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南風還怪不怪景曉娴?

幾年前她認真的思考過這個問題,答案是:不然呢?

南風的爸爸秦遇一生酷愛濃墨山水,鐘情國畫瑰寶,将畢生的精力都融入進狼毫筆下那清素淡雅的一勾一畫之中。

他鐘愛山水寫意,潑墨入畫之中大家風範顯露無遺,以他的國畫造詣,若想蜚聲畫壇本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可他沒有。

南風記得他之前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國墨山水是咱們老祖宗留下來的精粹,是珍寶,這樣的遺珠不能自己藏着掖着,得讓更多的人了解它、欣賞它,這樣才會有傳承,有了傳承,國畫才會一代一代生生不息的延續下去,流芳萬世。”

所以,他一輩子都只是個高校裏教學生畫畫的默默無聞的教書匠。

她父親是有天性的人,他生性高遠浩渺,不染塵俗。

可生活的本來面目卻是柴米油鹽堆積起來的俗世煙火。

等到景曉娴終于無法忍受他的不谙世事、從來不懂得遍布在真實生活中的喜怒哀樂時,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景曉娴相識了一位偶入江南、游歷煙雨的美國商人,然後暗通款曲,然後決絕的與秦遇離婚,然後帶走了她的妹妹。

那一年,南風十二歲,曉曉十歲。

一切發生的都太快太突然,十二歲的南風還不懂得分辨大人情感世界中的是非怨怼,她只知道,她很想曉曉,很想她妹妹。

從此之後,父親整個人都消沉下來。

他說,他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南風,所以,她得好好的。

秦遇将所有的心血都傾注在她身上,耐心的為她講解國畫筆韻的落筆分寸,嚴厲的強迫她完成他布置的寫意畫作,笨拙的為風寒發熱的她熬藥喂飯,也落寞的,望着她和景曉娴那雙如出一轍的眼睛,深深的嘆息。

兩年後,她如願以償的被美院破格錄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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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她只有十四歲,也就是在那一年,秦遇娶了他的第二任妻子。

後來她曾經想過,愛情這件事裏,哪有什麽誰對誰錯,又哪有什麽忠貞不渝,不過是先來後到與地利人和的恰巧而已。

十六歲,她一舉拿下當年全國美展的創作金獎,從此天才少女畫家的的名號振聲畫壇。

那一年,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出生,一個整整小了她十六歲的小男嬰。

她站在門後,看着秦遇和繼母抱着弟弟時,臉上掩飾不住的歡喜與激動,忽然有點想哭。

并不是不甘與妒忌,她只是很想念她妹妹,那個叫做曉曉的,已經十四歲的妹妹。

終究沒有流淚的理由,因為曉曉和景曉娴在大洋彼岸生活的一切安好,加州的陽光明媚,海浪蔚藍。

雖然有了弟弟,可秦遇和繼母對她也依舊呵護備至,所以,那個時候,她誰也不怪,更不曾為誰流過淚。

十八歲,她大學畢業,景曉娴和r盛情邀請她來加利福尼亞州,要為她補辦一場盛大難忘的成.人禮儀式。

秦遇欣然應允。

她算了算,六年了,除了網絡視頻,這是她與秦曉分別了六年後,第一次重逢。

那也是她第一次去到美國加州,見到那樣蔚藍的天、金燦燦的陽光和歡快的無名的浪花。

她的十八歲成.人禮物是一輛嶄新的紅色跑車。

r掀開車罩,她和秦曉第一次見到它的模樣時,雙雙興奮的尖叫出來。

她在來美國前已經考取了駕照,而加州車管局有規定,持中國駕照和有效護照的人,可以在加州臨時駕車,有效期為一年。

她躍躍越試,可秦曉卻比她還要迫不及待。

秦曉那年剛滿十六歲,剛剛考取一證,開車尚須有人陪同,等過一年拿下正式駕照後,才有獨自開車的資質。

可誰都沒想到,加州一個最為尋常的午後,秦曉偷偷啓動了車子,迎着清涼的海風和溫暖的斜晖,絕塵在太平洋海岸公路之上。

等到景曉娴焦急慌亂的叫上正在花園裏畫畫的她,趕到事發現場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兩車相撞,對方當場死亡。

秦曉跪坐在地上,瑟縮在她懷裏,整個人抖得猶如篩糠一般。

她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夢呓般的一直重複:“姐...姐....他死了,我把他撞死了....姐...他死了....”

秦曉恐懼的顫.栗讓她霎時心如刀絞。

景曉娴那時候已經身懷六甲,也就是說,她即将再迎來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或者是妹妹。

景曉娴崩潰大哭,卻要将她懷裏的秦曉拉起來:“曉曉,聽媽媽的話,我們去自.首,警.察馬上就會來,我們要趕到他們來之前,去自.首......”

秦曉死死拽着她的胳膊不肯松手,整個人幾乎陷入瘋狂。

她聽見秦曉不斷哭喊:“不!我不要!我不要去坐.牢!你已經有了r的孩子,所以才會不想要我是不是?所以才想我去坐.牢,想讓我永遠都不要再回到你和r的家裏,是不是?!”

南風在景曉娴與秦曉激烈的拉扯之中,忽然冷靜下來。

她的父母分開了,她已經有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也将會再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妹妹,或是弟弟,但是,與她真正血脈相連的人,卻只有一個。

秦曉是她唯一親生的手足姐妹,她唯一的親生妹妹。

血濃于水。

現在,她的弟弟在蘇州生活的很好。

今後,景曉娴與r的孩子也會生活的很好。

但她唯一的親生妹妹,卻要去坐.牢。

她突然将秦曉從景曉娴手中搶了回來,牢牢抱在懷裏,問她:“出事的時候,有沒有人看見?有沒有其他車輛經過?”

秦曉迷惘的擡頭看她,淚眼困頓的搖了搖頭。

她忽然平靜下來,對景曉娴說:“媽媽,這輛車是我的。”

景曉娴臉色劇變,整個人如遭雷擊一般難以置信的看着她:“小風......!”

她将秦曉的肩膀扳過來,沉靜的與她對視,一字一句的對她說:“曉曉你記住,這輛車是我的,所以,開車的是我,撞人的也是我,聽懂了沒!”

秦曉反應過來,拉着她的手臂瘋狂的搖頭哭喊:“不行!姐,你不能......!”

她說:“陪我去自.首。”

“不行....姐!我不可以....你!”

她揚手,一個清脆響亮的耳光扇在秦曉臉上。

秦曉和景曉娴都愣住了。

她重複了一遍:“陪我去自.首。”

那是她唯一的妹妹,她才只有十六歲,最好的年紀,鮮花一樣絢爛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她不能看着她毀在這。

她去自.首,而死者的屍檢結果意外顯示,對方曾于駕車前飲酒,屬于輕微酒駕。

她最終被加州法.院判處三年監.禁。

入.獄前,她只有一件事囑托景曉娴:“我爸心髒不好,醫生說是家族常發性心髒病史,所以,這件事不要讓他知道,就說我留在美國讀書了,能瞞多久就是多久。”

景曉娴握着她的手,重重點頭。

那個時候的南風,心裏是沉重的,但也是解脫的。

可是,誰知道命運居然給她講了一個驚天的冷笑話。

三年後,她刑.滿.出.獄,秦曉告訴她:“姐,爸爸去世了。”

爸爸,去世了。

原來秦遇見她旅居美國長時間不回來,只好聯系了景曉娴,景曉娴說她選擇留在美國念書,可秦遇卻不能相信,一定要親自和南風通話,景曉娴不肯,他們終于再次重演了還在婚姻關系內時經常上演的戲碼,針鋒相對,争吵不休。

景曉娴漸漸應付的力不從心,終于告訴他實情,說的卻是:“小風超速駕駛,對方當場死亡,被法院判處三年監.禁。”

那時候,南風入.獄只有半年時間。

秦遇如遭重擊,心髒病突發,搶救未果,猝然病逝。

而這些,景曉娴全部瞞着她。

一直等到她出.獄,才知道事情的始末真相。

景曉娴哭訴着請求她原諒:“對不起小風,媽媽實在是撐不下去了......”

撐不下去?

她在暗無天日的的牢籠中踟蹰而行,在失去自由的四角天空下茍延殘喘,尚能咬牙苦苦撐過三年,而她,當初親口對她承諾的人,才過了半年,居然說撐不下去?!

而且,如果真的瞞不下去,為什麽不告訴秦遇實話?為什麽不告訴他,她是為了她妹妹,她只是想要保護曉曉而已?!

哪怕這些都不可對他言說也罷,為什麽要将他去世的消息瞞着她一直到現在?為什麽不告訴她?若是親人離世,她明明可以申請緩釋外出,為什麽不能讓她去見他最後一面,再讓她看上一眼?!

為什麽要讓秦遇帶着對她滿腔的失望和遺恨離開?

為什麽要讓她身上永遠背負着這樣不可原諒的罪行,和今生今世都磨滅不去的,良心上的譴責?

“因為我恨他!”景曉娴泣不成聲:“他從來沒有愛過我,他愛的,只有他自己和那一方破硯臺......我恨他......”

南風萬念俱灰,許久,輕聲開口:“你恨他,難道也恨我?”

景曉娴的眼淚從指縫不斷溢出來:“小風,對不起......”

南風絕望的看她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從此,她再也沒回去過美國,再也沒有見過景曉娴和秦曉一面。

那個國家,那座海岸城市,那樣的一段回憶,她再也不願記起。

所以,秦曉問:“姐,你還怪不怪媽媽?”

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怪她、怨她,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她永遠都不能忘記,永遠在心裏時刻提醒着自己,別忘了,秦南風,歸根到底,秦遇是因為你才病發去世的。

無法言明的苦衷好,不得見光的秘密也罷,無心之失的遺憾都好,這件事,永遠都将是她今後人生中,千萬個夜不能寐的理由與魔障。

她真正不能原諒的,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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