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九

華淩從來沒想過有這麽一天,她坐在偌大的新房中,等着姜彧。那個身份已經從她的劍靈換成了魔界之主,她的夫君的男人。

雖然是以一種詭異的方式,但命運卻确确實實地将兩人捆綁在了一起。

姜彧沉默地站在桌邊倒了兩杯酒,而後走過來遞給華淩。

華淩接過來。

姜彧自己先一口喝掉。

華淩:“……”

華淩本來以為他會與她交杯。

也許再沒有比他們還怪異的新婚夫婦。

也許是她發愣的時間太久,姜彧面色上有些微不耐煩。

他劈手奪過華淩手中的酒杯。

華淩:??

姜彧:“不想喝就別喝。”

華淩:“……”就這點別扭來說,和還是劍靈的他還蠻像的。

姜彧見他走神,皺了皺眉:“你在想什麽?”

華淩回神:“沒有。”

姜彧低頭看了她片刻:“你現在應該想的事,只有一件。”

說畢,他吻住了她。

……

華淩是次日下午才醒過來的。

身上疲乏的厲害,還伴随着一些她所不熟悉的酸痛。

已經不能完整記得前一晚的種種細節,唯一讓她印象深刻的是姜彧的那種像要将人生吞活剝一般的熱情,和占有欲。

姜彧折騰了她大半夜,直到天微亮時才放過她。

華淩心裏沉甸甸的說不出什麽滋味,她擡起右手,看着蔓延滿整個手臂的桃花蠱的痕跡……她可能,真的沒有多少時間了。雖然不知姜彧上次用了什麽方式把她救回來,雖然他應該用某種方式延緩了桃花蠱的侵蝕,但是,這并不代表着這種侵蝕會停止。

姜彧新婚之夜之後,消失了兩個月。

而他的,或者現在應該說是,他們的寝殿,變成了華淩的囚牢。

姜彧離開之後,華淩曾嘗試過要出去,她剛走到房門邊,手一伸出去,便被一層透明的結界阻隔住了。這房間的四周都已被容琛布下了結界,怎麽也出不去。她也曾不死心地試過要破除結界,然而她畢竟已經失去大半法力,最終無果。最後只得無奈地待在空無一人的寝殿,與世隔絕的感覺。

翠芸倒是每天會過來陪她,送湯藥給她。

華淩有天終于忍不住,問翠芸:“姜彧去哪兒了?”

翠芸楞了一下,神情有些為難,欲言又止。

華淩心中一動:“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翠芸趕忙搖頭道:“不是,也沒有,只是……”

“翠芸,麻煩你告訴我,好嗎?”華淩一字一句慢慢說道,“你如果不告訴我,我會很擔心。一直擔心。姜彧大概跟你說過我的……病,不适宜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翠芸顯是有一番內心掙紮,最後吞吞吐吐道:“尊主和……冥府聯手,發兵天界……”

華淩沉默了一瞬,而後閉了閉眼,淡然道:“我知道了。”

翠芸:“……”

華淩沿着窗邊慢慢踱了幾步,有道:“現今戰況如何?”

翠芸搖了搖頭:“具體情況奴婢也不知道。不過……近幾天常有聽前線将領傳來捷報。”

華淩點了點頭,又笑道:“怎麽又自稱奴婢了。我記得我說過,沒有外人的時候,這些禮數都去了吧。”

翠芸忙低頭道:“抱歉,我一時情急,忘了。”

華淩走到桌邊坐下:“好了,別随時這麽神經緊繃。我沒事,跑不出去,也不會自虐。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翠芸應了一聲,知道華淩多半是不想讓人打擾,識趣地退了出去。

翠芸走後,華淩嘴角那個勾起弧度慢慢地放平。她嘆了口氣,靠在窗棱上,望着外面一成不變的碧藍的天。

她越發捉摸不透姜彧的想法了。她本以為,他不會是被仇恨左右而作出沖動之舉的人。也許,人真的會變。

和冥界聯手……嗎?

沒想到楚江終于還是走出了這步棋。

華淩又是一聲輕嘆,無論如何,這已經不是她能左右的局了。不過,有楚江坐鎮,她也不擔心姜彧會做出什麽過激之事。

華淩想起自己之前沒看完的一卷蚩尤手記,起身走到書架前去,将那卷竹簡抽了出來。這些都是用上古魔文記載的,只有正統魔族皇室血脈才有資格這兩月閑來無事之時,華淩便自學了上古魔文,所以這蚩尤手記,她也能勉強看懂一些。細細看來,不過是記錄了些魔界的瑣碎日常,經他的文字表達出來,卻又別有一番風趣。她發現蚩尤也是性情中人,和她想象中大不一樣。

華淩剛抽出那卷竹簡,眼前就忽然一陣發黑。她定了定神,扶住書架,竭力保持平衡。

過得片刻,暈眩稍減。她慢慢攤開手中竹簡,然而不到兩分鐘,竹簡上字跡竟然漸漸模糊……

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忽然襲來……

……

華淩醒來的時候,聽見身邊有人說話的聲音。

雖然還沒能立刻聽清他們在說什麽,但她立刻認出其中那個她最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聲音。

“你醒了。”

有人握住了華菱的手。

“你回來了。”華淩睜開眼,毫無意外地看到那個幾月不見的人。

在他專注看着她的時候,華淩也端詳了他片刻。

“瘦了。”她最後下結論道。

“你有身孕了。”姜彧看着華淩的眼睛,頓了頓,“兩個月。”

“哦。”華淩點了點頭,神情波瀾不驚,像是毫不意外這個結果。

過得片刻,華淩又道:“戰況如何?”

姜彧挑了挑眉,視線犀利地掃向跪在一旁的翠芸。

翠芸連忙低頭:“尊主恕罪,屬下并非有意……”

姜彧揮了揮手:“算了。”

華淩一手撐着床榻想要坐起身,姜彧伸手按住了她:“躺好休息。”

華淩沒有再堅持,依言躺了回去。

姜彧看了她一會兒:“我不會撤兵。這場仗,我一定要打,而且我要打贏。”

華淩垂下眼皮,過了一會兒,微微笑了那麽一笑:“我知道。”

姜彧忽然伸出手,覆上華淩放在床側的冰涼的手掌,而後将她的手緊緊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中。

“魔族不能一直生活在這蠻荒之地。”他緩緩道,“身在其位,必謀其政。”

“我知道。”華淩打斷他,“我一直懂。姜彧,也許你不相信,但我還是想告訴你,我一直不贊同天界所做的這些事。以前是,現在也是。”

姜彧閉了閉眼,忽然低下頭,以自己的額頭抵住華淩的額頭。

過了許久,華淩聽見他在自己耳邊道:“我知道。”

華淩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過了很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以為……你恨我。”

“恨。”這次姜彧倒時回答得很快,幾乎沒有意思猶豫,“所以我要把你綁在我身邊,你別再想逃。”

華淩忽然心中一痛:“姜彧,我們都知道……”

“噓——”姜彧忽然伸出食指,輕輕壓在她的嘴唇上。

姜彧頓了頓,忽然翻身上/床躺在了華淩身側,伸出手隔着被子抱住了她。

姜彧貼在華淩耳邊:“這段時間我不能陪在你身邊,辛苦你了。”

華淩:……“

“你只需要答應我一件事。好好的,等我回來。”

華淩:“……”

“等我回來。”

沒聽到回答,姜彧就一直重複着這句話。一遍又一遍。

華淩将眼淚慢慢逼回去,而後用略微哽咽的聲音輕聲道:“好。”

姜彧給了她一個深深的擁抱。

那像是用生命在表達絕望的力道,讓華淩的眼眶又微微濕潤了。

……

姜彧這一走又是幾個月,期間倒是斷斷續續回來過幾次。人是一次比一次消瘦,華淩也總能在他臉上看見疲憊的痕跡。每次走之前,姜彧總會問華淩一個問題。

“你會等我吧?”

“會。”

華淩也總是千篇一律的這樣回答。

至少,她要堅持到他們的孩子出世。華淩如是想。

不過華淩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随着孕期的推進,她的身體反而比之前好了一些,乏力和暈眩的症狀相比之前都得到好轉。

而且最讓人匪夷所思的是,桃花蠱的毒紋本已經蔓延至她的肩頭甚至遍布整個背部,然而現在那些毒紋竟然在慢慢消退,手臂上的紅紋已經退回了手肘處。

華淩心中疑惑,并逐漸有了一個不好的猜想……

華淩借口無聊,給了翠芸一張書單,讓幫幫忙去尋些上古典籍和各界志聞。翠芸沒多想,一一将她要的那些書籍,手卷收集了來。

最後在一卷殘破的鬼界秘聞中,華淩找到了答案……

沒想到世間竟有這樣的方法,去解桃花蠱。

華淩在一次例行的問診中,無意間向出診的鶴長老打聽:“浛樰影枝這味藥材,不好找吧?”

鶴長老愣了一下:“夫人如何得知?按理來說……浛樰影枝的味道應該很淡才是。老夫行醫多年,也是第一次見到這藥材。”

華淩打斷他道:“自然,這藥材極其珍貴,傳說只能在鬼界才能找到。姜彧拿給你的?”

鶴長老頓了頓:“夫人請放心,此藥對身體極好。尊上也是千辛萬苦才找來的。”

華淩點了點頭:“我知道。”

鶴長老疑惑的看向華淩:“觀夫人神色,似乎并不太高興?”

這句話稍微有些言過其實。只是面無表情這種情形,對華淩已是極為罕見。

華淩搖了搖頭:“我只是有些累了。今天就這樣吧,鶴長老,多謝你。”

鶴長老拱了拱手:“如此,還請夫人好好歇息,老臣告退。”

華淩在窗前站了大半宿。她将手輕輕放在腹部,小家夥正熟睡着。她依然記得第一次感覺到胎動的時候,心裏那種微妙的溫暖和滿足的感覺……

用一個無辜的孩子的生命來換她一命,何其殘忍。更何況,這還是他們的孩子。

華淩預産前,姜彧匆忙回來了一趟。

他一如既往地将華淩抱在懷裏,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說話。

還是華淩先開了口:“你不用顧忌我,放手去做你想做的。現在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了吧?”

姜彧‘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道:“就快了。我不會殺你大哥,但是我不會讓他在踏入九州半步。”

華淩笑了笑:“說起來,我們一家人也真是奇怪。似乎相互間從未将對方當做親人看待,從出生那一刻起,便是沒完沒了的勾心鬥角,明争暗鬥。”

姜彧:“……”

華淩又頓了頓:“楚江還好嗎?”

姜彧點了點頭:“他比我更忙……很多你父親的舊部,都向他投誠了。”

華淩:“下次見到他,幫我想他問好。一直以來,都承蒙他的關照,各方面。”

姜彧點頭:“他說等戰争結束後會來魔界看望你。”

華淩:“……嗯。”

姜彧将唇輕輕壓在華淩發頂:“你還記得答應我的嗎?無論發生什麽事,等我回來。”

華淩無聲地笑了笑:“……嗯。”

姜彧探頭吻了吻華淩的側臉:“睡吧。”

華淩緩緩閉上眼:“……嗯。”

因為是背對着的姿勢,所以姜彧沒有看見,華淩眼角慢慢滑下的一滴晶瑩的淚珠,順着臉頰下滑,沒入發間,瞬間不見……

一個月後。

魔界軍終于戰勝神界軍,打贏了這場曠日持久的神魔之戰。天界易主,神魔休戰,互相井水不犯河水。魔族再次被允許進入九州界。

然而,在魔界等着姜彧凱旋歸來的人群中,卻沒有他想要見到的那一個。

剛接手天界,雖然有很多事務需要處理,楚江卻跟随姜彧回到了魔界。

姜彧推開寝殿的大門,翠芸正坐在一張雕花的小木床旁邊,輕輕搖着那張小床。

看見姜彧走進來,立刻站起身,行禮。

姜彧緩步走到嬰兒床邊,低頭看着那個陷入沉睡的小生命。那張小臉上甚至挂着一絲淺淡的微笑,應該是正在做着甜美的夢。

楚江跟着走上前,走到姜彧身邊。

他盯着嬰兒的臉看了一會兒,緩聲道:“孩子很像她。”

姜彧沒說話。

楚江沉默了片刻:“抱歉。我沒想到她能發現。也沒想到,她會舍去自己的元神去保孩子。”

姜彧搖了搖頭:“不怪你。是我的錯,如果我能早點發現……事實上,我從來都發現不了,她一直是這樣,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緒。”

翠芸從懷中取出了一封信,戰戰兢兢地遞給姜彧。

姜彧手一擡,那封信便從翠芸手中飛了出去,落到姜彧手中。

姜彧拆開信,只有短短幾行字。

“對不起,我又失約了。我不奢求你的原諒。但我無論如何做不到親手殺死我們的孩子。請将她看作我生命的延續,讓她長伴你左右。忘了我。一個從未能遵守誓言的女人,不值得你的留念。”

姜彧将信折好,放入懷中:“她永遠将自己,放在所有人,所有事之後。”

楚江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最後還是保持了沉默,只是緩慢地伸出手,拍了拍姜彧的肩。

“自私的可恨。卻又無私得讓人不得不愛。”

一滴圓圓的水珠,跌落在姜彧所站的位置……繼而是更多水滴打在地上的印記……

楚江背過身,看向窗外徐徐落下的夕陽……兩行清淚,順着他的眼角,無聲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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