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人未散
? “莫成玉終于稱帝了……這幾年的攝政終究容不下他的野心。”薛枕水一邊說着,一邊磨着墨,“把手上這封信寫好給張叔送去,然後我們一塊去看看衛襄好不好?”
沈青瓷一手小楷寫得工工整整,若是幾年前,這一手字千金不賣,而如今不過是用來替人抄抄經寫寫信罷了。
“好。”他微微笑着,點頭應承。
那一年,程益懷率軍入城,勢如破竹,一路殺進宮中。待蘇也罷的藥效将将過去,沈青瓷懷抱薛枕水,領着木然的沁娘往外走,正遇上趁亂出逃的衛襄和喬裝入宮的阿凜。
馬蹄聲歇。
程益懷鳳目依舊,言語帶笑:“好久不見。”
“我院子裏還埋着幾壇好酒。”沈青瓷也笑道。
“我會記得将它們澆在你的墳頭。”程益懷搖開鐵骨描金扇,長嘆一聲道,“對不住了。”
二十四根扇骨,每骨四十二枚淬毒烏針。這是獨步江湖的暗器“屋漏痕”,也是最後的屋漏痕。
毫無疑問都是沖着沈青瓷去的,可就在這時,衛襄發現了程益懷身後正是自己的父親衛起望,轉身招手,一下成了個活靶子。沈青瓷得知自己并未中寒香斷之毒後,功夫恢複得七七八八,一閃念間就反應過來想拉開衛襄,不料有道人影先他一步,從天而降,擋在衛襄與那漫天烏光之間。
他像逐日的誇父,為了一個觸碰不到卻莫名堅定的信仰,窮極一生奮力奔跑。
那就是遠古的神祗,當他倒下的時候,宛如一座高山的崩塌。對于衛襄而言,那一瞬意味着永遠的失去。
程益懷也不曾想到竟會有此異變,張弓搭箭直向沈青瓷而來。可沈青瓷亦是今非昔比,縱然顧着薛枕水有些不便,再加上一個阿凜卻也足夠應付。程益懷此時卻不會講什麽君子,一揮手示意将士們合圍,卻不曾想士兵們将他自己層層包圍。程叔也被一劍枭首。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三尺青鋒,血濺五步,那是莫成玉的劍。
程益懷嘆道:“你果真是莫汲月之子。”
“卻不是臨川王之子。”莫成玉輕聲道。當年的臨川王為了争取莫家的支持可謂不擇手段,二十年多後,莫家終于可以讨回這筆舊債。世代經商的他們,要連本帶利地讨回來,一絲一毫絕不退讓。昔日的恥辱,終将用鮮血洗清。
畢竟,莫汲月曾經是那樣驕傲的人。
琉璃瓦映着劍影刀光,飛箭如蝗。
短兵相接的聲音,伴着衛襄的恸哭。
紛亂中,他們幾人宛如靜止的畫面。叫嚣。嘶吼。悲鳴。天地間所有的嘈雜都像流雲一樣劃過,只不過微微帶起他們的衣袂。
莫成玉丢過來一包藥:“流雲散的解藥。”
沈青瓷穩穩接住:“多謝。”
“昭帝……如何了?”沈青瓷沉默許久還是問出了這一句。
“他說,想和沈幼蓮合葬一處。念妃也拔劍自刎了,倒可惜了一位才女,一生癡絕向錯郎……”莫成玉望向沈青瓷懷中的薛枕水,又道,“你好好待她,這宮裏,留不住你們。”
一場風波,就如此潦草收場。
沈青瓷抱着薛枕水,阿凜背着沁娘,一步一步走出了宮門。
逃竄的嫔妃妝容已亂,宮女太監們亦是驚慌失措,可這場宮變,早在他們手足無措之前就已經結束。一道宮牆,圈出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天地。這裏時間的流逝都很滞後,人的表情也因此而僵硬,連血液的流動都更加緩慢。
可是他們終究是走出來了。
次日,莫成玉同薛相等人擁立昭帝幼子葉與烈為帝,定昭帝谥號為愍,改年號為太平。
沁娘醒了之後,沈青瓷把藥方留給了她。那天蘇也罷走了沒多遠,莫成玉發現後遣人把他送到了沈府。“給不給他解藥,你自己看着辦。”沈青瓷說得随意,手上卻一刻不停地指揮拎臨凜藺收拾東西,像是要出遠門。
“你這是……要去哪裏?”
“我查了查黃歷,今天是個吉日,适合私奔。”沈青瓷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正說着,薛枕水帶着琴棋書畫四個丫鬟踹開了沈府的後門。
沈青瓷在門口笑着吩咐阿臨沏上茶:“你個姑娘家倒比我心急,先進去坐坐,我去去就來。”
他走出沈府後門,繞到抱鼓石後果然看見了蹲在那裏的丞相大人。
沈青瓷立刻一閉雙眼:“薛相……要手紙嗎?”
薛相一下站了起來:“沒大沒小!這回該改口了吧?”
“是是是,岳父大人。”
“你現在是個已死之人,不能大肆操辦婚禮,我家枕水跟了你真是太委屈了……”薛相皺着眉頭道,“你看看你,既無官職,又無功名,昔年的聲名更是一朝散盡。要是你敢對枕水有半點不好,我回頭就讓她随便找個達官貴人改嫁你信不信?”
“您哪怕有一點攀附權貴的意思,枕水也不至于琴棋書畫樣樣不通……”
“你敢嫌棄我家枕水!”
“不不不,我誇您呢。”
“記得常回來看看我這個小老頭。”
“好。”
薛相啰啰嗦嗦交代了很多,直到日暮時分才走了。夕陽燦爛的餘晖鋪滿他肩頭,沈青瓷終于懂得瞬間蒼老是一種怎樣的不舍。影子長長地拖在他身後,就好像是一個父親背負着的沉重的心情。
旬日後,薛相稱病致仕,莫成玉拜相。皇帝年幼,朝政悉由莫成玉把持,不出一年,又晉攝政大臣。
到今日,幼帝一讓再讓,莫成玉方登帝位。
改國號為“乘”,年號“止戈”。
“你好像一點也不關心哦?”薛枕水挑眉看沈青瓷。
“我關心他做什麽?關心你才是正事啊。”沈青瓷微笑着将魔爪伸向她梳好的發髻,“說實話我本來挺讨厭他的……你還記得美人案麽?那是蘇也罷犯的案子,他找了個替罪羊。不過後來阿藺告訴我,那替罪羊的家人不僅沒有被滅口還過得很好……何況,對于流雲散,他可是幫了大忙。”
薛枕水一巴掌拍開他的爪子:“別鬧,寫好沒?”
“哎呀你撞到我了,字都歪了一筆,看來要重寫一遍……”沈青瓷似真似假地抱怨。
薛枕水把頭伸過來看:“哪有?你又胡說了。”
沈青瓷丢開筆,輕輕松松揉亂了她的腦袋:“你自己送上門的,可不怪我。”
兩人一路鬧着送了信,張叔一謝再謝,還不無羨慕地說:“你們小兩口真好……我那個表侄女,整日守着個活死人,年紀不小了也不想着嫁人……可愁死我了,那孩子小時候在長安吃盡了苦頭,現在好不容易回家了,怎麽就不懂享福呢?哎呀我又啰嗦了,你們還有事兒要辦吧?喏,這是兩個銅板,實在謝謝你們了!”
薛枕水喜滋滋地收了錢,把銅板用紅繩串好,串好還不夠,路上又把那一串錢來來回回數了好幾遍:“我們很有錢哦!”
沈青瓷問:“那你知不知道一兩銀子等于幾個銅板?”
“……不知道。”薛枕水想了很久,不得不承認自己缺乏算賬的天賦。
妙華庵是個很小的尼姑庵,但名氣卻很大,這裏出過一個神通廣大的妙淨師父。盡管妙淨師父早已不在,可香火依舊旺盛。遠遠地就能聞見煙氣,來往的香客絡繹不絕。
其中卻夾雜着一個女人的哀求聲:“行行好吧各位爺——賞兩個錢吧——奴家的夫君”
緊接着的卻是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愈演愈烈。薛枕水皺着眉頭推了推沈青瓷:“你快去幫她啊。”沈青瓷領命而去,往那女子的木缽裏放了一錠銀子。他剛想開口,卻聽得周遭安靜了下來。
“何人在此喧嘩?”出來的正是妙華庵正當家的清衡師父,“菩薩面前,各位施主還請放尊重些。”
這位清衡師父,正是當年年紀尚小的衛襄。算起來她今年也不大,偏偏面冷,給人不易親近之感。當着她的面,即使是彪形大漢也不敢有稍逾矩,興許是将門餘威尚在。見是故人,衛襄便把二人迎了進去,怕那女子在外受人欺侮,也一并請了進來。
誰知剛一坐下,那女子倒似吃了一驚,猶疑着問道:“是沈青瓷沈公子麽?”
沈青瓷只是笑,卻不說話。
“原先曾在如意閣見過的,那時我還是沁姑娘身邊的丫頭。我叫鳴鵑,公子許是不記得了……”
“我若說記得,枕水要吃醋了……”沈青瓷微微嘆息,不料薛枕水一點吃醋的意思都沒有,還很興奮:“我們可以順路去看看沁姑娘啊!她還在如意閣呢。我前不久才收到她的信,蘇也罷現在還是迷迷糊糊的,不過比以前乖多了,他那兩只鹦鹉一定很有趣!還可以看看你師父,我爹找到他之後天天拖着他下棋,每局都能贏!沁娘說,當年害你多吃了許多苦,咱們要是去,她一定好酒好菜備着……”
沁娘……還是沒有給蘇也罷解藥嗎?他自己選擇了幻境,而她卻寧肯放他在幻境裏獲得所謂的幸福美滿,也不願許一個真實存在的未來。畢竟,那樣極端的人,那樣極端的愛,能有幾人承受得起?只希望,她不是在空等着誰。說來那封信,是寄給了枕水,不是寄給他。
“你們,是來辭行的?”衛襄沏上一壺清茶。
“嗯,沿江西行,北上出關。無牽無挂的,四處走走也好。”
“恩公要走,民女贈二位一曲,還盼二位不要嫌棄。”鳴鵑摩挲着那錠銀子,輕輕開口唱了起來,卻是一首不無悲涼的《趙城懷古》。
邯鄲舊公子,騎馬又鳴珂。手揮白玉鞭,不避五侯車。閑愁春日短,沽酒入倡家。一笑千萬金,醉中贈秦娥。如今高原上,樹樹白楊花。
也不知究竟是,唱給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