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曲已終

? 長安的天漸漸涼了,下了幾場小雨,阿拎把沈青瓷的黃銅小暖爐抱了來,卻發現沈青瓷已經不需要了。他新做了桂花圓子,加了點陳年花雕,糯米的味道夾雜這桂花的氣息很是香甜,涼絲絲的,他從來不曾感受過那樣的滋味,像是北方的雪融化在了舌尖,帶着山上花朵的芬芳。

“來了?嘗嘗?”

“你聽得見我的腳步聲?”蘇也罷慢慢走到他身邊坐下。

“以你的輕功,我怎麽可能聽得見。”沈青瓷拿勺子輕輕攪動着,卻不急着吃,“只是你一來,我整個人都不太好——連圓子都吃不下。說起來,你該回東宮了?”

“你跟我一起。”蘇也罷的聲音聽不出絲毫情緒。

“為什麽?”

“因為我要你親眼看着,”蘇也罷微微揚起下颌,“看着我鋸掉你的雙腿,看着我迎娶薛枕水,看着我奪走屬于你的一切。”

沈青瓷舀起一個圓子塞進嘴裏:“然後你就開心了?”

蘇也罷的神色有些古怪:“開心?”過了半晌他才接着說道,“當然。”

沈青瓷的院子裏總有應季的花,一年四季花開不敗。他也懶得修剪,一株瘋長的桂花樹,已經長到兩層小樓那麽高了。蘇也罷周身都籠罩在馥郁的花香之中,卻始終有些木然。

仿佛這個世界與他毫無關聯。

宮城裏的花依舊是姹紫嫣紅,昭帝卻無心賞花了。一池蓮花凋零殆盡,殘葉支離破碎,如被風吹過的蛛網,再經不起任何的秋風蕭瑟。明明下了禁令,那日會審的事一概不許往外說,凡是說起半個字統統殺無赦,可偏偏消息還是走漏了。儲位易主之事,已成了公開的秘密,甚至比事實還要荒誕離奇。

“他們怎麽說?”昭帝将整個身體重量承在一把太師椅上,疲态盡顯,卻還帶着一絲無奈的微笑。

“回禀皇上……”喜公公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他們說,沈青瓷提出治國良策,皇上沒聽。沈青瓷一再苦谏,觸怒皇上,被皇上秘密杖殺……還說皇上為了穩定時局,遂找相似之人替代……皇上!請恕奴才不敬之罪!這些謠言……”

“莫成玉可真潇灑,到底是朕小看了他。留下一封辭官的告示轉身就去投了叛軍。”

莫成玉先前破了美人案,在百姓中威望很高。這次冒着殺身之禍捅出這麽件大事,更是獲得了天下士子的交口稱贊,他投了南軍,對時局的影響有着極為關鍵的作用。

“皇上念着多年的情誼,并未為難沈公子,如今他于情于理都該站出來說句話,只要他還活着,所有謠言不都不攻自破了麽?依奴才看來……”喜公公皺着眉頭說道。

“他失蹤很久了……”昭帝輕輕合上眼,“喜全,叛軍……到哪裏了?”

喜公公看茶湯漸涼,正欲為主子換上一盅熱茶,聽得此問一下跪在了地上。茶壺碎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滾燙的茶水四濺開來,他的衣服和皮膚上都被潑到了。

可他渾然不覺,身子都顫抖起來。

“但說無妨。”昭帝的目光看得很遠,誰也看不透他的眼中究竟是什麽。

喜全從小就跟在他身邊,別人都說他是皇上身邊的紅人,皇上想什麽他都能知道。只有他自己明白,皇上的心思,他從來猜不透,唯一一次猜中,還是二十年前的事。

“長安城外。”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這樣說道。

薛枕水被薛相禁足在家好幾天,偶然聽聞南軍已至長安城外,也顧不上許多,家丁來擋她便不閃不避,反是對方也不能真的把她怎麽樣。她本不擅騎馬,這天一氣呵成,利利落落倒讓她自己有些驚訝。

馬鞭輕揚,直向東宮的方向。

愈靠近宮門愈緊張,她竟忘了如何勒馬,眼一閉直接把自己往地上一摔。腳踝和腿上傳來的劇痛讓她幾乎站不起來,裙擺上也洇出了血跡,她扶着牆一點一點站起來,鑽心入骨地疼。踉跄着走了兩步,她才發現剛剛自己摔倒的地方有一攤顯眼的血跡,宛若宮門上剝落的朱漆。

她問過沈青瓷,寒香斷發作的時候那麽難受,他怎麽能忍得住?

他笑笑說,疼着疼着就習慣了。

她想象着自己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将,不怕苦,不怕疼,她什麽都不怕。而那條青石板路,也沒有那麽長,只要堅持一步,再一步,終究會抵達。

只是那裏住着的,已不是沈青瓷。

蘇也罷懶洋洋地斜倚在座椅上,瞥了她一眼。薛枕水環顧四周感覺出了氣氛的異樣,轉身就要走——她沒有時間可以用來浪費在這裏,她還需要找到沈青瓷,告訴他趕緊離開……

但蘇也罷太快了。

以他的輕功,要攔住一個腿上受了傷的女子,實在是易如反掌。蘇也罷伸手攬住她,另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咽喉:“想走?”

蘇也罷一捏她的下颌,喂了軟筋散才推開她。薛枕水預感到自己要這麽癱在地上了,卻正好落進了一把椅子,渾身都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唯有腿腳的疼痛讓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還存在着。

蘇也罷一揮手就是一枚透骨釘,一幅畫緩緩升起。

那不是《采蓮圖》麽?它不是應該在昭帝的禦書房裏?怎麽到了這兒?

薛枕水的目光随着畫一同升起,卻發現厚厚的簾幔同時緩緩拉開,露出了簾幔後原本被遮掩住的景象。

沈青瓷被縛住雙手懸在房梁上,手腕處的血痕清晰可見,整個人好像是昏迷過去了。下面一個面無表情的美麗女子在靜靜地看着。蘇也罷又是一釘,沈青瓷便被慢慢地放了下來。

他接住沈青瓷的身體,喂了一顆清心丸,接着又轉到他身後,扣住雙肘。

“這天下還有什麽事,能比當着薛大小姐的面生剮了你更有趣的呢?”一把匕首已出現在蘇也罷手中,鋒銳的刀鋒在沈青瓷的皮膚上不斷游走,“從哪裏開始好呢?”

刀鋒停住了。

“唔,就從臉開始好了。這張臉,還真是讨人厭。”蘇也罷輕輕伏在他耳邊說,“別怕,我才不會這麽輕易地讓你死。呵,我親愛的弟弟,你可要感謝咱們的娘,教會了我什麽才是最好的報複。”

“枕水,別看。”

“薛姑娘,你最好睜大眼睛看仔細了。要是這次沒看清楚……我可不介意多來幾次彌補你的缺憾。”

“叛軍就要打進城來了,皇宮……只怕撐不了幾時……”蘇也罷用毒用得霸道,薛枕水連說話都很勉強。

“那又如何?”他看着滿室奢華,同看着一片虛無一樣。這天下的任何一個地方,對于他而言沒有任何不同。

眼看着刀鋒就要落在沈青瓷的眼角,忽然一道紅影閃過,撲開了那一刀。

可是匕首卻紮進了她的手心。

她與蘇也罷雙雙倒在一邊,沈青瓷跌坐一旁。

鮮血不停地湧流出來,鋪陳着她紅裙上的明暗,也染紅了蘇也罷的白衣。

那女人迷迷瞪瞪,只是無聲地張開嘴呼喚着:“沈郎、沈郎……”

“師娘?無緣姐?”蘇也罷笑了,“我和他,你終究還是選擇了他。”

“沁娘……”沈青瓷忽然想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那些失蹤的美人,毫無疑問都是被蘇也罷帶走的。而目的,不過是為了縫制蘇媚兒的一副皮囊。毫無血緣關系的兩個人也可以長得像,或是眼睛,或是鼻子,或是其他。而失蹤的巧兒,則是手長得像蘇媚兒。蘇也罷得了她的手後,一定是發覺了手心的那道疤,有心要換,才找到了薛枕水——盡管他最後還是放棄了。沁娘是蘇媚兒的親生女兒,一定也是世間最像她的人,所以,她成了“蘇媚兒”重生的軀殼。

可是人的聲音沒有辦法控制,沁娘也不可能配合他。她其實根本說不出話,那日作證時說的話也并非出自她的口。

而是一只鹦鹉。

一只深灰色的鹦鹉。

蘇也罷擁抱着她,仿佛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血肉中:“你選擇的始終不是我……呵,當年你丢下了我,如今又丢下了我……可是我們必須在一起,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他松開她慢慢站了起來,一仰頭服下了一顆藥丸。

那是“流雲散”。

他微微笑着,眼底都是滿滿的溫柔。

他将永遠地生活在幻境之中,那裏的他,擁有理所當然的幸福。沒有任何的不堪,沒有任何的苦難,也沒有任何的肮髒。就好像從創世的那一天起,他們就一直相愛。

沁娘的眼裏還是木然,沈青瓷看着這座輝煌的宮殿,不過是一座黯然而無情的屋宇。薛枕水長籲一口氣,看着蘇也罷漫無目的地走出去,不知要去向哪裏。

“有時候我很羨慕他。愛就是愛,恨就是很,從不顧忌什麽。”沈青瓷垂眸,笑得幾多蒼涼,“這一點,我不及他。”

飛檐上懸着的風鈴響起,馬蹄聲亂,踏碎秋風,遠遠地呼嘯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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