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我想,你不會介意我不歸還你的相機吧?”Eduardo問,“畢竟相信這幾張照片已經給你帶來了足夠的利益。”
“你不問問我把他們賣給誰了?”Corey有點不服氣地說。
“賣給誰?”Eduardo聽了似乎舉得有些好笑,“不,這對我來說不重要。”
他收起笑意,看着Corey,很冷靜地陳述了一個事實:“無論你賣給了誰,都不可能用這些照片或者我和他的關系威脅到Mark。”
Corey想起偷拍到的照片,他見過Facebook的暴君寸步不離地守在Eduardo身邊,像雄獅安靜地守護沙漠上一朵随時可能枯死的玫瑰。
但以Corey看來,眼前的Eduardo絕不是玻璃罩裏的那朵玫瑰花。
“Mr……”Eduardo并不在意Corey的想法,他低頭看了看相機挂帶上的縮寫,“P·J Corey。”
他擡起頭,“我的律師需要和你談談,鑒于你已經跟在我身邊這麽久了,相信你不會介意再被我耽擱一些時間。”
“好吧。”Corey聳了聳肩。
安保把Corey帶出病房後,Eduardo問Alex,“你怎麽想起調我的安保人員來醫院?”
“Mark Zuckerberg跟我說的。”Alex想起Mark給他打的電話就來氣,“他說自己被跟蹤了,跟蹤他的人肯定還在你身邊。”
“Mark沒有跟我提起這個。”Eduardo皺起眉心。
“他告訴我就行了。”Alex笑了笑坐下來,“由我來處理,本來不應該驚動你,沒想到你午睡醒了。”
“但他應該跟我說。”Eduardo微愠,“特別是這樣的事情。”
Alex伸手揉揉Eduardo蓬松的棕發,不再作聲了。
“我想轉院。”Eduardo跟大哥說,“這裏畢竟是公立醫院,不太安全。這樣的事情發生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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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uckerberg給我打電話之後,我已經聯系了聖路易斯那邊,”Alex說,“媽媽也同意了,現在只等主診評估你的身體狀況适不适合轉院。”
新加坡因為稅政寬松的緣故,吸引了很多富豪移民,相對應的也衍生了專為富裕階層服務的私立醫院。
這些醫院的環境,以及醫療條件和醫護人員都是頂級的,并且同時為就診提供了很好的私密空間和嚴格的安保。
自從Mark給Alex打電話後,Alex就開始挑選私立醫院了。
“嗯。”Eduardo給了他一個柔軟的笑容,“謝謝。”
“我去安排一下。”Alex有點心疼地吻了吻弟弟的額頭。
沒想到Alex離開病房沒多久,又有一位不速之客來拜訪。
“你好,我是Benson Mok。”來人走到Eduardo的床邊。
“你好。”Eduardo疑惑地看着他,然後又望向引他進來的Glenn,這種他不認識的訪客,Glenn通常會為他擋在門外。
Glenn站在Benson身後,無可奈何地沖着Eduardo攤了攤手。
Benson 很快表明了Glenn沒法攔住他的原因——他從西裝前襟的口袋中拿出新加坡警署調查專員的身份證件。
他向Eduardo伸出手,“我是專門負責Saverin先生你這起車禍的警署調查專員。”
車禍這個詞讓Eduardo一下沉默了。
某一個瞬間,他感到呼吸有點困難,身體失重般急促下墜。
腦海裏忽然一聲轟鳴,強大的沖力使他立刻失去了意識,然後是恍惚的意識,嘴裏和呼吸中都是死亡的血腥。
他看到一些暗紅色的液體,在深夜昏黃的路燈光裏,滴落在變形和一地狼籍的駕駛座上。
一滴、兩滴、三滴、四滴……
一滴、兩滴、三滴、四滴……
……
……
他就這麽看着黏稠的紅色液體漸漸積成一小窪。
“Saverin先生?”Benson看他神色恍惚,喊了他一聲。
“抱歉。”Eduardo回過神來。
他看到Benson的手還伸在自己面前,于是這才禮節性地握了握這位調查專員的手。
Eduardo的臉色有點蒼白,“所以車禍已經結案了?”
“是的。”Benson在Eduardo身邊坐下。
“這是Koon Chung,”他拿出檔案,“肇事者,那天晚上駕車撞向你的司機。”
“他已經死了?”Eduardo慢慢接過Benson手上的檔案文件,看到上面的注釋。
Eduardo的視線落在檔案上彩色照片裏那個越南裔新加坡籍男性的臉上。
這個帶給他厄運和噩夢、差點将他推向死神鐮刀下的男人,有着典型的馬來人種的外貌特征。
棕色的皮膚,矮鼻梁,圓臉,顴骨高高凸起,臉上能看得出濃重的生活的烙印。
“是的。”Benson說,“車禍當晚他已經重傷,經過八天的救治還是在27號淩晨3點25分宣告死亡。”
Eduardo沒有說話。
他本性溫柔善良,可是聽聞Koon Chung的死訊,他還是沒能産生任何對生命消逝的哀悼。
在清醒過來的這些天裏,Eduardo越發清晰地感覺到,這場車禍奪走了他很多東西,同時也給了他一些非常可怕的東西。
比如它教會了Eduardo恨。
剛開始那幾天,每當疼痛讓他難以入眠;每當他躺在床上,無法靠自己挪動一下身體的時候;每當他連最基本的生理問題,都需要Glenn幫忙照料解決的時候,所有的痛苦都變成了陌生的、難以克制的暴躁和憤恨。
這些強烈的、黑暗的負面情緒,Eduardo在過去三十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感受過。
現如今,這個人死了。
他跟死神擦肩的那個噩夢般的夜晚,像爆炸一樣的撞擊巨響,那些從他嘴裏和鼻中蜿蜒流出的鮮血,他挫傷的肺和腎髒,斷掉的肋骨和腿骨。
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輕飄飄的一紙檔案和一張兩寸大小的彩色照片。
而在Benson告訴他這個消息後,Eduardo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要将這個越南裔的新加坡男人怎麽樣,才能消解他身體和靈魂的痛苦。
無論Koon Chung得到的是法律的懲罰還是死亡的終結,都無法成為Eduardo心中那股痛苦和憤恨的出口。
他如此痛苦,又如此憤怒,卻不知道該怎麽發洩。
它們只是充斥了他的內心,占據了他的思緒,伴随他每夜入眠,又在每個早晨,他在病床上清醒時如影随形而至,不曾離去,甚至與日俱增。
“他是醉駕?”Eduardo良久才說得出話。
“不是。”Benson說,“或許能算酒駕,但這是一次報複性的自殺交通肇事。”
“什麽意思?”Eduardo轉頭看着他。
“Koon Chung是個賭徒,負債高利貸五十萬新加坡元,兩個月前失業了。後來我們花了一點時間排除他和你之間任何直接或間接的利益關系。”Benson說,“所以這場車禍被定性為報複性的自殺交通肇事。”
“所以,他駕車撞向我,只是因為我剛好在那個十字路口?”Eduardo回過頭,盯着Benson,一字一句問,“而他剛好想自殺?”
“I'm sorry。”Benson只是搖了搖頭,“我很遺憾。”
“就只是為了五十萬?”Eduardo又問。
“I'm sorry。”Benson再重複了一次。
他用充滿憐憫和抱歉的目光,溫和地看着Eduardo那雙棕色的眼睛。
這雙眼睛充滿了痛苦,以至于Benson覺得下一刻那些痛苦就會盡數變成眼淚落下。
但是并沒有。
Eduardo臉色有種死寂一般的平靜,只有眼睛帶着無法言說的痛苦和困惑,他看着Benson,好像在期待他再告訴自己一點什麽。
Benson知道他在期待什麽,每一個遭遇厄運的人都會想要的答案。
Eduardo想要一個更确切的解釋——對于這場嚴重的車禍,而不僅只是一個“恰好”,也不僅只是對于Eduardo而言那微不足道的五十萬。
但Benson感覺很抱歉,他沒有更多的可以告訴Eduardo,也沒有更多的理由去合理解釋發生在他身上的厄運。
過了很久,Eduardo問他,“你有信仰嗎,Mr.Mok?”
“我信仰上帝。”Benson回答。
“在你痛苦、彷徨的時候,你曾經诘問過上帝,曾經向他求助過嗎?”Eduardo又問。
“是的,我會。”Benson回答。
“他會回答你嗎?”Eduardo問。
“他不會直接回答你。”Benson說,“他只會降下答案,世人需要自己在黑暗中摸索。”
“我父母都信教,”Eduardo看着他說,“我沒有。”
Benson沒有說話,過了片刻,Eduardo接着說,“但我現在希望我有信仰,因為這樣,我就可以問他一個問題。”
Benson微微動容。
Eduardo不再看Benson。他低下頭,午後的微風從窗戶拂進來,溫柔地撩起他微卷的棕發,但他整個人沒有一絲生機,好像正在風化的石像一樣。
“我想問問他,”Eduardo看着Koon Chung的檔案——那張薄薄的紙,“我想問問他。”
“……Why me?”Eduardo低聲說。
Benson看了他片刻,慢慢站起來。
他向Eduardo欠身,沉默地告辭,然後離開了獨立病房。
Benson回答不了Eduardo的問題,Eduardo也不是在詢問他。
Eduardo問的是命運和上帝。
而兩者皆緘默。
在這個房間裏,沒有人可以回答他的問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