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多年沒有住人的房間,泛着一股淡淡的黴味。阻隔房間與陽臺的門現在大開着,河面上清新的空氣被風席卷,前呼後擁地湧進來,與房內陳年積澱的頑抗勢力正面沖突,窗邊的桌面上似乎有什麽被波及,搖曳着飄到了地上。
季湘湘坐在窗戶邊的椅子上,靜靜出着神。
剛才吃飯的時候,她才知道當時決定搬回來時,外婆事先打電話拜托了幸奶奶,請人幫忙收拾了家裏房子。
幸家爺爺奶奶還是和以前一樣疼她,知道她眼睛不方便,做的菜都是方便吃的。為了避免她覺得尴尬,眼睛的事情他們也沒有刻意追問,老人家只是說了一句“人沒事就好”,就算帶過了。飯桌上,湘湘端着碗默默扒飯,聽着三個老人笑着敘舊,內心突然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安定。那一刻的感覺很真實,真實的讓她都舍不得吃完那碗飯。
“你這些書現在暫時用不上,我給你收起來放櫃子裏了。”
“牆壁、樓梯都牽了繩子,要去哪裏你就順着繩子走。”
“衛生間、樓梯口這些地方的繩子上都有記號,衛生間是一個結,樓梯口兩個結,樓下廚房三個結,不過廚房對你來說沒什麽用,沒事少去。”
“還有你的那些衣服,我給你理好放在衣櫃裏了,大衣和裙子在中間,褲子在最左邊的格子裏,內衣這些在右邊的抽屜裏。”
“幸霖……”
湘湘有些坐不住,這人剛才吃飯的時候一句話沒說,吃完還很有禮貌地讓老人家多坐會休息休息,他先過來幫忙收拾東西,無端給了人一種可靠穩重的感覺。現在回想,果然是錯覺吧。
他們是一起過來的,幸霖說那就先從她的東西開始好了,于是就變成了現在這樣的情況。湘湘坐在自己房間裏已經聽幸霖絮絮叨叨說了大半小時,并且完全沒有停下來的跡象。開始的時候湘湘在出神也沒太在意他,直到說到她的那些衣服,湘湘的臉直接黑了一半,“那些你就不要收拾了。”
“難道你忍心讓一個快八十歲的老人家動手?”
“我是說那些衣服……”有種無力的感覺。
“哦,順便而已。”看着季湘湘一臉憋着火的神情,幸霖的心情變得很好。其實他也不太會收拾東西,都是跟人學的,大件的衣服外套挂起來就好了,而那些敏感的……額,小衣服!他就瞄了一眼,随手一股腦扔到抽屜裏去了。還是能不碰就不碰吧!
順便,還真是順便……
“對了,你右邊床頭有根線,我在底下綁了個拉環,很好找。線另一頭在我房間裏,我在那邊綁了個鈴铛,晚上如果有什麽事你就拉一下,我會第一時間過來解救你,陽臺門的鑰匙我都配好了,放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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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裏,湘湘已經是滿頭滿臉的黑線,這跟半夜叫特殊服務有區別嗎……
“有啊,我不收錢的。”幸霖埋頭收拾東西,語氣輕快地回答道。
所以她剛剛是把話說出來了嗎!湘湘一口氣噎在了嗓子裏,這人還知不知道有句話叫尊重女性!
他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面對臉皮厚得能锉穿地球還無知無覺死不悔改的人,你會怎麽辦。季湘湘選擇低下頭小聲提醒道,“那個,我是女的。”
“我知道啊。”幸霖一下沒聽懂,奇怪地看着她,難道她還會是男的嗎?
“男女有別。”
這次聽懂了,不過“難道你忍心半夜叫醒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家嗎?”
湘湘:“……”
你沒有別的話了嗎……無力的感覺越發明顯,湘湘明智地認為現在還是暫時不要說話比較好。默默調整了一下呼吸,情緒稍穩,湘湘偏頭轉向風吹來的方向,還是繼續發呆吧。不過感覺風好像比之前小了些啊……
這邊湘湘徑自出神,沒注意到邊上說個不停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止了話頭,安靜了下來。
幸霖扶着書架,将手上的書随意擺放進去後,一轉頭就看見了自家陽臺上的人,瞬間瞳孔一縮,震驚到說不出話。
兩家陽臺相連,中間僅僅隔了道一米左右的薄牆,有個人就那麽随意地靠坐在牆上,一雙明亮深沉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這邊椅子上坐着的人。而坐着的人,如果她看得見,那麽她會看見,在風的上游有一個人,他的眼裏飽含感激,盛滿了從未有人見過的溫柔。
季湘湘,生命脆弱也頑強,我很感恩,感謝能再見到你。
……
洗完澡躺到床上,湘湘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這麽簡單就回來了。外婆白天累了一天早就去睡了,湘湘一時睡不着,躺着靜靜緩神。
Z鎮的上半夜非常熱鬧,在這裏都能聽見遠處酒吧傳來的喧鬧聲。淡淡的音樂聲混雜其中,黑人歌手性感的嗓音融進了Z鎮的空氣裏,淡淡彌漫在鄉鎮水間,無端中透出一股安谧。
這一刻,湘湘心裏感覺無比的安定。今天白天亂糟糟的,現在總算有時間靜下心想想事情。家裏一個上了歲數的老人,一個年輕的瞎子,她們需要家政。不過以她現在的情況,只能找人幫忙聯系了。
湘湘有些頭疼,家裏的事情她并不喜歡別人插手,欠了錢好還,人情債麻煩。
在W市的家政,或者說看護,在湘湘出院那天已經等在了家門口,是那個人安排的……考慮到身體狀況,就算心裏不情願,湘湘也沒有拒絕。反正那個人一直認為欠了她,當兩清了吧。現在回了Z鎮該怎麽辦呢。找人幫忙,欠人情,還。好麻煩……
湘湘皺着眉翻了個身,靜靜想了想,随即有些認命地将臉埋進了枕頭裏。好像能開口的也就那一個人了。但是對于他,湘湘心裏還有疑問。
別人家的鑰匙都能随便配的人,真的靠得住嗎……
等等!鑰匙!想起了一件很遙遠的事情,湘湘吓得一個翻身坐了起來。
那年她們搬走的時候,外婆把大門的備用鑰匙放了一把在幸家奶奶那兒。那麽,在她們走了以後,幸霖有沒有進來過?
她放在抽屜裏的東西……越想越心驚,湘湘急忙起身摸索着往窗邊走去。
當顫抖着手搭上窗前的書桌,摸索着打開最中間的抽屜,湘湘深吸了一口氣鎮定了些,才慢慢探手進去。她記得那一年是放在這裏的。
不大的一個抽屜,裏面并沒有什麽東西,幾只筆,一塊橡皮,是那年準備用來考試的東西,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呼吸亂了,黯淡無神的瞳孔驟然收縮,湘湘不死心,仔仔細細前前後後翻了三遍。
沒有,還是沒有……那張紙去哪兒了?湘湘絕望地收回手,無力地滑坐到地上,惶惶無措。
每個人的生命力,或多或少都會有舍不下的東西,說不出口的秘密,以及……不想被人發現的感情。她把自己最純粹的妄想寫了下來,只是希望它不要變質,永遠都不要變質。那張紙一直在抽屜裏,到後來她和外婆因為那個女人急匆匆離開了Z鎮,也一直在這裏。
“2006年5月23日,18歲,發現一個20歲和30歲的約定,我很期待。”
紙上只有一句話,別人或許不懂,幸霖一定明白,但湘湘唯一不想讓他知道。戴着面具活了那麽多年,偶然露出的最真實的樣子,即便只有一個剪影,她也不想讓他看見。再小的破綻,一旦被掌握,也會一擊致命。
季湘湘,馬跑累了還給喝口水,你每次用完我,好歹說句謝謝啊。
季湘湘,你上輩子肯定是積德了,不然你這種虛僞又自私的人怎麽碰得到我這種朋友。
季湘湘,等我明天高考結束,操場老地方見吧,來不來随你。來的話給你一份驚喜,不來的話……那就原來怎麽樣以後還是怎麽樣。不過你記得只有這一次,機會只有這一次。
那一年早就過了,機會也再沒有了……那張紙如果已經被看過了,那麽從過去到現在,她所有的姿态,全都會變成最最可笑的笑話。
心髒一陣收縮,垂落的雙手無力滑過身側,湘湘徹底慌了。6歲那年被送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沒有慌,初三那年被人推下河她沒有慌,那個給了她生命的女人在醫院閉上眼睛的時候她也沒有慌,甚至于在研究所毒液浸入眼球時她都沒有慌,可現在她慌了。
腦中一片空吧,季湘湘就那樣靜靜坐在地上,很久很久。
初春的夜仍舊凜冽,偶爾巡邏經過的風,将寒氣從門下的縫隙送了進來。身體不自覺打了個寒顫,湘湘回過神,漸漸冷靜了下來。
還沒确定的事,沒必要自亂陣腳,手足無措的從來都不會是她季湘湘,那不過是一張紙,只是一張紙而已……
整理了之前崩盤情緒,湘湘感覺很疲憊。雙手撐地準備起來躺回床上去,然而左右手手心下不同的觸感,讓她遲疑了。将左手心下那片薄薄的東西撿起細細摸索。紙心凹凸不平的字印,紙張邊緣卷起的四道褶子,呵…原來沒有丢啊。
季湘湘突然輕輕笑了,想起剛剛那一陣的慌亂,那時的樣子她肯定很蠢,蠢透了。
扶着身側的椅子小心站起,将那片仿佛承載了所有情緒的紙片重新塞回了抽屜。阖上抽屜,湘湘慢慢踱回了床上。虛驚一場後,她是真的有點累了。
然而失而複得的欣喜讓湘湘忘了去想,原本好好在抽屜裏的東西為什麽會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