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小離是季逸入行從業這麽多年來,治療過的所有患者中,第一個以自殺這種形式結束自己生命的人。
那天是她來做心理康複的日子,和季逸預約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可她卻提前早來了一個多小時,值班醫生安排她在康複治療室裏等候,還安排了護士照料,可本來一切正常甚至一直和護士愉快聊天的她,突然說口渴,恰巧治療室裏的飲水機空了,小護士不疑有他,去隔壁值班室給她倒水,但誰也沒有料到,就在護士離開的這短短還不到三分鐘的時間裏,她竟然直徑邁上窗邊,從四樓一躍而下。
那天,她依舊穿着一件雪白的棉布裙,跨躍出窗口時,猶如一只輕盈飛舞的雪蝶,一聲悶響之後,筋骨寸斷,香消玉殒。
小離生前曾患有長期的精神障礙疾病,這幾乎是市人盡皆知的事情,所以,她自殺的原因也不言而喻。
所有人,包括警.方,都認定為她是由于精神障礙而産生的自殺動機,只有一個人除外。
季逸坐在療養院的辦公室中,作為療養院的名譽院長,半個小時前,他剛剛協助警.方做完調查筆錄。
警.車和醫院的救護車還在院子中鳴笛鳴閃,小離的屍體已經被裝進了白色的屍袋中,拉往了殡儀館,但醫護樓前大一大灘赤紅色的血泊仍舊是觸目驚心的駭人,法醫和刑.偵人員還在對現場做痕跡鑒定。
突然發生了這樣事情,一時間療養院中人心惶惶,許多在院的患者精神上都受到了不同程度上的刺激,醫生和護士正馬不停蹄的穿梭在病房之間,穩定病人情緒,做應急性事故處理。
方怡坐在辦公桌前的沙發上,從事故突發到現在,眼淚一直就沒有斷過,季逸知道她是吓壞了,但此時他卻沒有閑暇的心情來安慰她。
方怡不斷地抽泣着,用手抹眼淚,嘴裏一直絮絮念念的重複:“不可能的......小離她的病情明明應很穩定了,在持續一段時間的康複治療後,她、她就痊愈了......為什麽,為什麽她會突然自殺.....為什麽啊......”
季逸坐在辦公桌後,雙手交疊墊撐在桌面之上,眉頭深鎖。
就在不久前,他也曾和警.方說過類似的話:“患者是我的病人,我對她的病情很了解,從她目前的情況來看,我不覺得她是因為精神疾病而産生了自殺傾向。”
可是,如果不是因為病因,那又是為什麽?
季逸臉色陰沉,卻也不得其解,他是醫生,不是警.察,所以,也只有和衆人一樣,等待警.方最後的調查結論。
由于死者家庭背景的在市确屬顯赫,發生在她身上的那段往事突然随着她的離去而重新被人們翻出水面,一時間,輿論紛紛,而到了正午的時候,這件事所帶來的後續反應才正真開始顯露出來。
警.方在死者家中調查取證時,意外發現了兩本小離生前藏的很隐秘的日記本,最初開始寫日記的時間是在三年前,記錄的也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日常瑣碎,只是從字裏行間,偶爾能讀出她對生活的厭倦和對人性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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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日記裏,就開始提及她重新接受治療的事情,起初只是三兩句簡單帶過,但是越往後看,越發現了不同尋常的地方。
兩年前,她開始詳細記錄每一次接受治療時的細節,甚至包括為她做治療的醫生那天的白大褂裏面穿了什麽顏色的襯衣,系了什麽樣式的領帶,手腕上,帶了哪款新上市不久的手表。
而就在半年的日記裏,她在日記中不再稱呼那個人‘他’,而是有了一個更鮮明更生動的代號‘ji’。
她的日記也有了斷檔的時候,不再是每天都會寫,而是開始只記錄她做康複治療當天的情形。
“今天的治療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對我而言,太短了。”
“ji和我之間的交流,每次都是老樣子,除了心理疏導與病情,他永遠不會和我說一句題外話。”
“今天ji說我的情況已經很不錯了,假以時日,我就可以不再需要心理康複,這是好事,我很感激他,但同時也有點難過。”
“ji今天穿了一件淺藍色的襯衫,搭在白色的工作服裏,真像藍天白雲的顏色啊!”
“有些話,我永遠都不敢說,因為我知道,他也不會願意聽到。”
“她是醫生,我是病人,僅此而已。”
“那樣肮髒不堪的過去,我不配。”
“為什麽不能和我說些別的話呢,為什麽只能是治療呢?”
“明天ji來參見哥哥畫廊的周年慶典,這還是我第一在治療室意外的地方見到他,莫名有些期待。”
“今天我看到ji了,他穿了西裝,很英俊,比我見過他的任何一次都要帥,本想和他随便聊聊天,可是,他依舊只是問了我最近的情況如何,囑咐我下一次康複治療的時間要準時。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她。”
“ji喝了很多酒,為了她。”
“我查過了,她是個油畫家,但并不是一個好女人,甚至,和我,一樣,不堪。”
“但是為什麽,ji會對着她笑?為什麽他的手可以搭在她的肩上?”
“原來她和我一樣,也是個病人,但是她的醫生卻不是ji,而且,她似乎沒有醫生。”
“我也不想再做ji的病人了,心好痛。”
“今天她來療養院找ji,我又看到了她,其實她很漂亮,但是抽煙,我不喜歡抽煙的女人,可是我看的出,ji喜歡。”
“我不配,難道她就配嗎!!!!”
“我受不了了,再這樣下去,不如死去。”
“我去見ji最後一面,最後。”
寫到這,日期剛好是她在療養院縱身一跳的這天。
看到這裏,不僅是調查取證的警.方人員,就連小離的家人都震驚了。
厚厚的日記本裏,她不曾說明對ji的感情,但是誰都看得出來,她愛上了那個帶她走出心中陰暗角落的醫生。
誰都知道,心理醫生和病人産生感情,這是大忌,而且,看得出,小離的确是由于精神壓力而選擇自殺,但讓她再次絕望的,不是過去的那件事,而是她日記本裏的那個人。
下午的時候,警.察再次登門造訪,詢問季逸一些他萬萬沒想到的事情。
警.察将小離的日記攤開在季逸面前,他一頁頁翻過去,翻到最後的時候,看到那句‘我去見ji最後一面,最後。’時,整個人都震了一下。
小離是自殺,沒有任何嫌疑人需要背負刑.事處罰,但是,出于道德層面和職業操守,警.察還是問:“季先生,請問您能解釋一下和死者之間的關系嗎?”
季逸眸色低沉,許久,說:“醫生與患者,治療與被治療。”
“除此之外呢?”
“沒有了。”
“那麽,您之前,是否知道死者對您已經産生了超出醫患關系的特殊情感?”
季逸艱澀的閉了一下眼睛,說:“我并不知道。”
“那麽,在您和死者有過接觸的這些時間裏,有沒有曾對她說過超出治療範圍以外的話?”
季逸淩厲的目光突然如利箭一般射來,坐在對面的那名警.察頓時神情一震,有些尴尬的說:“抱歉,這很重要,尤其是對于您而言。”
季逸良久的沉默之後,說:“從沒有,而且,她的日記裏寫的很清楚。”
警.察不由嘆息一聲,是啊,日記本裏寫的清清楚楚,甚至記錄着他們見面時,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比醫生的工作日志還要詳盡。
這的确只是一起因感情壓力引起的自殺事件,沒有兇.手,甚至沒有應該去責備的人。
但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卻就這樣結束,再也無法回來。
警.察走了。
季逸在辦公椅上坐了很久。
慢慢的,他掏出了煙盒,點上了一支煙。
他從不在辦公室裏吸煙,但是今天,他破例了。
煙點燃,有白色清淡的煙霧袅袅而生,他一直注視着那團白霧,直到香煙燃了一半,煙灰落下來,掉在手背上,才擡起手,深深吸了一口。
煙氣在肺腑打了個轉,被肺壓排擠出來。
季逸靠上椅背,緩緩閉上了眼睛。
但是,事情遠遠沒有終結。
随着小離這本日記的曝光,她的家人幾乎瘋魔成一團,認定了季逸在為小離提供心理咨詢和治療期間,曾給過她某些方面心理上的暗示,甚至認為他根本就是置職業道德與良知不顧,作為一名心理醫生,卻與自己的患者發生了感情。
更讓他們無法接受的是,在警.方交到家屬手中,最後的調查報告裏,并不認為季逸存在有悖于職業準則的行為,也就是說,他對小離的死,并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
這無疑是像他們扔了一顆重磅炸.彈,雪上加霜。
一時間,家屬激憤難平,尤其是小離的父母,死命搖着王斌的肩膀說:“這就是你給你妹妹找的好醫生!不行!絕對不行!不能就這樣放過他!你妹妹不能白死,她才十九歲啊!所以,決不能這樣便宜了他!就算他能躲得過法.律的制.裁,我們也要讓他身敗名裂!這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王斌雙目赤紅,卻還有僅存的一絲理智,他試圖安撫崩潰的父母:“可是,這件事,的确是個意外,小離她......季院長并不知情,也沒有......”
‘啪!’他母親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嘶聲力竭的哭喊:”你說的這叫什麽話!他不知情就沒錯了?!不管怎麽樣,你妹妹是因為他死的,這也是你一個當哥哥的人該說的話?!”
王斌身子發抖,跪在母親面前,流着淚,不做聲。
邵婉怡見狀立刻撲了過來,大概是怕王斌會再次挨打,她護住他身子,言之鑿鑿的對他母親說:“伯母您放心,小離不可能白死!那個人,他一定要為此付出代價!還有——那個女人!”
小離母親怔住,瞬間之後,便再次暴怒:“對!還有那個女人!那個畫畫的!網上不是說她也是個心理疾病的患者麽!可是小離的日記中說的很清楚,她、她和那個姓季的......!”
邵婉怡說:“伯母,你放心,小離走了,可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好過!”
“沒錯!”小離的父母幾乎異口同聲的咬牙切齒。
“我女兒——決不能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