仆。須懂得忠仆不識二主。
更何況時下風氣,講究的是宗族世家,是背靠大樹好乘涼。能為豪門仆,總好過身為外頭無依無靠的平頭百姓。宰相的門子還是七品官呢,他們一家現在可是理國公府長房大老爺最重用信任的奴仆。多少人為着她爹娘能在老爺夫人跟前兒說一句話,阿谀奉承送禮打點的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且他哥哥跟在大爺身邊讀書,老爺說了,只等着大爺明年春闱,金榜高中,便也叫哥哥去參加鄉試考取功名。
依老爺的意思,他哥哥從小跟着大爺一起讀書,這麽多年下來,別的不說,考個秀才舉人出來還是很輕松的。屆時他哥哥也是有身份的人了。若是哥哥真夠争氣,還能再進一步,為阿娘掙個诰命回來,那便是最大的光宗耀祖。這是多大的恩典,豈是外頭那些看似輕省實則日子過得更是辛苦艱難的平頭百姓能享受的?
這麽想着,玉蘅越發勸着洪萱道:“依奴婢的意思,姑娘也得盡快熟悉京中規矩才是。奴婢這幾天也算是見識了,這京中大戶人家可能是日子過得太舒坦,太清閑了,不知怎麽打發時間,且得在這規矩言行上仔細下工夫,炫耀攀比。咱們都是打江州來的,不比他們知道安逸享受。姑娘若還不認真習學,仔細将來出去的時候,言行出錯,被他們笑話。”
玉蘅這一席教訓聽的洪萱哭笑不得,她本想着寬慰勸說玉蘅,沒想到反被這個小丫頭長篇大論的教訓了一頓。真是……
洪萱躺在床上翻了個白眼,嘴裏嘀咕抱怨道:“怎麽你也變得這樣老氣橫秋起來。真沒意思。”
玉蘅見狀,笑眯眯說道:“所以奴婢才說,這理國公府的吃穿用度自是好的,可若認真論起過日子的精氣神來,卻未必比咱們在江州時更快活。至少姑娘在江州的時候,每天任性恣意,何等潇灑。如今來了這理國公府,行事說話動辄被規矩束縛着,姑娘都好幾天沒好好笑過了。”
玉蘅若不說,洪萱自己還沒注意。如今琢磨着玉蘅的話,細細想了一回,不覺長籲短嘆道:“你說的很是。這府裏的享用雖然精細,可這日子過的也太缜密了。人心若都是這麽仔細,行事說話總是這麽琢磨來琢磨去,能開口大笑的時候就不多了……玉蘅,你想江州嗎?”
玉蘅見問,細細思忖了一回,開口回道:“想。奴婢還想榆錢糕吃呢。眼見着谷雨都過了,也不知咱們家的那一樹榆錢兒竟便宜誰了?”
洪萱聞言一愣,再次開口的時候,只不知什麽滋味的應了一句道:“原來都過去這麽長時間啦……”
二人說話間,老太太房裏撥過來的大丫頭杜若走了進來,悄聲說道:“都過三更了,明兒早起還得去老夫人處請安,姑娘且睡罷。”
洪萱閉着眼睛撇了撇嘴,悶悶地說道:“我睡不着,若是能睡着,早就睡了。”
說的杜若一時無語,悄悄退了下去。再次回來的時候,竟捧了一碗糖蒸酥酪進來。笑向洪萱說道:“姑娘覺得精神,不若吃碗牛奶,吃了便想睡了。”
玉蘅在旁,也跟着起身勸道:“杜若姐姐說的很是。姑娘若夜裏睡不好覺,明兒早起沒精神,仔細又頭疼。”
說着,伸手接過杜若捧着的一碗糖蒸酥酪,轉過身來端至洪萱跟前兒。
洪萱一想玉蘅說的也是,這幾天理國公府事情繁多,若打不起精神來,稍有不察再吃了虧去,事後可不知能不能再找補回來。遂起身将一碗糖蒸酥酪吃掉半碗,又在玉蘅的服侍下漱了漱口,複躺下安置。
玉蘅在外頭,伸手将敞開的床帳阖上,且掖的嚴嚴實實的。因她才學規矩,一應動作小心翼翼兼不熟練,且慢了一些。可是舉止中透出來的體貼仔細卻看的杜若為之側目。兩人蹑手蹑腳的退到外間兒後,杜若少不得誇贊一句道:“你真是聰明伶俐,不過幾天功夫,這行事規矩越發嚴謹了。”
玉蘅沖着杜若抿嘴一樂。她年紀雖小,可心眼兒卻不少。杜若在她面前行事永遠妥帖細致,讓人挑不出半點兒差錯。可這人畢竟是老夫人房裏的,縱使賣身契給了她們夫人,可杜若得爹娘老子還捏在老夫人的手上。既有把柄被人握着,何嘗能認真跟她們姑娘一條心。既如此,玉蘅自覺平日裏更得打起精神來,不能倏忽錯漏,若是因此壞了姑娘的名聲大事,那她可是萬死難贖其罪。
不過大面上,玉蘅還是低頭謙讓道:“我是跟着姑娘一家從江州過來的,并不懂得理國公府裏的大規矩。還須得姐姐多加調。教才是。”
杜若聞言,也回笑說道:“并不敢說調教兒子,不過是相互提點罷了。”
而床榻上的洪萱并不知道外頭玉蘅與杜若的微妙氣氛,就這麽閉目養着,一時間也有了睡意,不知多早晚,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次日一早,照例先去省過父親母親,然後同孫氏一道去榮安堂給老夫人楊氏請安。彼時國公夫人馮氏并兒媳陶氏女兒洪茜均守在榮安堂陪老夫人說話。就連洪貫的一幹姨娘侍妾并幾位庶子庶女也在旁伺候。
瞧見孫氏與洪萱過來了,堂上除老夫人楊氏外,均起身同孫氏見禮問候,小一輩的則同洪萱相互見禮。衆人各自歸坐,有大丫鬟獻上茶果,孫氏笑向老夫人楊氏寒暄些家務人情之事。洪萱坐在下面,無所事事地打量起堂上衆人來。
大抵是聽到了洪茜抱着一雙兒女離開英國公府的消息,文姨娘和周姨娘的神情都有些不自然。其中尤以文姨娘最為明顯。不過這其實也能理解,文姨娘的女兒洪芷今年已經十四歲了,聽說八九月份即将及笄,屆時便緊着談婚論嫁了。庶女的姻緣本就不能掌控在姨娘的手中,端看嫡母如何操持。只是身為嫡母再是寬宏大量,庶女身份所限,能尋到的好姻緣也是有限。畢竟時下男婚女嫁,講究的依然是門當戶對。
何況馮氏也并不是真的賢良大度到能毫無芥蒂的為庶女操辦婚事的那種人,且洪茜又于此時鬧出這麽件風波來。馮氏更是将大半精力放在規勸女兒的身上。這便使得文姨娘和洪芷越發緊張起來。
一來害怕馮氏借此疏忽了洪芷的終身大事,二則也是擔心洪茜的舉動會影響到洪芷的清譽。
縱使大家都明白這件事是英國公府有錯在先,是趙顼私德敗壞,可洪茜行事如此激烈,怕也免不了被人指摘“生性善妒,性子左強不夠和順”。如此一來,縱然英國公府讨不了好,洪茜也是德行有虧。女兒家的名譽最是緊要,也不知這樣的風評會否讓外人非議起理國公府女眷們的清名德行。
文姨娘因此擔憂女兒的婚事,也是情理之中。不過眼見着最有發言權的孫氏并洪萱都不介意,她一個做姨娘侍妾的,自然也不好多言置喙。否則叫國公夫人聽去一言半語嫉恨起來,她的洪芷就真的別想找到好婆家了。
一時間省過楊氏,衆人便各自散了。文姨娘谄笑着拉着洪芷去馮氏房中伺候規矩。只是馮氏滿心想着洪茜的事兒,懶得同文姨娘虛與委蛇,便三言兩語将文姨娘并洪芷打發了出來。
文姨娘心中急躁,便想着帶着女兒去給孫氏請安。倘若讨好了孫氏,由孫氏出口幫襯幾句,比她們求爺爺告奶奶的啰嗦一千句都強。豈料江州那邊打發人送來了書信并各色禮物過來請安,孫氏正拉着洪萱在房中接待江州衛千戶府來的兩個婆子,笑問幾人“如今可好,你們老爺夫人身體大安,小爺姑娘們都如何……”
那四個婆子規規矩矩立在地上,一一答應着。待說道“府中一切都好,只我們大爺自阖府上京之後,便打了包袱趕去大同府參軍,如今且在老大人謝将軍麾下打了兩場勝仗,被提為把總雲雲……”
聽的孫氏一陣唏噓,連連感慨虎父無犬子。寒暄了一會子,便叫幾人退下,廚房早已準備好了豐盛客馔,幾人吃飽喝足,便被安排着休息不提。
且說孫氏這廂打發了幾個婆子,又轉過身來清點禮物,且将各色上好皮子并一幹江州土儀分成諸份送給府中各房。洪萱坐在當地的圓桌旁,正抱着一盒榆錢糕吃的痛快。還回身将糕點分給一旁侍立的玉蘅,叫她也吃。口裏還不忘說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昨兒晚上還說想這口兒吃呢今兒早起就送來了。”
看的孫氏不免開口訓斥道:“叫你來是幫襯我一些,豈料你來了不但不幫忙,還在這裏添亂。叫外人瞧着,是什麽樣?”
洪萱不以為然的輕笑道:“可是這榆錢糕本是時令東西,若不及時吃掉,就不好吃了。”
洪萱說着,伸手摸出一塊榆錢糕塞到孫氏口中,嘴裏還說道:“阿娘也坐下來休息休息罷,事情總是做不完的,又何苦緊趕慢趕呢。”
“你便是性子太過憊懶了。”孫氏一面說着,一面被洪萱壓着坐下來,見洪萱又是錘肩又是奉茶的十分殷勤。只能無奈的搖了搖頭,伸手點了點洪萱光滑飽滿的額頭,開口說道:“總是這樣貪玩,什麽時候能長大。”
那文姨娘和洪芷見孫氏有事寒暄,并不敢進去打擾,也不叫院門口的婆子進去通報,只守在院門外頭半日,見江州來的四個婆子走了,才請求通報。一時進來,又正巧趕上孫氏忙着分點禮物,見着文姨娘母女二人,不覺開口向洪芷笑道:“你們來的倒巧。這是江州送來的禮物,我正想着分送到府裏各房中,偏萱兒在這裏跟我搗亂。你快帶了萱兒出去玩鬧,別在這裏礙我的事。”
文姨娘也想着等會兒求孫氏的話,不好叫女兒洪芷當面聽到。也跟着含笑附和。
洪萱見狀,沖着孫氏抿嘴一樂,且抱着一盒子榆錢糕并衛霁姐姐寫給她的信,起身說道:“既然母親這麽嫌棄我,我也不在母親跟前兒礙眼了。這就走了便是。”
孫氏聞言,笑呵呵的擺手攆道:“快走、快走。”
正說話間,陡然聽到門子遞來一封請帖,原來是安陽大長公主要在下個月初舉辦賞花會,邀請京中各世家官宦女子前去赴宴。洪萱既為理國公府長房嫡女,且又是洪貴妃的嫡親妹妹,自然也在邀請之列。
洪萱看着手中的請帖,她來京中不久,除吳家幾位女眷之外,并不認得其餘官宦世家女子。卻聽着安陽大長公主的名號有些耳熟。仔細想了想,不免想到吳皇後鬧自盡那日,承啓帝口中說的他曾假借安陽大長公主之手,請吳皇後出來說明情況一事。當下心中哂笑,只覺得這安陽大長公主還真是……特別喜歡舉辦賞花會。
只是所謂賞花品茗,是何等風雅之事,到時候恐怕免不了要吟詩作對。洪萱同哥哥在洪賦跟前習學多年,雖然不怵這些,卻也并不喜歡。兼又想到京中女眷們見面說話時那等九曲十八彎又綿裏藏針的習慣,不覺接了燙手山芋一般,眉頭緊皺起來。
她有些頭疼的瞪了一眼身旁的玉蘅,遷怒怪罪道:“都是你烏鴉嘴,應驗了罷?”
玉蘅被說的十分委屈,驚愕的瞪大了眼睛,食指反指着自己,無辜的問道:“怎麽怪奴婢?”
“不是你昨兒晚上說的,我不認真學規矩,将來跟人說話見面,要被人嘲笑。你瞧瞧,”洪萱屈指彈了彈手中的請帖,挑眉說道:“這不是照你的話來了。”
“這也算是奴婢的錯?”玉蘅簡直對洪萱的神邏輯無語了。不過還是給洪萱出主意道:“安陽大長公主的賞花會不是在下個月初麽,這還有十多天呢,姑娘這麽聰明,讀書識字都不在話下,何況這些個死規矩呢。奴婢相信,只要姑娘肯用功,這些個東西是難不住姑娘的。”
洪萱沒言語,只滿眼控訴的看向玉蘅。看的玉蘅十分心虛,思前想後,惴惴說道:“姑娘不是經常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嘛!”
洪萱這回都要翻白眼了,還是孫氏看不過眼,開口說道:“你不要總是欺負玉蘅。若要怪,只怪你自己憊懶松散就是了。早就叫你學習規矩,你就是不肯聽。如今可好了,且去臨陣磨槍罷。”
說着,又想到了什麽似的,略有些幸災樂禍的開口笑道:“既是安陽大長公主的賞花會,想必到時候京中數得上的世家女子皆要赴宴。吳家本是詩書鐘鼎之家,吳閣老又是當朝六位大學士之一,當今皇後又是他們吳家的嫡長女。既如此,那位吳家的二姑娘自然也要被邀請的。我記者你在宮中之時,可沒少給這位吳二姑娘苦頭吃。如今仇人見面,你說她會不會竭盡全力的折騰你沒臉?”
一句話立刻激起洪萱心中的好勝之心。她雖不十分在意體統顏面,可從來讨厭被手下敗将看笑話。聽着孫氏一番激将,洪萱立刻冷笑道:“母親也不必激我,不就是學規矩麽。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怎麽着。您就瞧好吧!”
言畢,摔了簾子風風火火地出去了。看的孫氏搖頭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