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10】

“這就是我們根據你身體的康複速度和現在的情況,調整的治療方案和複健方案。”

在長達将近一小時的介紹後,Dr.Powell說。

自從P·J Corey這狗仔在新加坡中央醫院跟拍Eduardo,被Alex逮住後,Eduardo進行了身體狀況評估,終于在一周後從中央醫院轉入隐蔽性更好、安保條件更嚴的聖路易斯醫院。

Dr.Powell接替中央醫院的Dr.Tompson,成為Eduardo的主診。

他權威且經驗豐富,在和新加坡中央醫院的Dr.Tompson溝通過Eduardo的情況後,Dr.Powell調整了方案,為了應對可能出現的各種狀況,除了一個主方案外,還提供了三個備用方案以便随時調整。

“如果按照調整後的方案接受治療和複健,他能進行極限運動嗎?”Eduardo身邊的Alex認真聽完後問,“我弟弟平時比較喜歡這些,攀岩、蹦極、深潛什麽的。”

Dr.Powell看了看Alex,然後和藹地看向Eduardo,“我相信之前Dr.Tompson也跟你們溝通過這個問題?”

“是的,”Eduardo說,“Dr.Tompson說我肺部的挫傷不可逆,而且下肢沒法為過于激烈的運動提供足夠的力量支撐。”

“我想知道調整了治療和複健方案後還有沒有更好的可能。”Alex補充。

“我很遺憾。”Dr.Powell抱歉地說,“但我會盡力讓你的日常生活不受到這次車禍的影響。”

Dr.Powell的回答在Eduardo的意料之內,其實這不是第一次問這個問題了,但是答案是一樣的。

Eduardo笑了笑,“沒關系,我明白了。希望我沒有讓你為難。”

這段時間,他聽得最多的就是“我很抱歉”“我很遺憾”這樣的話,以至于他都有點麻木了。

Dr.Powell說,“如果你對方案有什麽疑問或想法,都必須跟我提出來,我們可以一起繼續探讨。我希望你能清楚每一個階段的目标。同時,我也不希望你對治療和複健的方案有抵觸的感覺。”

“謝謝。”Eduardo輕輕點頭,“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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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院後跟主診的第一次會面很順利,起碼Alex是這麽認為的,Eduardo彬彬有禮地跟Dr.Powell道謝。

Alex推着他的輪椅出來,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上午的燦爛陽光通過玻璃窗,把走廊烘得明亮又暖和。

聖路易斯醫院是新加坡頂級的私立醫院,進出都有嚴格的安保,環境也很好。

醫院主樓下是一大片草坪,綠意盎然,兩邊還各有一個大花圃,幾張兩人座的棕色長木椅,安寧又平和。

Alex對聖路易斯醫院很滿意。

在這種安保下,Eduardo不會受到騷擾,優美的環境也能增加他對康複的信心。

但當他将視線從窗外收回,發現Eduardo一點都沒有在意外面的景致,一直微微垂着頭。

Alex停下來,俯身在弟弟額頭上親吻了一下。

“其實你不需要問那個問題。”Eduardo說。

“哪個問題?”Alex不太确定,畢竟剛剛他提出了很多問題,“極限運動那個?”

“你不是向來都不喜歡我玩那些嗎?”Eduardo顯得有些疑惑。

“我是不喜歡,但你喜歡。”Alex說,“如果你覺得這裏不好的話,等你再好一些,我們回邁阿密,美國的醫生更好。”

“我覺得這裏就夠了。”Eduardo說,“Michele把我的情況給過美國那邊的醫療團隊做評估,現在已經是最好的方案了。我知道的。”

“別這樣。”Alex蹲下來,跟Eduardo視線齊平,他摸了摸弟弟消瘦的臉頰,“我那個最不愛認輸的弟弟哪裏去了?”

“可能是在車禍裏被撞死了。”Eduardo淡淡地說。

Alex剛聽到他這句氣話時還一下子沒能反應過來,愣了。

他完全沒想到Eduardo會随口說這種任性的喪氣話。等他明白過來話裏的意思,Alex心裏憋屈了多日的火氣忽然就像被扔了幾點滾油,眨眼就爆發,熊熊燃燒起來。

他騰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弟弟,沉聲低喝:“Eduardo Saverin,這種話你再給我說一次?”

相對Alex的激動和憤怒,Eduardo顯得有點平靜。

過分的平靜,甚至像無波瀾的死水。

他不說話,輕輕抿嘴,睜着那雙因為消瘦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大哥,陽光讓他的眼神像融化了又冷掉的焦糖。

Alex說不清是難過還是憤怒,他定定看了Eduardo一會,終于忍受不住,轉身就走。

Eduardo身邊的護理Glenn哪敢插足兄弟間的争執,看到Alex真的沒有回頭的意思了,趕緊上前接過輪椅的把手。

Alex也不知道自己一怒之下要去哪裏排解情緒,只是覺得醫院讓他很氣悶壓抑。

他離開了醫院,在附近的便利店随手買了一包香煙,找到街上最近的吸煙區抽起煙來。

Alex煩躁極了,心裏非常後悔,那天他就該攔住那個叫Benson Mok的警官,車禍肇事者的事情不應該現在讓Eduardo知道。

從那之後,Eduardo的情緒一直很不對,他變得寡言沉默。

Glenn告訴Alex,那天Eduardo聽完Koon Chung的肇事動機後,問了Benson Mok警官一個問題:“Why me?”

對啊,為什麽是他?為什麽撞的是Eduardo的賓利?

這個問題Alex回答不了,Benson回答不了,甚至連肇事者Koon Chung也未必能回答。

不是所有厄運都有原因的,死神的鐮刀更是随心所欲。

Eduardo一直想不通這些。

他想得太多,可以說出口的反而少了。

Alex猛吸了一口煙,這是他抽過的最廉價的香煙,味道是真的不好。

吐出的白霧模糊了Alex的視線。

Roberto在Eduardo轉院前已經回了邁阿密,并不知道這些事。

Paula前些日子讓Alex也回美國,怕他耽擱生意;Alex本來看Eduardo身體穩定下來了,确實打算回美國處理一下投資,可現在這種情況,怕弟弟想岔了産生自殺傾向,他實在不敢離開。

便利店買的煙實在太次了,Alex抽了幾口就抽不下去了。

他站在吸煙區出神起來,直到手上的煙燃盡,燙到了手指,Alex才驚醒,将煙摁滅在吸煙區的煙灰缸上。

抽完煙後,Alex感到心情稍微平靜了點。

他沒有煙瘾,只是在煩躁的時候會來一根醒神。但是新加坡禁煙得厲害,Alex即使最近因為弟弟的事情煩躁得不行也沒有抽過煙,這還是第一回。

“Wardo呢?”Mark問。

這已經是第六次,他打Eduardo的手機,接電話的卻是Glenn了。

“抱歉,”Glenn的聲音聽起來不好意思極了,“他剛剛睡下。”

“睡下了?”Mark看看表,他時差沒算錯的話,現在是新加坡的下午四點,Eduardo哪怕是午睡,也該起來了。

Mark最近在忙這周末舊金山的同性戀游行的事情,LGBT的抗議還在持續發酵,他親自聯系了幾個組織的負責人征詢LGBT的意見,以便在游行中表态,而Facebook內部對此也在激烈争辯。

除此外,Mark還需要應付股東和董事會的事情,Facebook對非洲互聯網的衛星計劃也在加緊推進中。

他工作到半夜,想先給Eduardo打一通電話再睡覺,可是連續五天,各種時間撥電話,Eduardo不是在主診醫生那,就是在接受治療,要麽就像今天一樣在睡覺,反正沒有一次能真的跟Eduardo通上話。

“是的,Zuckerberg先生。”Glenn說。

“讓他睡醒給我留言或給我打電話。”Mark說。

“好的,我會轉達。”Glenn答應。

Mark挂掉電話後把手機抛到床上。

Eduardo不想接他電話,他又不傻。

很明顯的事情了,每次Mark都會交代Glenn,讓Eduardo給他留言或回電話,可是Eduardo一次都沒有這麽幹。

Mark有點拿捏不準Eduardo是什麽情況,他從Glenn那裏了解過,Eduardo的身體狀況在好轉。

既然這樣,那就是有別的事情發生了。

可在他回美國後的這不到兩周的時間能發生什麽?

是上周的狗仔事件?

Mark疲憊地閉上眼睛。

不知道Alex怎麽處理的,但那個在新加坡跟蹤他跟蹤了十幾天的狗仔就該當場斃了,真是該死。

Mark不在意被股東拿這個威脅,他有的是辦法收拾這些人,可他很在意Eduardo被打擾。

Mark知道Eduardo有多讨厭媒體。

那些充滿窺私欲和惡意揣測的報道,曾經在訴訟時期一直纏着他們,以至于Eduardo在之後的近十年裏,始終保持低調,不怎麽出現在公衆面前。

Eduardo每年出現在媒體視線中的時候,大概就是福布斯財富年度排行榜了。

這麽久了,Eduardo願意接受的采訪也只有屈指可數的一兩次。

不行,無論如何他得跟Eduardo談談。Mark在入睡前想着。

次日傍晚,公關副總裁Carol Marooney把周日舊金山同性戀游行Mark需要做的演講稿給了他。

他們下午開了半小時的會議,讨論游行時的演講策略,那之後公關部就開始草拟演講稿,傍晚7點多,稿子放在了Mark的辦公桌上。

演講稿不太長,Mark的閱讀速度又很快,他花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就大致浏覽完這篇稿子了。

他本來不需要演講稿,但是這次情況特殊,公關部怕他像以前一樣太硬氣,又得罪LGBT,堅持要出一份演講稿。

“态度還是盡量軟一些,”Carol對Mark解釋,“現在還沒真正決定是不是放寬實名制,但是總得主動對LGBT示弱,一定程度上而言。”

“态度太弱,就顯得太‘公關’了,他們不會買賬的。”Mark随手圈出幾個句子,“我再看看。”

Carol點點頭。

她離開後,Mark又看了一遍這份稿子,當他看到“我了解你們所面對的困難與身份認同的彷徨”這句話時,Mark停下閱讀。

他又走神了。

Mark在工作中很少走神,既然頻繁走神,那就索性停下手上的工作。

他看了看時間,新加坡那邊是早上了,拿出手機撥了Eduardo的電話。但是電話撥通後,只響了兩聲Mark就挂斷了電話。

他把手機拍到桌子上時,Felix剛好進來送文件,看到Mark一臉的極寒氣候和那臺被拿來撒氣的私人電話,不由得關心道:“怎麽了?”

“他不接我的電話。”Mark接過文件看了兩眼,然後簽上名。

“發生什麽事了嗎?”Felix問。

“我不知道,Glenn不肯說,那就是他不想讓我知道。我感覺像‘後院失火’,不明原因的。”Mark說,

他不喜歡這種無法專心的狀态,自從Eduardo出事後,他的生活和工作全都亂套了。

“你該抽時間去新加坡了。”Felix被他的說法逗笑了,“周末的游行結束,LGBT的抗議如果有緩解,我想你是可以去新加坡的。”

“我當然想,”Mark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陽穴,重新拿起那份演講稿,“但願如此。”

Alex昨晚去酒吧喝了好一陣的酒散心解悶,後來倒也想通了。自己跟弟弟的沮喪話置氣什麽?

他們三兄弟都各有愛好,Michele喜歡藝術創作,Eduardo喜歡極限運動,Alex自己打小愛馬術和巴西柔術,一練就是二十年。

将心比心,如果有一天,他不能騎馬了,身體條件也不再允許繼續練柔術,Alex覺得自己也是要瘋的。

Eduardo心情差他又不是不知道,在自己這裏偶爾說幾句傷人的話,發洩一些郁積的憤懑,除此外還能怎樣呢?

Alex收拾好情緒,今早若無其事地出現在醫院時,弟弟好像沒想到他會來,睜大眼睛巴巴地看着他,好像被遺棄了的小動物沒想到主人又回頭把它撿回來了一樣,吃驚又乖巧的模樣。

Alex一下子就心軟了。

他總是愛Eduardo的,被他刺兩句也不是什麽太要命的事情,一般氣完了也就算了。

Alex問Eduardo要不要到樓下散步透氣,Eduardo答應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将弟弟抱起來放到Glenn推到床邊來的輪椅上。

把他安置好後,Alex蹲下來,給Eduardo整理了一下他的褲管。

聖路易斯醫院的病號服是淺藍色的條紋,柔軟舒服,也很寬大。Alex知道弟弟很在意外表,哪怕這種時候,都不希望以不整潔的形象出現在公衆場合。

看着穿着高定西裝的Alex蹲在自己面前,Eduardo拘束和不自在,蒼白的臉有點紅,這讓他顯得像是回到了大學時代。

“I’m sorry,Alex……”

他或許是在為昨天的氣話道歉,也或許只是因為單純地麻煩到了大哥。

Alex站起來繞到他身後将他推出獨立病房,“你四五歲老生病的時候,不也是我看着你的嗎?”

Glenn站在病房裏松了一口氣,沒有跟出去,把空間留給了倆兄弟。

Mark打電話來的時候,Alex正帶着Eduardo在醫院的草坪散步。

聖路易斯的病人不多,時間也還很早,陽光正好,晴朗卻不算悶熱,還有絲絲初秋的涼風,讓人神清氣爽。

“他怎麽只響了兩下?”Alex不滿道。

“Mark知道我不會接。”Eduardo說,他想了想,“他可能只是在告訴我,如果我想的話,可以聯系他。”

“你多久沒聯系過Mark Zuckerberg了?”Alex皺眉。

雖然他很讨厭那個卷毛小子,可是Eduardo如果連他也不聯系了,那只能說明弟弟的狀态可能比自己想的還要糟糕。

“我不記得了。”Eduardo迷茫地想了想,“可能有一周?或許四天?”

在醫院裏的時間過得很漫長,也很短暫;藥物、治療、睡眠和漫無邊際的沒有意義的思索,填充了Eduardo的所有時間,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小時、每一天都是一成不變的。

這模糊了他對時間邊界和流逝的感知。

“為什麽?”Alex問,“能告訴我原因嗎?”

棒極了,如果Eduardo想跟那位素有前科的矽谷暴君分手的話,他想,但最好不要是現在。

“Mark是個例外。”Eduardo說,“他是超人。”

“不,不是那位著名的超級英雄。”他随即笑了笑,“對Mark來說,沒有邊界,沒有盡頭,他總是能超越自身、超越準繩,打破權威,然後成為權威,又再次打破。他是一個自由的創造者,一則神話,一個例外,一個比世界更大的世界。”

Alex默不作聲。

他多少知道在矽谷、在互聯網裏,Mark Zuckerberg這個名字幾乎代表着某種信仰,也曾經耳聞過在Facebook內部,Mark是絕對的權威。

“他沒有做不到的事情,”Eduardo很平靜地對大哥解釋,“那種異于尋常的強大的、狂熱的行動力和自信。Mark從來不懷疑自己,‘我認為’‘我可以’‘我必須’‘我能’,然後他總能成功。”

“是的,我明白你所說的。”Alex回答。

“我想像他這樣,”Eduardo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盡量壓抑了,但還是有一絲微弱的顫抖從單詞的末尾洩露出來,像撥動的弦的餘震。

“但不行,從十年前開始就不行,現在還是不行。”

Eduardo坐在輪椅上,他問Alex,“我還能站起來嗎,我還能奔跑嗎?”

“當然可以。”Alex看着他的眼睛,難過得心都要碎了,“數據都這麽顯示的,醫生保證過的,不是嗎?這些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可我這幾天裏一直在懷疑,真的嗎?醫生說的都是真的嗎,數據可信嗎,什麽時候才能真的站起來?”

Eduardo痛苦地抛出許多問題,這麽多天以來,他第一次對大哥坦白,“我已經快忘了車禍前我是怎樣生活的了。我好像忘了走路的感覺,也不記得沖浪的感覺了……我還能回到過去那樣正常的生活嗎?”

他低下頭,看着自己支棱的腕骨。

“我為什麽沒法像Mark那樣?為什麽我沒辦法相信自己?Alex,我很想相信自己,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Alex抱住他,卻不知道說什麽,只能用手輕輕梳他柔軟的棕發。

過了一會兒,Eduardo才平靜下來。

“我能和Mark談什麽?看着他,我感到自己像個命運的失敗者。”他低聲說,“他不是普通人,怎麽會明白一個普通人的焦慮和絕望?”

“Leave me alone.”他說,“Please,Alex……”

Facebook幾乎每年都參加舊金山的同志游行,不過今年因為處在風口浪尖上,因此特意準備了很多。

不過自從Facebook準備參加游行的消息放出後,便遭到了LGBT和變裝皇後這兩大團體的強烈反對。

因為從爆發抗議至今,Facebook除了極其公關的聲明外,依然沒有任何意思要修改他們過于嚴厲的實名審核制度。

在密鑼緊鼓的大量準備後,終于到了大游行的這天。

MyNamels運動的參與者當然也聚集在游行中,他們先于Facebook出發,高舉“SHAME on FACEBOOK”的标語抗議,一邊走一邊分發抛灑印有抵制Facebook的傳單和貼紙。

Facebook搞了一輛車來游行,員工們做了一個大大的“贊”,嵌在标志性的彩虹色閃光紙背景板上。

在這麽隆重的車後,跟着的是Facebook報名參加游行的員工,大概有上百個,每個都穿着Facebook統一訂做的白底彩虹色“f”logo的T恤,整個隊伍聲勢頗為浩大。

Mark除此外,還戴了一頂彩虹色的帽子,手上也有一根彩虹色的手環。

在到達游行路線的終點後,Mark将會有一次針對LGBT抵制Facebook實名制的簡短演講。

“Facebook的實名制從一開始就有反對之聲,”Mark站在Facebook游行車上搭建的簡陋的臺上,拿着麥克風說,“今年尤甚。”

“我可能在不同的場合闡釋過Facebook實名制的意義。因為真實是社交的重要因素,人們可以連通現實和網絡,将現實的社交延續到網上。真實的信息才是一切的基礎。”

Mark說:“這麽多年來,Facebook一直堅持實名制,其實就是對社交‘真實’的堅持。”

今天天氣很好,舊金山這邊陽光幾乎到了刺眼的程度。

但是Mark沒有把帽檐拉低,他迎着猛烈的陽光,微微眯着眼睛,直視準備和他要個說法的LGBT群體,那些同性戀者和變裝皇後們。

他做了個簡短而公式化的開場白,停頓了一下,忽然拿出幾張紙。

“我知道你們想聽的不是以上這些,”Mark舉起它們,“我來這裏也不是為了告訴你們Facebook為什麽這麽做或者即将怎麽做。”

他直接衆目睽睽之下,毫不猶豫地将手上的稿子對半撕開,随手扔在游行車上。

“那我們撇開所有的公關說法,來一場對話。”

“Jesus,”Carol捂住額頭,“我就知道Mark不會真的對着稿子完成演講!”

“公關部這次賭他對着稿子講了多少句?”Felix一臉了然。

“最多的賭50句。”Carol說,“最少的賭10句。”

她誇張地做出鬼臉,開始給公關部下指令,進入高度警戒狀态,随時準備給Mark可能會造成公衆嘩然的話進行後續解釋。

這并不是說Mark說話尖銳或者帶刺,而是他的許多觀念太超前,他的很多想法又太劍走偏鋒,加上直接簡潔的說話風格常常造成公衆的誤解或過度解讀。

“誰做莊?”Felix問,“Mark這還不到十句話,莊家就是最大的贏家了吧?”

“我做莊。”Carol笑了。

麥克風在Mark的示意下首先被傳到了MyNamels運動的主要組織者之一的一位男性手上。

“Zuckerberg先生,”他說,“MyNamels一直都在抵制Facebook參加舊金山的游行,是因為你一直聲稱支持LGBT,可是行動卻沒有和你的言論統一起來。如果你真的支持,應該認真考慮我們的訴求,放寬實名制,正如我們這兩個月來所要求的那樣。”

“我需要一個能說服我的理由和情況。”Mark看着他,“我堅持實名制,是因為‘真實’的力量。”

“‘真實’的力量,”對方立刻說,“這是一個抽象的詞組,Zuckerberg先生,它既包括了信息的交流,同時也包括了商業的價值。而LGBT團體,就是Facebook商業價值下的犧牲品。”

“不。”Mark想也不想就否認了這個觀點。

“犧牲品?”他翹起嘴角笑起來,盡管不是嘲諷的笑,但算不上多平易近人——得益于他棱角過度尖銳的臉龐,“以我的看法,你們都是‘真實’的受益群體。”

“身份的作用是什麽?”

Mark問,“為什麽來這裏游行的人,不會戴上面具,也不會用面紗遮住你的臉,而是用盡全力彰顯你們最真實的一面,以最真實的姿态表達你們的支持?”

“這就是‘真實’的力量,”他說,“你就站在這裏,你表達态度、陳述意見的身份,比任何‘匿名’者的‘至理名言’都來得有力量。”

“所有人都知道這話是你說的,你必須為你說的話負責,為你發出的圖片負責,你必須捍衛你的立場。這才是權威的含義——‘真實’的力量。”

“誠然,”Mark停頓了片刻,“實名制為精準投放廣告提供了便捷,我不回避這一點,任何人都可以從Facebook公開的年度報告中,看到相關的數據。”

“但是Facebook能走到現在靠的是廣告嗎?不,它靠的是社交,而社交和言論必須‘真實’才有效、才牢固。”

在短暫的沉默後,麥克風被轉給了另外的人。

他們又相繼給Mark提了幾個問題,都被Mark用直接犀利的話語給反駁了。

這次的演講——已經變成了一場對話、辯論,預定的時間只有半小時,現在最剩下最後7分鐘了。

Mark在辯論時有種咄咄逼人的感覺,他的态度會引着對方跟着他的思路走,少有能跳脫他的框架,更別提說服他了。

Mark的态度很明顯了,如果可以說服他,他願意放寬十年來都不曾動過的實名制,否則,哪怕巨大的社會輿論壓力,也不可能讓他改變自己的決定,Facebook的暴君在某方面是著名的鐵血和堅硬。

然而,Mark陳述自己的想法,而過去的歷史又總是證明他是正确的,這樣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把Mark辯倒。

最後,話筒被傳到了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子身上。

她有一頭美國甜心一般金發,還有健康的、充滿活力的蜜色肌膚。

“我出生自紐約一個連中産階層都算不上的家庭,我沒有讀上大學,我人生的前二十年,是男性,而我作為女性只有兩年。”

她的視線穿過重重人群,直視Mark,“我曾經叫John,現在叫Anna。”

“你好,Anna。”Mark點點頭,她還沒提到任何觀點,也沒有向Mark提出問題,所以Mark按兵不動。

“這些我從來不試圖隐瞞,”Anna說,“我就是我,我愛我女性的身體,但不拒絕我曾經作為男性的過去,即使這二十年我飽受性別認知障礙的折磨。”

“但是,”她話音一轉,忽然将自己的T恤往上撩。

在她姣好的身體上,一條扭曲的、猙獰的傷疤從下腰一直蜿蜒到胸部下。

“我不希望別人知道它。”露出這道已經愈合的傷痕顯然用了很大的勇氣,她的話在盡量做到平靜。

“我不想向任何人展示它,因為它代表了一段我絕不願意分享的日子。”

盡管這麽說,但她還是堅持展露着它,直到在場所有人都看清了那道傷痕,她才把衣服拉好。

“你可以選擇隐藏它。”Mark沉默了一下。

“是的。”Anna點點頭,“我可以。可是如果,對于一些人來說,名字就是他的‘傷疤’呢,Zuckerberg先生,為什麽他們要被迫在實名制下袒露‘傷疤’?”

她說的正是MyNamels一些人的訴求。

MyNamels的另一位常常公開發言的Michael Hatmaker的理由是,在她變性後,Facebook強制她沿用原來的名字,而變性後她的工作夥伴或朋友,是并不知道她原來的男性名字的。

除此外,還有一些人希望使用與身份ID所不同的名字,借此把Facebook上的社交與現實社交一定程度分開,好在現實中隐藏自己同性戀者、變裝藝人等身份,避免自己在生活中受到歧視的傷害。

除此外,還有人希望借用新名字,徹底與過去的社交圈道別,避免自己的痛苦經歷被新朋友知道,比如曾經的家暴受害者或婚姻失敗者等等。

“難道因為我隐藏了我的傷疤,我站在這裏表達的态度就不值得被考慮,我對LGBT的支持,我對游行的支持,難道就不值得信賴了嗎?”

“Zuckerberg先生,你所謂的‘真實’,對于小部分人來說,可能就是他們竭力想保護的傷疤。”

“每個人有真實展示自我的權利,但也應該有沉默的權利,有保護自己隐私的權利。”

Anna繼續道,“唯一不同的是,我想保護的是我的傷痕,而他們,他們想保護的是自己真實的名字。這就是我并不是實名制受害者,卻依然參加MyNamels的理由。”

“你說‘真實’很重要,可是‘真實’就只是名字嗎?無論有沒有這道傷痕,無論是叫John還是叫Anna,我就是我,我站在這裏,此時、此刻,真正站在你面前,和你對話。我為我說的每一句話,為我陳述的每一個觀點負責,為我表達的每一種态度負責,這難道就不是‘真實’了嗎?”

她質問Mark。

Mark不說話了。

“Facebook很成功,因為絕大部分的人都願意承擔實名制下‘真實’的責任,并且得益于它。”Anna不卑不亢地看着他。

“但同時我相信MyNamels的每一個人,都有他們正當的、不想使用ID卡上的名字的理由,他們都有想保護的‘傷痕’。”

“你是成功的,Zuckerberg先生,”她說,“你是美國夢的代表,新時代的神話。你的資産、你的身份使你能輕松抵禦大部分的傷害,甚至無視它們。”

“但我們中的大部分都做不到,所以我們選擇隐藏自己的的‘傷痕’,好減少來自歧視或是暴力的傷害。”

“你不是普通人,但可以請你盡力理解一個普通人的無奈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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