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14】

Mark在接下來的兩周裏又回了三趟美國,他這個決定下得太突然,還有些事情必須在總部處理,等到兩周後才基本在新加坡步上正軌。

但要在新加坡分部處理大部分的事情依然有點困難,這需要Mark克服一些跟門羅帕克的時差。

但所幸,這對他這種已經習慣高強度工作與日夜颠倒的人來說也不算什麽。

相應的,矽谷那邊也将需要聯系Mark的事項全部安排在上午,這樣能使他們遠在新加坡的暴君CEO在午夜12點或1點前結束工作。

Mark保持了比較規律的時間安排。

上午晨練後會到醫院陪Eduardo,和他一起吃過午飯才回Facebook的分部開始一天的工作。

如果總部沒有什麽特別重要的事項,他會在晚上8點左右下班,不過往往有些事情需要等到門羅帕克那邊上班了進行處理的,Mark也就經常拖到了12點多才回家。

工作沒有什麽大問題,一切事情都很順利,包括Eduardo的身體恢複情況也直觀地呈現在數據上,越來越好看的數據讓Mark的心情也漸趨明朗。

“你要進行PTSD的治療?”Alex毫不客氣地反駁,“你能別提這要求了嗎?醫生不是建議別太急?”

“他只是建議,越早越好不是嗎?”Eduardo說,“我一直在用藥物,恐怕再這麽下去會有戒斷反應。”

“你的用量一直在控制範圍內,這是你再三确認過的,Dudu。”Alex說。

“親愛的。”Paula坐到Eduardo床邊,并擡頭朝有點激動的Alex點點頭,示意大兒子先離開。

等Alex離開,Paula不說話,先摸了摸Eduardo的腰腹,那些曾經受過嚴重挫傷的地方。

“你很緊張,Dudu。”Paula觀察着小兒子的表情和細微的肢體語言,“痛嗎?”

Eduardo搖頭,只是母親的觸摸會讓他想起那些地方受傷時的感覺,這使他身體緊繃,但為了不讓母親發現,他盡力壓抑着自己想要戰栗的身體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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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拙劣的技巧可以騙騙Alex和Mark,卻騙不過同樣是心理治療師的母親。

“放松,Dudu,放松。”Paula用輕柔的語氣引導他調整呼吸。

“你知道普遍的做法是通過回憶來對過去的創傷性記憶進行‘脫敏’,對吧?”

Eduardo點點頭。

“進行心理治療的前提是你願意接受現在的感覺,否則重訪過去的經歷只會讓你受到更大的打擊。”Paula解釋。

“我可以處理這些。”Eduardo急忙解釋,“我準備好了,真的。”

“是什麽讓你這麽焦急?”Paula困惑地看着他。

Eduardo如鲠在喉,不知道怎麽回答,實在沒臉跟媽媽說自己現在心因性的勃起障礙。

“拜托,媽媽,讓我試試,我需要這個。”他再次請求Paula。

Paula有點為難,以她專業的角度看,Eduardo真的不适合現在做介入治療,但她畢竟是母親,因此也質疑自己的結論是否足夠客觀。

“好吧,你可以試一試。”Paula實在沒辦法,這已經是Eduardo最近一周以來的第三次請求了,他跟她所見過的其他PTSD患者回避治療的情況不同,或許Eduardo是真的準備好了。

“我可以給你聯系治療師,但有不适的感覺,你必須立刻中止。”Paula說。

“謝謝你,媽媽。”Eduardo向她保證,“當然,我會的。”

經由Dr.Tsou的推薦,三日後,Paula為Eduardo帶來了一位看上去非常慈祥的心理治療師Dr.Chen。

Dr.Chen和Eduardo的第一次見面并沒有做什麽,只是和他單獨随意聊了聊。

她問Eduardo喜歡什麽,Eduardo說自己喜歡金融、數學、極限運動、氣象特別是飓風,還有馬術與小提琴。

恰好陳女士也很喜歡小提琴,他們先是聊了好久的樂理,之後話題轉到了飓風上。

陳女士問Eduardo為什麽喜歡飓風,Eduardo回答說1992年時他們全家剛搬到邁阿密,飓風安德魯橫掃了邁阿密,他見識到了自然的力量和劫後人們的堅強和生活重建的過程;而且大自然形成安德魯飓風的過程也讓Eduardo深深着迷。

第一次的聊天和愉快,Eduardo漸漸放松下來,他們約了第二次見面的時間。

三天後,他再次見到了這位和藹的醫師。

第二次見面他們依然沒有涉及對PTSD的治療及話題,Dr.Chen仍舊和Eduardo聊天,這次話題在一些書籍和音樂上。

結束的時候,他們又約了第三回見面,依然是三天後。

這次就沒有聊額外的話題了。

“Eduardo,”Dr.Chen單刀直入地對Eduardo說,“你知道我們要開始了,對嗎?”

Eduardo點點頭,盡管有前兩次輕松的談話排解了很多拘謹,他依然本能地開始緊張,但對治療的期待最終還是壓倒了恐懼。

Dr.Chen看他兩只手不由自主地捉緊了蓋在膝蓋上的軟毯,便輕撫Eduardo的手,“別緊張,先放松好嗎?你現在是安全的。”

Dr.Chen已經六十多歲了,雙手盡管保養得很好,但依然還是布滿皺紋,但饒是如此,她幹瘦的手還是比Eduardo的要溫暖。

Eduardo聽她的指導做了幾次深呼吸,劇烈的心跳終于稍微降下來。

“接下來我們的談話,需要你先有‘安全’的意識。”Dr.Chen用輕柔的語氣說,“如果你希望,可以找一個能讓你安心的人陪伴你進行治療。”

Eduardo看着Dr.Chen,棕色的大眼睛流露出渴望,但嘴抿得緊緊的,顯得很猶豫。

Dr.Chen看他樣子,就覺得這孩子憋得很難受,不禁笑了笑,“你想找誰?”

Eduardo張了張嘴,沒說話。

Dr.Chen問:“Saverin夫人?”

Eduardo搖頭。

“你哥哥?”Dr.Chen又問

Eduardo停頓了一下,還是搖頭。

Dr.Chen了解過Eduardo身邊的親人關系,在新加坡的就只有Alex和Paula,她實在想不到還有誰,于是她将Eduardo的手機放在他手裏。

“給這個人打個電話。”Dr.Chen溫柔地說,“我希望他願意陪伴你。”

Eduardo有點游移不定,他中午才見過Mark,現在是工作時間,Mark應該在Facebook。

他沒有對Mark提過治療的事情,Mark自然也沒把這件事納入自己的時間表中,Eduardo知道他接到電話一定會立刻回醫院裏來,可是Eduardo不确定自己該不該打斷Mark的工作。

他尊重Mark的工作時間。

“親愛的,你可以嘗試一下。”Dr.Chen說服他,“你現在想到的人,是你所最相信能給你支持的人,有他在你身邊有利無弊。”

“好吧。”Eduardo拿起手機,他吸了一口氣,他點開了通訊錄裏Mark的條目。

Facebook在新加坡的分部跟總部一樣,有一間幾百平的數據監控室,專門放置檢測産品數據的大屏幕。

監控室最大的那面牆被主屏幕占據,記錄的是Facebook在亞洲各國的每日活躍用戶數、每月活躍用戶數,以及移動端的每月活躍用戶數,這些都是互聯網行業裏最常用的數據指标。

其他兩面牆也被各種大小交互屏占據,收集的是Facebook其他産品的用戶數據,內容跟主屏幕大同小異。

Mark很重視數據,在新加坡分部也延續了他在總部的習慣,每天都會花點時間在這方面,Luiza是分部的首席數據工程師,兩人的碰面的時間便漸漸多起來了。

“中國進不去,Facebook把印度作為亞洲最重要的市場實在太正确了。”Luiza端着咖啡說,仰頭看着主屏幕,“這數據多漂亮。”

Mark一直想進中國,但始終不得其門而入,退而求其次選擇了印度。

“印度人口只比中國少一些,盡管它的互聯網發展緩慢,但是基數足夠大。”Mark回答。

“不過從社會意義而言,在印度推廣互聯網是非常棒的一件事,”Luiza說,“你不知道那裏有多封閉,Facebook進入印度後,給他們帶來了多少新觀念的沖擊。”

“你在印度工作過?”Mark将視線從交互屏幕上撤回,放到Luiza臉上。

“我原本在阿爾圖納數據中心工作,”Luiza說,“後來申請調到了印度的分公司。只是我到印度一年後,印度政府的移民政策變更了,命令所有外國職員都要在當年九月一日離境,在境外重新簽證才能入境。大概是我做的一些女性權益的宣傳,他們沒再允許我入境。我就選擇了新加坡的分部”

“為什麽?”Mark問她,“Facebook在愛荷華州的數據中心沒有給你提供滿意的工作環境嗎?”

“當然不是。”Luiza笑起來,“我只是想為印度的婦女們做點什麽。”

“你是個勇敢的女孩。”Mark說,“那裏的環境對女性而言不太好,要做女權運動也不容易。”

“何止是不友好?”Luiza撇了撇嘴,“但印度的年輕女孩們非常渴望改變這些。”

“Facebook在印度的婦女項目效果怎樣?”Mark問。

Facebook這幾年搞了個計劃,在印度一些比較落後的村莊為贈送給當地的女性自行車、手機和平板,旨在使她們接觸互聯網。

——讓每個人都有網可上,不但能解決億萬人的生計問題,還能讓我們從他們身上發掘無窮無盡的創造力。

Mark在宣布計劃時說過這樣的話。

“不能說很好,但總歸是有點用。”Luiza說,“我周末的時候會到那些地方給她們進行互聯網培訓,用作培訓的會客室大部分原來是村裏舉辦宗教活動的聖地。”

“将宗教活動場所騰作培訓室,這說明她們還是願意利用互聯網的。”Mark說,“但是這種做法實在太局限了,Facebook畢竟不能給印度所有女性都贈送這些,年末希望Free Basics能做到更多。”

現在Facebook決意咬下印度這個大市場,Mark還希望通過Free Basics,給印度帶來免費的互聯網應用。

“是的。”Luiza說,她欲言又止,“但是……”

“怎麽?”

“Mark,印度有些小道流言。”Luiza說。

“說。”

“印度民間說……當然,這并不只是指Facebook,還有Google等,”Luiza說,“他們說你這是‘數字時代的殖民地’。”

Mark沉吟了一下,這是個很關鍵的信號。

Luiza看他不說話,但Mark的表情表明他已經開始重視這件事了,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是她可以置喙的了,Luiza很識趣地轉移了話題。

她看了看腕表,笑嘻嘻地說,“午餐時間到了,今天是壽司日,新加坡才有的哦,不去試試嗎?”

Mark回過神,點點頭,“好。”

壽司日是新加坡Facebook分部的特色,每年的這一天,分部都會請日本的壽司大師來這裏的餐廳做一次壽司自助,不但是普通的壽司,連刺身的種類也非常豐富。

下了樓拐個彎就到了自助餐廳,壽司日非常受員工歡迎,即使是晚飯時間也擠滿了猴子們。

自助餐臺取食區有六位壽司師父在忙碌工作,前面的刺身豐盛得像高級日料餐廳裏的大滿貫。

Mark跟Luiza走向餐廳的路上看了看手機。

有一通Eduardo的來電被他忽略了。

他穿着寬大的運動褲,手機震動感被削弱,大概是剛剛印度關于“數字時代殖民地”的說法讓他陷入沉思,使他沒注意到這通來電。

Mark回撥了Eduardo的號碼,但是沒有人接聽,Mark只好挂斷電話。

他有點擔心,正想打第二通的時候,走在前面的Luiza回過頭來對他笑了笑,“還不錯吧!”

餐廳人多,已經不太适合打電話了,Mark看到取餐臺上還放了好幾個牌子,上面寫着“KEEP CALM and EAT SUSHI”。

他想了想,這個時候Eduardo應該吃過晚飯正跟Alex在樓下散步,或許沒有帶上手機,才沒有接到電話,如果真出了什麽事情,Alex也會第一時間通知他。

這麽想着就放下心來了,Mark收好手機,跟着Luiza走進餐廳。

“那天晚上是怎樣的呢?”Dr.Chen慢慢誘導Eduardo回想。

Eduardo有點茫然,他感到腦海裏一片空白,“我不太記得了。”

這感覺有點奇怪,在ICU的時候,他還記得車禍那晚的事情,但自從PTSD被觸發過後,不知道為什麽那些記憶就漸漸變模糊了,只遺留下像深海一樣的恐懼和一些碎片似的畫面。

Dr.Tsou說這是人格解體的一種跡象,會随着PTSD的治愈而消失。

“那天,”Eduardo回想了一下,努力拼湊着那天發生的一切,“我因為一個項目加班到晚上……10點?可能是将近11點……”

他的手機屏幕亮了,是Mark的回複。

但是因為Dr.Chen建議在治療過程中不要被打斷因此手機被調成了靜音,Eduardo沉浸在記憶的搜索中,沒有發現手機亮了。

“我的助理Donna,她也在加班,我應該送她回去的,”Eduardo捉着被子,“但幸好那天她的男朋友來接她了。”

“然後?”Dr.Chen繼續誘導,“後來發生了什麽?”

“我離開公司,”Eduardo的額頭上開始滲出冷汗,“到停車場将車開了出來……”

“路上很安靜,”他接着說,感覺自己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中,他聽見敘述的聲音從遙遠的黑夜中傳來,分辨了片刻,才發現是自己的聲音,“新加坡晚上過了11點……就很安靜了,只有路燈,還有,還有偶爾幾輛車輛。”

Eduardo感覺自己有點透不過氣,他用力呼吸,“我沒有開很快……”

“為什麽?”Dr.Chen冷靜的聲音問。

“因為,因為我還在想着我的項目。”Eduardo回答,“我心情很好……它快要完成了……”

“我降下車窗,讓夜風吹進來……當時播着Nevertheless的When I’m alone。然後紅燈亮了……所以我停下車。”

“你看上去很不舒服,”Dr.Chen說,“需要休息一下或者終止嗎?”

“不,”Eduardo搖頭。

“我停了下來。”他的臉白得像一張紙,顯得棕色的眼眸有種深淵一樣的黑,“那是個很寬敞的十字路口,馬路上只有我這一輛車。”

“我記得那個數字。”Eduardo看着Dr.Chen,血色從他的嘴唇上消失,“倒計時,30、29、28、27、26、25……”

“13、12、11、10、9……”他好像看到那晚那個不斷跳動的紅燈數字。

他已經完全感覺不到自己在病房中,仿佛好像又坐回了車內,身體的感覺徹底消失,他看着Dr.Chen,但Dr.Chen好像跟他不在同一個時空維度——盡管他能看到她,她也能看見他。

“5。”Eduardo說了一個數字,然後停了下來。

“Eduardo?”Dr.Chen用充滿憐愛的目光看着他,“然後呢?”

Eduardo停止了身體的顫抖,擡起頭看向Dr.Chen,然後輕聲吐出一個音節。

“Bang.”

“Bang!”Luiza誇張地張開手,“芥末就在他嘴裏爆炸了啊,然後他被嗆得哭慘了!”

Mark忍俊不禁,“你就這麽報複他的?做了一只裝滿芥末的假的牙膏?”

“當然,”Luiza說,“誰讓他總是欺負我?”

“或許他是喜歡你。”Mark說。

“不可能的。”Luiza晃晃手,“我小時候就是個nerd,你知道的吧,最不受歡迎的那種,因為那些小男孩自以為是的吹牛全被我指出了。被欺負難道不是所有書呆子小孩都經歷過的嗎?”

“好吧,”Mark認同這一點,“不過我覺得像你這種可愛的小女孩是不會遭遇這些的。”

“我才不可愛,”Luiza爽朗地大笑,“當時我把頭發剪得像個假小子似的,理由是洗頭發後不需要折騰多久就可以弄幹,這樣就不會耽誤我看書了。”

“不過我很驚訝,”她說,“我以為你屬于分辨不出別人相貌好壞的那種人。”

“為什麽?”Mark詫異,“我是色盲,但不代表我沒有審美。”

“因為傳聞說你對美女無動于衷。”Luiza說,“矽谷小報。”

“漂亮是一種标準,”Mark說,“雖然對臉部輪廓的研究數據表明,某幾種比例會符合大衆意義的審美标準,但事實上這個标準并不統一,每種文化,每個種族,甚至每個人對漂亮的定義都不一樣,我只是有我自己的标準而已。”

“那你的标準是什麽?”Luiza好奇。

Mark這麽多年來毫無緋聞,八卦也說他私生活幹淨無聊到難以置信的程度,Luiza覺得他對漂亮的定義一定與衆不同。

“南美氣質,”Mark對漂亮的定義當然照着Eduardo的來,想都不用想的,“最好是巴西,褐發棕眼,眉眼溫柔,頭發微卷,嗯,還有鼻梁高挺,嘴唇豐滿,适合接吻。”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Luiza心裏噗通一下就漏跳了一拍。

Mark說的話其實很寬泛,就像黑發黑眼和金發碧眼一樣,南美氣質、褐發棕眼、鼻梁高挺是個高度概括的形容,這樣的人千千萬,當然不止Eduardo一個,在聖保羅街頭閉眼一指就能指出好幾個,但Mark說這個的時候心裏就只有Eduardo那張英俊的臉,卻忽略了坐在自己對面的Luiza也是這樣的容貌特征。

和Mark深入交往的這段日子,Luiza發現Mark非常坦率直接,他既不會說謊,也不會刻意說好聽的話。

因此好聽的話一旦從他嘴裏說出來,那就是他真的這麽認為。

Luiza的臉微微紅了。她不動聲色地撩了一把自己的卷發,以掩飾不規律的心跳帶來的不自在,胸膛裏卻泛起一絲隐秘的甜蜜與期待。

她倒不覺得意外。

事實上,愛上Mark并不困難,跟這個聰明、博達且富有遠見和責任感的年輕CEO近距離接觸過後沒有愛上他,那才是奇怪的事情。

Mark始終惦記着Eduardo,一回到辦公室又給他打了個電話。

這次倒是接起了,不過電話那邊是Alex。

“Dudu睡了,Mark。”Alex告訴他。

“這麽早?”Mark看了看時間,也才8點多一些。

“他今天接受了PTSD的心理治療,有點累,吃過晚飯就睡了。”Alex說。

“我不知道這件事。”Mark有點詫異,“他感覺怎樣?”

“第一次不算理想。”Alex回答,“但能不能産生積極反應,要進行至少三回才能做判斷,她會引導Dudu慢慢來的。”

“那就好。”Mark舒了一口氣。

Eduardo在那之後的第二周出院。

比原定計劃推遲了一個星期,但這只是因為所有人都想确保Eduardo的身體恢複得更穩定了。

這之間Eduardo又進行了兩次PTSD的治療,但拒絕談論自己的感覺,說還不太确定,這讓Mark有點擔心。

但他沒有強迫Eduardo讨論這個。

Mark不願意給Eduardo一個自己對他的PTSD很焦慮的感覺——雖然一定程度上這是事實——大家都喜歡在正軌上的生活,沒人喜歡脫軌和失控。但Mark不希望讓Eduardo察覺到這點,無論如何都好,按照Eduardo感到最舒服的節奏來,這是Mark現在不可動搖的原則。

出院這天,Alex開車來接Eduardo。Paula沒有來,她留在家裏等着,因為之前小兒子為了早點出院跟她撒嬌,說想要一回到家,就能聞到熟悉的巴西炖菜的味道。

Eduardo已經有三個多月沒有離開過醫院接觸外面的世界了,醫院對他來說跟監獄一樣,早就憋壞了,迫切地想要換個環境,能出院當然很高興,可是一想到要進車裏,他又覺得本能地緊張。

“什麽?”Alex扶着額頭,“推他走回去?你價值幾十億的腦子出了個坑嗎,Mark。”

“才10英裏不到,不是嗎?”Mark有點不太确定,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在鬼扯,可是他就是沒法說服自己把從早上一睜眼就緊張得不得了的Eduardo弄進車裏,“他太緊張了。”

之前就是從中央醫院轉到聖路易斯醫院的過程中,發現的PTSD。

Mark那會兒還在美國處理LGBT以及被董事會拿偷拍的照片威脅這些棘手事,轉院的事情都是從Alex嘴裏聽到的,這導致Mark比Alex還要緊張。

“然後身邊再跟着幾個你的保镖嗎?信不信明天新加坡的頭條全是你倆?”Alex一臉“你別鬧了”的表情看着Mark,“別太寵他了,他難道一輩子不坐車?”

這話說完Alex都覺得不敢置信,“別太寵他了”這種話以前都是別人跟Alex說的,現在輪到他去說Mark了?Alex覺得這可真他媽的魔幻。

當然,這種不靠譜的提議也就僅僅是提議而已。

Mark轉頭對Eduardo報以歉意的目光,示意自己已經努力争取過了,Eduardo露出失望的表情。

“再給你們五分鐘,快點。”Alex看他倆那模樣,差點沒氣死。

“Dr.Chen的治療或許管用。”Eduardo小聲說。

Mark幫他系好針織毛衣的紐扣,畢竟12月是新加坡全年裏最冷的時候,雖然對Mark來說仍是一件帽衫一條運動褲就可以對付的溫度,但Eduardo不同,Mark可不想讓他在身體還虛弱的時候感冒了。

咳嗽會增加他剛痊愈的挫傷的肺部的負擔。

“沒關系。”Mark說。

“這怎麽沒關系?”Eduardo對他的輕描淡寫很不滿意。

“你要是很緊張的話可以掐我的手轉移注意力。”Mark聳聳肩。

“我可是學過巴西柔術的,力氣很大的,我可能會把你的手掐腫。”Eduardo不服氣地吓唬他。

“那我可以給你表演用腳敲鍵盤了。”Mark說,“猴子們有時候還會搞這個比賽,我有一次拿了第一名,一分鐘敲了35個字母。”

“……不了,謝謝,這有點惡心。”Eduardo一臉黑線,随即反應過來,“不對,你騙我的吧?”

“嗯,騙你的,我們不搞這麽無聊的比賽。”

“你現在就很無聊,Mark。”

“是吧。”Mark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

Alex已經在駕駛座等得有點不耐煩了,手指有一下每一下地敲着方向盤。

Mark帶着Eduardo下來,然後把Glenn趕到副駕駛,自己和Eduardo坐到後座。

“你好久沒回去了,”Alex跟他随意談話,“媽媽前幾天收拾好你的卧室,Glenn就住你旁邊那間客房,又請了兩個家政工人,都是亞裔,今晚你就可以見到她們了,人都很好。”

“好的。”Eduardo回答,但顯然心不在Alex的話上。

Mark覺得他像一只警惕性極高的小鹿,豎着耳朵,草都不肯吃了,似乎有點風吹草動就要逃命。

“聽點歌嗎?”Alex問,他從後鏡看到自己弟弟正襟危坐,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Eduardo點了點頭,又搖搖頭,Mark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紅燈亮起,Alex停下車。

這個時候雖然已經過了上午的通勤高峰,但新加坡路上的車也未見少。

Eduardo看了看那個提示紅燈剩餘時間的紅色數字一個個地往後倒數,身邊的剎車聲讓他猛地回頭,是旁邊車道有車跟了上來。

Mark想說點什麽,手腕上驀然一痛。

“還是聽點歌吧。”Alex看了一眼,伸手按了車載音響的開關。

歌他昨晚都選好了,大部分是節奏舒緩、旋律優美的流行曲。

Eduardo放松下來,小心翼翼地舒了一口氣,好像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剛剛憋氣了一樣,不過Mark還是發現了,只是他沒說出來,也沒有提醒Eduardo放開自己的手。

Eduardo還拽着Mark的手腕。

Mark的手背因為被Eduardo用力握住手腕而逼起了青筋。

紅燈一轉成綠燈,車輛就有序地重新動起來。

Alex的車開得很穩,也沒敢開快,因此很多車就繞着他們超車了。這回連Alex也察覺到Eduardo明顯急促的呼吸。

他正想說點什麽緩和弟弟神經質般的緊張,Mark用沒有任何起伏的聲音阻止了他,“我建議最好不要說話。”

“什麽?”Alex有點困惑。

“他有點信息過載。”Mark回答,“不要用聊天增加他的負擔。”

Alex不明白什麽叫信息過載,但還是問:“需要關掉音樂嗎?”

“不用。”Mark回答完後,就抿緊嘴不再說話了。

Mark手腕被Eduardo抓得很痛,但沒有說什麽,只是默默忍受着,因為他知道Eduardo現在比他還不好受。

人根據注意力對信息的收集是有主次之分的,所以當一個人走在路上,實際上會選擇性地忽略掉身邊發生的與自己無關的大部分細節。

但是PTSD的人做不到這一點,因為高度的緊張和本能的恐懼,大腦無法甄別哪些是有用的信息,只好全盤接收,導致所有信息一窩蜂地湧進腦中。

Eduardo覺得現在腦中混亂一片,他知道Mark和哥哥在聊天,也聽見他們的聲音,但高度緊張下,那些字詞都變成了沒有意義的音節。

從坐進車裏沒多久,這種情況就開始了。

大量的信息通過視覺和聽覺,不斷地輪番刺激Eduardo的腦袋,産生尖銳不已的疼痛。

從旁邊超過他們的一輛又一輛的車、紅燈、綠燈、跳動的數字、斑馬線、行人、路邊作業的灑水車、剎車、公交車上下車的乘客、工人們吆喝着協作摘下巨大的廣告牌……

還有引擎聲、扭曲的歌聲、車裏的交談,甚至是行人将手上喝空的星巴克杯子扔進分類垃圾桶中。

他沒法分辨哪些是應該警醒注意的,而每一個畫面、每一道聲音都在竭力争取他的注意力,針蟄一般刺激他的逃生欲。

“Wardo,Wardo.”

Eduardo回過神,分辨了好一會,才機械地轉頭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

“放松,深呼吸,沒事了。”Mark擔憂地看着他,一只手安撫地摸着他的臉頰。

“到了?”Eduardo用沙啞的聲音問。

“是的,我們到家了。”Mark溫柔地回答。

Eduardo做了幾個深呼吸,才發現自己身體繃得快要僵了,後背被冷汗浸濕。

他低下頭,看到自己一直緊緊握着Mark另一只手的手腕,然而大腦好像疲倦得無法對自己的身體發號施令,他無論如何都沒法使自己的手放開Mark。

“沒事,來,先放松,對,就是這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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