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面聖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文改得,潇灑眼花缭亂。
三百名鐵衛精騎在月色映照下的演武場上集結。馬背上林立的是鐵衛玄黑的盔甲、冷森森的兵器,極輕的幾聲馬蹄刨地的躁動,給人一種極具震撼的壓力。這就是即将出征去南邊境接糧草的皇城鐵衛精銳。
聖上親命的接糧官,一出現在大家面前,就被這衆人熱切的的視線聚焦。這就是赫赫有名的南軍名将骁勇上将軍戶錦,凡是習武男兒,誰不盼在戰場上建功立業,對能力和決斷的崇拜,是與生俱來的血性。
戶錦身後,高高的點将臺上是悄悄出現在演武場的劉诩和藍墨亭。
藍墨亭在劉诩身後低聲禀,“他正排陣形呢。他将三百名将士,擇出箭法高明的五十人,編作後隊,再擇出騎術高明的五十名,做先鋒。其餘的,按二十人一組,編做小隊,各選一名隊長,直接聽命于他……”
劉诩披着長長的鬥蓬,遮住了滿頭華發和大半張臉。她默默地看着下方,未語。
場下,三百鐵衛們的分組進行得如火荼。間或有些鐵衛熱烈地争論起來,還有不服氣的,奔到場邊現場比試箭法……場面熱鬧且有序。而場邊上,馬上的那位将軍戶錦卻穩如泰山。遙遙地看戶錦,只有夕陽下的一個剪影,身形高大,動作沉穩。從他緊繃的肩背感受到他此刻并不平靜,從他微動的盔纓不難猜測,此刻他的眼睛定是一刻不閑,不斷掃視場下情況,将各人表現一覽無餘。
劉诩觀察了片刻,不得不承認,戶錦不下場參與分隊,是明智的。戶錦出身南軍,成名于南軍。而這些鐵衛,從地區上講,還屬北軍。對他,存有戒心和排斥,這是領兵者大忌。他的弱項還在于對于這些手下們的一無所知。但他聰明地有利用鐵衛們彼此熟悉的事實和男兒們互不服輸的心理,放手讓其自行分組。這樣,兵士們的心思一下子全投到編陣上,再沒人糾結領兵的是不是北軍的人了。劉诩暗嘆,戶錦年紀輕輕,已深谙無為而治的境界了。
鐵衛們開始有人走過來試探着漸向他征徇意見。凡有人近前,戶錦皆在馬上微傾身,認真傾聽來人禀報,适當指點兩句。離得遠,雖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麽,但看得出來,領了建議的人,都很信服。他們再返回場內,分組情況便又迅捷了一些。隐隐的,有分好組的鐵衛,也來禀他,于是,戶錦很自然地翻身下馬,同他們一起走入場中……當三百餘人,結成戶錦要求的陣形時,他們再看向戶錦的目光,便多了實質的內容。
“這小子領兵是有一套的。”劉诩點頭。“進可統百萬兵,守可拒虎狼敵。”白日裏她的那些熟習南軍軍務大臣們曾對戶錦的評價又映在腦子裏。看來只領三百人,是委屈了他。
下面已經在傳令演練陣形了。鐵衛們積極性又高漲起來,場面熱火朝天。
劉诩望望已經完全暗下來的天際,沉聲,“傳吧。”
有人領命奔下高臺。
遠處場上那人,得了傳召,似震了一下,迅捷地回頭看向身後高臺。
驚鴻一瞥間,劉诩看到一道深邃的目光,含着幾分驚喜,亦有幾分震動。如此如炬的目光,于夕陽漸暗的餘輝下,璀璨得竟耀目。
“集結,面君。”戶錦朗聲傳令,率先大步向這邊來。邊走邊随手卸下身上大小兵刃,抛給身邊的小校,另只手接過玄色的外氅,借着風一抖一揚,便在肩上穩穩地披好了,随手挽了個扣。一連串整裝,身形灑脫,流暢自然,連看的人也覺得暢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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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人已至點将臺下。
“參見陛下。”聲音幹練清越。
劉诩于臺上前行兩步,單手扶欄,看清臺下已經集結了三百鐵衛,率先一個高大的年輕将軍,皆跪在沙塵地上。人已經率衆叩畢了禮。
場下鴉雀無聲。
“前方糧緊,聖上欽點諸位前去接糧。望大家此行,不辱使命,為大齊解燃眉之急。”藍墨亭替劉诩做了陣前動員。
于衆人山呼萬歲的當,早備好的禦酒遞次端上來。劉诩撤了風帽,露出面龐,“此去路途艱辛,任務繁重。朕今日親來踐行,與諸君約定,高奏凱歌之日,定再親來犒軍。”衆鐵衛“嘩”地伏跪下身,激動叩謝聖恩。場面可謂振奮人心。
鐵衛軍們三跪九叩,禮便成了。有親衛引領衆人撤回場地自去演練了。
戶錦跪在原地,沒有人上前引領。随着衆人悉悉索索地後退聲,他垂頭深深吸了口氣,知道馬上便是聖上賜與獨對了。
滞了好一會兒,上面沒有聲音。戶錦不禁擡目光向上看了一眼,高高的點将臺上,看不真切。只見一個清麗的身影,正單手憑欄,居高臨下看着自己。
戶錦怔了怔,又垂下頭。
場面一時冷了下來。
藍墨亭站在劉诩身後,不禁替戶錦着急,“戶将軍不是有話要對聖上禀?”
戶錦咬唇。藍墨亭的意思他明白,聖上的确不會賜予自己過多的耐心,隔着高高的點将臺,戶錦叩道,“陛下容禀,末将……”
“近前。”一個清越的女子聲音打斷他,不高,卻含着不容忽略的威嚴。
戶錦被愕然打斷,“近前?”他打量了一下眼前,臺子頗高,怎麽上前,也不能“近”了。他想了想,還是膝行兩步,算是全了禮儀。
“……”
“近前。朕看不真,也聽不清。”劉诩再次打斷他,這分明含着別樣含義。戶錦語塞。
滞了片刻,劉诩沉哼一聲,重戴上風帽,轉身欲走。跟在身後的藍墨亭惋惜地跺了下腳。
戶錦立刻有了感應,他費心才換來的獨對,不能這樣草草結局。他果斷揚聲,“陛下,請留步。”
劉诩站下,轉頭看他。
戶錦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握緊。機會稍縱即逝。他一咬牙,“陛下,您高高在上,又怎看得清?”
藍墨亭吓了一跳。心道這小子還真是敢想敢幹。莫不知這位女皇陛下自居上位,就算是腹背受敵時,也未有人敢這樣硬撞。
戶錦一句話頂出來,全身都緊繃。他緊了緊垂在身側的手,堅持着擡目,隔着幽暗與劉诩對峙。
臺上一時寂然無聲。
若是此刻天明,戶錦定會詫異地發現,此刻,被頂撞了的那位,并無怒意,她正眯起眼睛,玩味地看着下面長跪的身影。
只過了此許時間,戶錦卻汗濕了手心。
“罷了,傳他上來回話吧。”劉诩輕輕拂袖,将方才的緊迫一下子消彌于無形。轉回頭,先瞟了藍墨亭一眼。藍墨亭看見她眸子亮亮的,嘴角亦微挑起。他就明白了,這小子的硬氣,到底是入了皇上的眼。
“傳戶錦見駕。”有人過來宣口谕。
“呃?”戶錦愕住。再擡目,劉诩已經不在欄杆後面了。身側已有人過來引自己起身。他茫然起身,不知劉诩何意。
“戶将軍,快請上去吧,莫要聖上久等。”身側的人輕聲催促。
戶錦劍眉微鎖,随着走了兩步,才跟上劉诩思路。原來接下來的,才是真正的獨對。
“大人請。”引路的人停在臺口,示意他自己上去。
戶錦擡目望向臺階盡頭,天色暗得很快,連月亮也躲進雲層裏,前面一團迷蒙,仿佛似他心情,蒙昧不清。
戶錦深吸了口氣,心下堅定,不管怎樣,自己能争取到與聖上的獨對,就會全力争取到戶家最好的結局。所以,縱使此刻走進去的是黃泉,他也沒有回頭的餘地。
他不再狁豫,邁大步,拾階。
月亮突然從天邊探出臉,瑩亮的光灑了下來,劉诩眼前一花,眨眼間,一個身形修長的年輕将軍,已跪在七步遠的距離。長衣獵獵迎着風,玄色戰甲,在月光下,閃着耀目光華。
“擡頭無妨。”劉诩伸手虛引。
面前的人緩緩直起腰身。
于朗月光華下,兩人目光正面相對,看清對方後,都愣住。
“末将戶錦,參見陛下。”戶錦先回過神。再拜。行的是正式的大禮,全身的鐵甲,随他動作,清越微鳴。
方才看到戶錦的眼睛。眸子清澈銳利,仿佛只掃了一眼,便能看透人心。神情堅定,大氣泰然,這于危難中的冷靜,該是來自在無數兇險中浴血重生後的積澱吧。劉诩長長嘆口氣,這,就是南軍的戰神,大齊的長勝将軍,是自己未見就先厭了,戶錦。
晚風漸烈,于高臺上,三人長衣都被風卷起。劉诩緊了緊外袍,心裏下了一個決定。
“方才朕是看不真,其實那三百勇士,朕一個也未看清。”她一字一頓,目光如炬,“卿說得對,朕是站得太高了。”
戶錦驚愕。他猛地擡起頭,直面劉诩的眼睛,顧不得犯駕失儀的繁禮羁絆,他需要用心消化這句話的意思,更要讀懂她眼中的意思,只為印證心中迅速騰起的希翼。
“打斷卿,不為別的,只是朕以為,說辭,從來不是武将風範,朕料想卿心中的話,恐怕也幾經輾轉,不知從何說起。”劉诩亦低頭看他眼睛,“朕既與卿直面,就要聽得,真切。”
戶錦被一語道中心事,震動。
“朕許你這三分信任,一分機會,也正是日前你所求,希望卿牢記自己不僅是南軍的戶錦,戶侯的獨子,更是天子臣下,大齊的上将軍。”
“陛下……”萬沒料,自己日間的話,陛下竟能一分不差地記下來,他心頭劇震,既然話盡于此,他也略掉了中間的環節,咬牙橫下心,叩道,“陛下言出必踐,末将亦有肺腑之言上禀。”
劉诩看着氣息微亂的戶錦,“好,趁今日,有話便講在當面。”
“是。”戶錦朗聲,“陛下說的,也是臣心中所想,将士們無論南軍北軍,皆征自大齊,全軍一心,才換得國強民安。我們南軍上下也是背井離鄉,抛灑熱血,馬革裹屍。多年戍邊未敢有怨言,皆因我們知道自己付出的,不僅是為了大齊,更為了自己的親人的安居樂業。”
“卿所言恐怕還沒說盡。”劉诩沉聲,“你是要說不要因為南北差異,地域遠近和朕的個人好惡,就削南強北,疑南軍忠誠,抹南軍功勳,讓南軍百萬将士心寒,更動了國本,是不是?”兩人都是爽利人,一上來,便直入主題。提到國本,話題頓時凝重,連後面的藍墨亭也屏息。
戶錦抿唇,沒辯,顯是默認。
還真如傳言,倔強不羁,傲氣難馴,是個強硬的。劉诩不覺重了語氣,“南軍守家衛國,功勞不淺。但到底也是包藏了一些有心人,他們不僅忘了這守家護土的初衷,還縱容膨脹了的野心,若是放任,這才是傾覆國本的大禍。”劉诩凝眉沉聲。
戶錦不贊同地搖頭,“陛下是指梁相私兵?外祖父人有私心,卻也只限于此,私兵之事,事出有因,陛下也是知道的……”他語氣一頓,看了一眼劉诩身後瞪着自己的藍墨亭,終于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劉诩看到他小動作,一抖長衣下襟,冷笑,“卿不必看着墨亭。你也料錯了。朕要開刀,也不會拿帝師下手。”
“陛下,末将……”戶錦大急,可話出一半,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曾有一刻,就是這樣認為的。
果如藍墨亭在梅園裏所言,提及梁相和父親,提及南軍,自已便有萬般的貿然。這便是關心則亂。若是關心到了大過自身的地步,那就是先自亂了陣腳。這道理他從帶兵起,就明白。可此回關系到父親性命,他不能不亂。其實是自己想得太過簡單,朝堂政事矛盾,是另一個他陌生的戰場。那裏遠不是靠一刀一劍,一人一馬拼殺,就可以突出重圍的。正如父親和祖父的事,又豈是一次獨對,幾句話便能說清的。縱使能說清的,這位陛下怕早已經洞悉,那麽其他的,便沒有自己再說什麽的餘地。戶錦瞬間想得透徹了,垂在身側的手顫着握緊。心中說不出的悲涼。
戶錦挫敗地握緊拳,身心俱冰。
突然,一只素手伸至眼前。戶錦眼前一花,下巴便被擡起。
劉诩探尋的目光,正落到戶錦朗目中,那幽深銳利的眸子,不知何時,已經挂上點點晶瑩。
若不是說到心坎裏,逼到絕境裏,鐵血的戰将,會被一句話逼得這樣脆弱?劉诩心頭有些酸軟,亦感嘆于戶錦這般不加掩飾的赤誠,于南軍,于戶海,他是仁至義盡,于大齊,也是仁至義盡了。不禁軟下語氣,“正如卿所言,他們都是朕的子民,損一分,則傷朕一分,朕不能不下重手,防患于未然中。”
這番話,誠懇中挂着感性,最後一句,仿佛向自己解釋,又似讓戶家放心。戶錦于錯愕間,沒追上劉诩思路。
“梁相是朕恩師,戶侯為大齊半輩戍邊,過雖有,只要不動及國本,不足以獲大罪,九族亦安。”劉诩挑起戶錦面龐,探看他眼睛,“朕料想,你接得聖旨,便知朕的意思了吧。”
戶錦目光被禁锢,眼底的痛,被劉诩一覽無餘。
“朕也知,那些弟兄皆與卿出生入死過,勝過手足至親。但凡事須有輕重,分對錯,不可一味任性。”劉诩捏着戶錦下巴的手指不自覺用力,
戶錦痛心地閉上眼睛。
劉诩松開手,看他深垂下頭,沉聲,“派卿此回接糧,攔路阻截的,若是出自軍中敗類,還是由将軍親自清理,才不辱南軍軍風。這也是彌消兵災最好的辦法。卿戰陣上走過無數遭,這其中道理,你比朕懂。”
滞了片刻,終見戶錦艱難點頭。
劉诩不見戶錦擡頭,便又探手過去。
臉龐再次被人擡起。戶錦于心情大起大落間,終于有了些感覺。下巴上的手指微冰,卻并不冷厲。指尖透出些力量,仿佛是對話語的延伸,要把意思印在他心底。戶錦遲了好一會兒,低聲,“末将領命。”
“好,朕等着看。”劉诩一字一頓。
兵士已經集結,開拔的號角在演武場響起。劉诩索性探手親扶起戶錦。入手甲片沁涼,讓她一下子憶起當日大漠夕陽下,雲揚貫甲單槍,挑了敵将的身影。都是一樣的英武,不同的際遇。命定的糾纏卻不可逃避。本應飛揚肆意,無畏無懼,但她眼中看到的,皆是這些少年将軍們宿命樣的身不由已。
劉诩心底有些憐惜。順手,替戶錦理了理吹散了的外袍,
“好好去吧,回來,朕再召見你,有話可再說。”她和緩下語氣。
戶錦目光還有些濕,若有所思地看着劉诩,夜起的冷風,吹打着她的長衣,風帽亦被吹到背上,露出青絲如瀑在風中纏繞。戶錦盯着散開的頭發愣了會神,後退兩步,撩甲衣,重跪倒,“末将……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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