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06】
Alex次日進入重症監護室時,看到Eduardo手上的戒指。
他的手安靜地放在床上,輸液的管子通過針紮入手背,透明的液體由管子進入Eduardo的身體。
那只訂婚戒指又回到弟弟的手指上,在沒有溫度的床褥和沒有血色的手上,它閃着一點細微的銀光,像某種生命之光。它仿佛是一根安全繩,牢牢地拽住Eduardo,使他安穩,使他停止墜落。
在清醒過來後這麽多天,Eduardo第一次對Alex露出一個柔軟虛弱的笑容。
Alex心中百味雜陳。
無論他們薩維林家多麽讨厭Facebook那位傲慢的暴君,或是多麽不想承認Mark和Eduardo的關系,有一點Alex還是不得不承認,在他們束手無策的時候,只有Mark對Eduardo有辦法。
Mark曾是Eduardo的死劫,現在又是Eduardo的生門。
這個世界比Mark有錢的年輕人雖然屈指可數,但Eduardo遇到的比Mark更好的人真是數也數不清。
可又怎樣?
他的弟弟偏偏就是把傷害和救贖自己的權力賦予Mark——在Eduardo甚至還不真正理解愛情到底是什麽的時候,他就把這些主宰的權力毫無保留地悉數交付Mark Zuckerberg這個人。
那之後,Mark被默許進入重症監護室,因為Eduardo願意一天裏有五六分鐘的時間,由Mark來陪伴他。
這幾天裏,Eduardo又接受了幾次進一步處理骨折和骨裂的小手術。
他剛受傷時沒法承受太多手術,醫院只能優先處理他創傷的髒器;等那些嚴重的、直接威脅生命的問題都大致穩定後,醫院才開始為其他地方進行手術修複和固定,并且可以預見接下來還要進行一系列的小型手術。
第八天,Eduardo各項指數終于穩定。
在重症監護室度過了漫長的二十五天後,Eduardo終于轉入普通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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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k在清晨時就到重症監護室前等他出來。
昨天例行交代病情的時候,主治醫師跟他提到Eduardo今天可以離開ICU了。但他們沒說什麽時候,可能還需要最後再對Eduardo的各項數據進行一次複查,Mark只能耐心等待着了。
今天天氣很好,九月初,新加坡的早晨氣溫微涼,非常清爽。
Mark一直沒法讓自己平靜下來,他現在有點焦躁,就好像經歷了一場痛苦的馬拉松,終點就在面前,充滿了不确定性。
他一直處于緊張的狀态中,總擔心下一刻醫生會出來告訴他,Eduardo情況又惡化了,必須繼續留在重症監護室。
畢竟這種反複無常的情況在最初的十天裏經常發生。有時候Mark只是累得打個盹的功夫,醫生就跑出來說Eduardo又出問題了,要搶救,要做手術,要檢驗,要這樣,要那樣。
Mark曾經一度對重症監護室的那幾位醫生産生恐懼心理,就怕他們從ICU裏一出來就把目光投向自己。因為醫生們一般主動找Mark或Alex都不會是什麽好消息。
沒來由地,Mark忽然想起八月那通打斷他工作的電話。
其實那天的事情Mark記得不太清楚。
只是來電顯示上清楚地亮起Eduardo的名字,他以為是Eduardo給他打電話,心情瞬間就愉悅起來了。
可是一接通,電話那邊Donna帶着哭腔的一聲“Zuckerberg先生”,直接把Mark給叫懵了。他立刻就敏感地意識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果然,還沒等Mark做任何心理準備,Donna就說:“Saverin先生出事了,有人在十字路口把他撞成重傷,現在正在搶救。”
很難用現有的任何一種語言精确形容這句話的可怕程度。
他價值幾百億的大腦有五秒的空白時間,沒辦法對Donna說的話進行信息處理。Mark甚至連她口中的“Saverin先生”是誰都不能正确解讀,還有“車禍”和“重傷”的字眼,聽上去同樣非常陌生。
Mark沒法呼吸,他用力吸氣,可是周圍的空氣變得非常稀薄,可能由于缺氧的緣故,整個辦公室都在天旋地轉。
Donna在電話裏哭,因為Eduardo失血過多停止過呼吸和心跳;Felix在電話外說了什麽,因為他很擔心Mark,但是Mark對情緒開始不能産生反應。
他的理智迅速奪回行動指引權,Mark立刻布置自己緊急離開的各種工作分配與授權。
他看上去冷靜得可怕,謝麗爾和布列特很快就來到他的辦公室,克萊德曼和戴維也被Mark在去機場的路上搞定。
他理智得可怕,條理清晰到不近人情,好像對噩耗無動于衷。
很多人以為情感是愛情的唯一表達形式,但不是。
對Mark來說,理智才是愛情的表達方式。
他有多愛Eduardo,現在就有多理智;就像他有多愛Facebook,當年踢走Eduardo時就有多理智一樣。
Mark當時唯一的情感反饋大概是一種類似旋轉帶來的惡心感。
這種感覺一直都在,持續到Mark登機,坐在前往新加坡的航班上。起飛幾小時後飛機遇上氣流,他終于忍不住在飛機的洗手間裏大吐特吐。
先是當天吃的東西,然後是水,再然後是胃液灼傷喉嚨。
他一邊吐,一邊想,Eduardo從手術室出來了嗎?還是死神已經帶走了他?
于是Mark開始思考最壞的那種情況:如果Eduardo死亡該怎麽辦。
并不是那些龐大的資産或Eduardo的公司,或Facebook的股份,或沒完沒了堵都堵不住的媒體輿論該怎麽應對。
不,都不是這些,而是Mark該怎麽辦。
到這一刻,Mark的情感才卷土重來,像洪水決堤一樣,在小于一秒的瞬間裏,徹底沖垮了Mark。
接下來整個八月都是反複無常的噩夢。
醫院在和死神搶人。
如果生命是一次訴訟,所有人都在為了Eduardo的“死刑判決”在一次次上訴。
死神這位法官無疑喜怒無常,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錘下最終判決,立即執行死刑。
Mark這輩子都沒有這麽煎熬過,醫療團隊和Eduardo都很努力,他們在進行一場戰争,而Mark在外面除了祈禱外束手無策。
将近一個月,盡管贏得很艱難,但終歸是贏了,Eduardo的狀況終于穩定下來,死神放下判決的錘子離席。
上午将近11點時,重症監護室的大門打開,Eduardo被推出來了。
Mark立刻站起來,他把目光投向他的愛人,他從死亡之地凱旋而歸的英雄。
躺在病床上的Eduardo看到了他,“Mark。”
他很久沒有說話,聲音嘶啞,而且因為虛弱,說出的話幾乎等同氣音。
Mark走上去,握着他的手,“我在。”
Eduardo有些費力地沖他笑了笑。
醫護人員推着他的病床往獨立病房去,Mark一直陪在Eduardo身邊。
醫院給Eduardo騰出了一間獨立病房,寬敞、明亮,還設置了護理人員的單獨休息間。
Eduardo的父親母親等在獨立病房裏,Eduardo被推進來時,Paula眼睛都紅了。
Mark主動離開Eduardo身邊,把空間讓給醫護人員和Eduardo的父母。
他坐到病房裏的沙發上,安靜地看醫護人員給Eduardo調整床位和醫療器械。
這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随後是護理人員與Eduardo見面,之後Eduardo的父親和母親低聲和他說話。
Mark知道他應該回避,但是他不想。何況Eduardo的父母也沒有讓他離開,于是他就理所當然地坐到那裏去了。
這段日子,Saverin夫婦和Mark只有最低限度的接觸,僅限于見面時的問好和一些關于Eduardo的簡單交流。
他們不會對Mark表現出任何不禮貌的拒絕行為,相反,Paula倒是禮節周到極了,不過Mark倒是很明白,一絲不茍的禮節代表冷淡和疏離。
Saverin夫婦和小兒子說的是葡萄牙語,Mark一句都聽不懂。
或許正因為知道Mark不懂葡語,所以Saverin夫婦才沒有要求Mark回避。
以前Eduardo幾乎不在Mark面前說葡語,盡管這才是他的母語,但只要在場有不懂葡語的人,他就絕不會說,哪怕跟他對話的人也懂這門語言。
Mark當然聽過Eduardo說葡語,是在給家人打私人電話時。Eduardo說葡語比他說英語還要軟糯,好像他嘴裏是含着點什麽似的,可能是笑意也可能是溫柔。
他其實挺喜歡聽Eduardo說葡語的,特別是他們做愛時。
Eduardo有時候會冒出一點葡語的呢喃,不過從來不會告訴Mark那些黏軟的詞是什麽意思。
如果Mark問他,他總是會笑着拒絕,“不告訴你”“只是語氣助詞”等等,再問,Eduardo就會用吻去搪塞Mark了——這種做法對Mark Zuckerberg而言簡直攻無不克。
但Mark也有應對的辦法:他不能讓Eduardo告訴他那些葡語詞彙的意思,但能讓Eduardo說出更多好聽的葡語。
Mark坐在沙發上安靜地看着Eduardo,Eduardo就在距離自己不到5米遠的地方,但Mark得承認,自己真的很想念他。
醫生說Eduardo接下來可以嘗試着适量地喝水和進食了,但是因為大半個月他都滴水未進,腸胃也罷工太久,無論怎麽樣,都只能先從流食開始。
Saverin夫人小心翼翼地給自己小兒子喂了點水。
Eduardo咽了一小口,感到有點吃力。
他撤掉喉管還沒有幾天,之前那根管子一直在折磨着他,它日日夜夜地橫亘在他的喉嚨裏,即使撤掉後,Eduardo總還錯覺它的存在。
他的喉嚨可能被磨損,吞咽的時候感到疼痛,但這不妨礙Eduardo感受甘甜的液體從舌尖流淌過仿佛幹燥裂損的土地似的喉嚨帶來美妙感覺。
那一小口水像生命的源泉,所過之處開始恢複生機。
咽下那一小口水後,Eduardo感到反胃和想吐,但是他忍耐了下來,并極力不把這些不适的感覺表現出來。
Paula耐心地等待着,看Eduardo似乎緩過來後,又溫柔地問他,“親愛的,還要嗎?”
Eduardo小小地點了點頭,又喝了幾口。
Roberto沒有怎麽說話,也沒有做什麽,只是安靜地坐在一旁看妻子照顧孩子,偶爾說上幾句話。
Mark對Roberto非常沒有好感,哪怕是在素未謀面的哈佛時代。
他知道Eduardo那時候有點Daddy issue,而現在Mark看來,Roberto多少在某些方面與自己有相似之處,特別是自己越年長,越明顯,比如表現出的不近人情的理智、克制、專橫、權威以及嚴厲等。
Mark一直想不通,Eduardo這個哈佛高材生,為什麽對那次吵架反應如此過度激烈。
後來Mark明白了。Eduardo總是苛刻自己一樣努力,想要達到父親的要求,選修必修門門課程都要做到拔尖,參加各種社團活動,鳳凰社、投資協會,除了成績外他還要拿出更多能力的證明。
可是他很少能在Roberto那裏得到承認和表揚。精英教育的核心就是沒有上限的高标準和嚴苛。
帕羅奧圖的那個晚上,Mark問他,你在紐約每天奔波14小時的地鐵拉投資和廣告又怎樣?
被Sean挖苦的憤怒,淋雨的委屈,還有因為Mark的指責而産生的難過,就像小時候每一次被父親否定,瞬間使Eduardo失控崩潰。
于是他連夜離開,回到紐約凍結了賬戶,像個孩子一樣想用搗亂和破壞去警告Mark,去獲取Mark的注意力。
想明白這點的Mark後來一直對那個雨夜很惱怒。
Facebook剛上線時,Eduardo看到聯合創始人的署名,說“你不知道這對我父親而言意味着什麽”,Mark回答他說“我知道”。
他知道,他當然知道,但是帕羅奧圖的雨夜,Mark自己也做了跟Roberto一樣的事情。
無視Eduardo的努力和成績,忽略他、否定他。
Roberto當然愛着自己的小兒子,這段時間Mark能看得出來。但是他對Eduardo太理智太嚴苛,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愛Eduardo。
Mark知道自己跟Roberto有點像,但是他不會變成Roberto那樣的男人,他會學着用Eduardo需要的方式去愛他。
Eduardo喝完水,Paula柔聲問他:“Dudu,你有什麽需要的嗎?我去家裏拿給你好不好?”
她知道接下來Eduardo會有大量的時間卧床,她這個兒子看着柔軟,其實非常倔強,這麽重的傷以及緩慢的痊愈和康複,會使他産生心理負擔,她希望能用Eduardo熟悉的東西,盡可能地轉移他的注意力。
Eduardo想了想,搖搖頭。
Paula又問他:“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拉住Paula的手,蒼白的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過了一會兒低聲問,“媽媽,我想……洗一洗頭發和擦身體……”
在重症監護室,護士和護工會給他進行最基礎的清潔,可是那時他身上插着很多管子,也連接了很多儀器,不能過多地動作,連翻身也必須小心翼翼的。
Mark看到Paula起身,他們結束了葡語的交談。
Paula用英語問Eduardo的護理人員,“如果想要洗一洗頭發和拭擦身體,請問能做到嗎?”
Eduardo的護理人員是一個叫Glenn Lewis的英國人,看着只有27、8歲的樣子,很年輕,一頭金發,非常高大英俊,笑起來像是陽光都落在他的臉上。
Glenn現在就這樣笑着了。
他聽了Saverin夫人的要求,回答說:“當然沒問題,夫人。”
“可是他身上還插有引流管……”Paula疑慮。
“別擔心,夫人。”Glenn說,“我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而且保持病人的身體清潔也是非常重要的護理內容,請相信我。”
“那麽拜托了,感謝您,Lewis先生。”Paula說。
Glenn以隐私和回避為由,把所有人都請了出去。
給卧床不起的病人洗頭發有專門的器械,不需要病人動,只要稍微調整床頭和姿勢,就可以進行頭發的清洗。
Glenn向醫院申請了,沒多久器械就送到了Eduardo的病房。
Glenn調好水溫後,溫熱的水澆濕了Eduardo的頭發,他确認道,“這個溫度可以嗎,Saverin先生?”
“可以了,謝謝。”Eduardo沉默了片刻。
他感覺到清水流淌過自己的頭發,Glenn的手指插入他的發絲間力道适中地搓揉,然後是洗發乳打起了豐富的泡沫。
清水帶走了泡沫,還帶走了污垢。
Eduardo在前些日子半昏迷半清醒時,總是反複夢到車禍發生的一瞬間。
震耳欲聾的爆炸後,那些血從他的口鼻流出,淌過他的臉頰,糊住他的眼睛,然後沒入發鬓,頭發上全是血污,灰塵,煙霧……
Eduardo在ICU的每一刻,不能動的每一刻,Eduardo都覺得自己被死亡包圍。即使他用的是呼吸機,躺在幹淨潔白的床單上,但那些看不見的血腥、煙塵一直像鬼魅如影随形。
直到現在,Glenn用溫水和泡沫帶走的不只是污垢或油脂,還有這種附骨之蛆一樣的死亡氣息。
洗好後,Glenn立刻給他烘幹了頭發。
他柔軟的棕發上還殘留着烘幹的溫熱,蓬松地覆蓋着。
“舒服多了嗎?”Glenn笑着問他。
“嗯,謝謝,Lewis先生。”Eduardo眨了眨眼,他問,“請問能幫我把頭發都剃掉嗎?”
“為什麽?”Glenn吃了一驚。
“因為我想這樣方便很多……”Eduardo有點羞澀,“不需要每次髒了麻煩你給我清洗。”
他聲音很低,Glenn花了點精力才聽明白了。
“不需要。”Glenn摸了摸Eduardo的頭發,那些發絲在他指間滑過,很細很軟。
“多好看的頭發,Saverin先生,你很幸運,頭部沒有受傷,為什麽不留着頭發?”他笑着說,“而且我的工作就是确保你不會因為受傷而改變什麽,現在或是未來。”
Eduardo愣了愣。
Glenn收拾好洗頭發的設備,又帶了熱毛巾,“我給你擦拭身體。”
“謝謝。”Eduardo說。
Glenn先從他的臉擦起,然後是脖子和肩膀,他解開Eduardo寬松的病號服紐扣,開始為他拭擦胸膛。
Glenn的手健壯而有力,和Eduardo現在形銷骨立的羸弱形成鮮明對比,他很容易就能擺弄Eduardo的身體,但是對待他卻異常溫柔,無論是擡起Eduardo的胳膊,還是落在他身上的浴巾,都不會使Eduardo感到不舒服或牽扯他的傷口。
Eduardo閉上眼睛,他還是有點難堪。
盡管在重症監護室裏,很多時候都因為治療而不得不如此,但無論多少次,他都沒法習慣這個。
Eduardo當然不是保守的人,盡管他大部分時間都将三件套穿得一絲不茍,但是在海灘或游艇上,他也會非常大方地展現他的身體。
他知道自己有一副很好的身材,高挑修長,腰和背部的曲線非常優美,并且常年規律的健身房鍛煉讓他擁有勻稱的肌肉和緊致的肌理。
Mark對他的身體也非常着迷,他們或許在生活上還有很多問題,但是性愛絕對是完美的。
Eduardo喜歡在性愛時用自己充滿活力的身體吸引和誘惑Mark,激發Mark所有的熱情,使他沉湎欲望,無暇他顧。
但不是現在這樣的,他似乎對身體失去了控制,快速病态的消瘦、蒼白,原本緊實的肌肉似乎開始松弛。
把這些毫無遮掩地暴露在Glenn眼裏,讓Eduardo難堪。
Glenn避開引流管和傷口,小心地擦拭Eduardo的身體。
Michele請他來照顧Eduardo前,曾經給過Glenn幾張Eduardo的照片。上面那個年輕人體态優雅,合身的高定西裝包裹着一具充滿活力的身體,無論是四肢還是腰,都散發着柔韌的力量。
Michele說,“我弟弟看着很溫和,但是非常要強,拜托你照顧他,幫幫他。”
Glenn現在看到的是肋骨幾乎支楞起他的胸膛,那層薄薄的皮膚下,能見到一根根肋骨的痕跡。
Glenn用發熱的浴巾一絲不茍地擦過他的肌膚。Eduardo輕輕地呼吸着,胸膛也随着呼吸起伏,脆弱、單薄。
他察覺出Eduardo細微的緊繃,擡起頭便看到Eduardo閉着的眼睛和顯而易見的極力忍耐的表情。
“我拿的是心理學學位,別擔心,我有護理資格。”Glenn開始跟Eduardo閑聊,手上的動作當然也沒有停。
“課題是‘危重病心理問題’。我花了點錢在報刊上刊登公告,希望經歷過病危的病人寫信和我讨論感受。”
Eduardo睜開眼睛。
“令我意外的是,我在一年裏收到上千封信件,它們來自曾經病危的人和即将離世的人。”
Eduardo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然後我把信全部都讀完了,”Glenn笑了笑,“很多人都以為生命比尊嚴重要,但事實上,很多人在承受病痛的時候,同樣在承受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
“由此我衍生出另外一個課題,在臨床上可以改善什麽細節,使病患能在忍受病痛折磨保持較為積極的心态。”
Glenn在給他拭擦下半身的時候,一直在低聲讨論他的課題。
從照顧的手法來看,Glenn确實非常熟練護理的工作,但嚴格來說其實不算是個專職的護理人員,他從事臨床護理是為了探求心理問題的改善。
Eduardo不太了解心理學上的事情,但是Glenn的語言和內容、聲調都富有感染力。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Glenn轉移到這上面,難堪和尴尬減少了許多。
拭擦完身體後,Glenn給Eduardo穿好衣服。
他看了看Eduardo,說了聲“稍等”就離開了。
Eduardo不明所以,他撐到現在已經很疲倦了,忍不住閉眼休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在他耳邊輕輕叫了一聲,“Wardo。”
Eduardo睜開眼,看到Mark坐在他身邊,也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我睡了很久?”Eduardo問他。
“沒有。”Mark說,“大概15分鐘?我剛進來。”
“怎麽了?”Eduardo看到Mark的視線一瞬不瞬地落在自己的臉上,他有點不自在地開口問道。
“Glenn Lewis,”Mark摸了摸Eduardo的下颚,“問我要不要給你刮一刮胡子。”
Eduardo在重症室時,因為一直紮着頸內深靜脈置管,所以護士小姐們總會給他把胡渣剃得幹幹淨淨的,不過前些天撤掉深靜脈的置管後,就不需要剃胡子了,這幾天Eduardo下颚的胡渣又冒了出來。
“所以我回答他說‘好的’。”Mark說。
“為什麽是你來?”Eduardo有點疑惑,他的眼睛開始尋找Glenn,Glenn Lewis才是自己的護理人員。
“因為我想。”Mark的手指始終逡巡在Eduardo的臉上。
“可以嗎?”Mark又問。
Eduardo猶豫着只好點了點頭。
Mark收回手,拿過旁邊的剃須膏,給Eduardo抹開了,然後用剃須刀輕輕地刮掉他冒出來的胡渣。
剃須刀發出細微的嗡嗡聲響,沿着Eduardo的臉頰蹭過。
Mark距離他很近,呼吸好像也屏着,又淺又輕,但還是像一縷微風似的若有若無地拂在Eduardo的鼻翼上,弄得他癢癢的。
Eduardo看到Mark的眼睛近在咫尺。
那雙湖藍色的眼睛很認真、很專注,給Eduardo剃個須好像如臨大敵一般,當年Facebook初具雛形時偶爾出了問題,Mark盯着電腦就是這種模樣。
Eduardo忽然不合時宜地覺得很有意思,忍不住彎了眼睛,翹起嘴角想要笑。
“別笑,別說話。”Mark立刻嚴肅地制止了他,好像現在在做的事情是多麽鄭重一樣。
于是Eduardo硬生生又掰直了嘴角的弧度,同時眨了眨眼,表示明白了。
病房裏又只剩下剃須刀的聲響。
Eduardo的眼神一直追着Mark的眼睛。
他想起前陣子有一回Mark是周五抵達新加坡。他大概加班了很久,在飛機上也一直在工作,到了Eduardo的公寓,洗了個澡就趴在床上睡着了,好像他大老遠從美國來新加坡就是為了在這張床上摟着Eduardo好好睡一覺。
Eduardo次日醒來,躺在Mark身邊看了他很久。
他跟Eduardo不一樣,有時候加班會加得入了魔,并不太在意形象。那天就是這樣,Mark看上去像是瘋狂沉迷工作很長時間,下巴尖了,胡渣也冒出來了。
Mark醒來的時候,Eduardo在把玩他的卷發和胡渣。
他握住Eduardo的手腕拉開他的手,然後親了上去。
他的胡渣紮到了Eduardo,把他紮得有點發癢。
後來他們起床,在洗漱時,Eduardo給Mark刮了胡子。
“你加班了多久?”Eduardo笑着問他。
“十四天吧大概。”Mark回答,“否則錯過這周,我就騰不出時間,下次得再過兩個月才能來新加坡了。”
“聽上去你迫不及待要見我。”Eduardo給他剃好須,親吻Mark削尖的下颚。
“我是。”Mark說。
他摟着Eduardo的腰,抽出須刀放在一旁,用銳利的眼光看着Eduardo。
“那我得讓你的‘迫不及待’物超所值,對不對?”Eduardo笑着說。
他看懂了Mark的目光,并且在Mark的目光裏産生了一樣的渴望。
然後他們在盥洗臺上做了一次愛。
久別重逢的晨間性愛總是非常激烈的。
Mark把Eduardo壓到盥洗臺上,他的汗水将盥洗臺蹭得一片滑膩,大理石的冰冷和他火熱的身體交織,刺激出忘情的呻吟,夾雜肉體拍打的聲音,回蕩在整個浴室。
Eduardo伏在盥洗臺上擡起頭,Mark的抽送使他的身體搖擺扭動,汗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好像蒙上一層灼熱的水蒸氣。
他從鏡子裏看到自己潮紅的臉,赤裸的身體,而在身後貫穿他的Mark像沉默兇悍的獵食者,一邊享用他的身體,一邊低頭溫柔地親吻他汗濕的後背。
那次是他們最火辣的性愛之一。
Mark給他剃好了那點胡渣,Eduardo的下巴又幹幹淨淨的了。
Facebook的這位暴君顯然對自己的傑作滿意極了,眼光上下打量着Eduardo幹幹淨淨的臉。
“我現在挺難看的吧?”Eduardo笑着問他。
他臉上在車禍時被碎玻璃蹭破了些地方,幸好都很淺,并不到會留下疤痕的程度,只是現在結痂了,額頭和臉頰上都有幾塊棕黑色的痂,特別明顯。
并且他太瘦了,失去了以前俊朗的線條,顴骨支楞着。
Mark不說話,沉默着俯下身,幾乎擋住了一切的光。
他用身體籠罩着Eduardo,把Eduardo禁锢在他營造的一個小小的空間中,然後緊緊盯着Eduardo。
Mark有實質性一般的目光從額頭、眉、眼睛一直流連到鼻梁、唇。
Eduardo接受不了他這樣看自己。
因為Mark的眼光通常是很理智的,帶有審視和評判的意味。
而他确實看什麽都能迅速總結出敏銳而尖銳的客觀評判——Mark的判斷很少受情感的影響。
目光最後停留在Eduardo微微皺起的眉,以及閉眼後輕顫的睫毛,最後是他忍耐一般抿住的唇。
Mark伸手攬過Eduardo的身體,摸索到Eduardo戴着訂婚戒指的手,然後不容置喙地緊緊扣住他的五指。
Eduardo感到Mark的氣息越來越近。
那些灼熱的、沉穩的、均勻的氣息呼在他的臉上。
然後,他幹燥得有點起皮的嘴唇,迎來了Mark的吻。
好像害怕再用力一點,自己的吻就會碰碎了Eduardo一樣,Mark并沒有深入。
這是一個不帶情欲的吻,Mark只是單純地輕輕用唇貼着Eduardo的唇,除此外沒有任何動作。
Eduardo擰起的眉心慢慢在這個吻裏舒展開。
“睜開眼,看着我。”Mark命令他。
Eduardo依言睜眼。
他們離得這麽近,都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不介意。”
Mark的手指輕輕撫過Eduardo那幾個結痂了的地方。
“都是你。”他對Eduardo說,“這些都無所謂。”
Eduardo聞到Mark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