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逐風起
福三兒打着笑臉走過去,正想着呵腰問一句姑姑有何吩咐,梅蕊臉就垮了下來,翹腿抄手瞧着他:“福公公,那日你并非是與懷珠約好在太液池畔等着的吧?”
臉上的笑一僵,福三兒心底叫了聲不妙,只能換上苦笑對她抱拳告饒:“姑姑,您就別說了,小人那時也是沒法子,總不能告訴您護軍大人在島上吧?”
他怨怼地看着梅蕊:“您還提這事兒,小人都快被您給吓壞了,讓您在岸邊上等着,屆時放了河燈就走,再也遇不着這麽多事兒了。誰知道您竟然往裏邊去,太液池的水鬼您沒聽過麽?就不怕往裏面走得深了,遇上那些個水鬼?”
後來到是真的遇到水鬼了,梅蕊想起當時遇見陸稹時的場面,神情便有些恍然,她本來也沒将這事往心裏去,就這樣揭過了,但福三兒嘴上停不住,倒黃豆般講了出來:“您這算是運氣好,在陛下眼前得了眼,大人心疼陛下,才沒将您給辦了,若是換做旁人,大概早就被丢入宮人斜了。”
他在那裏愁眉苦臉地,像是比她自己還要擔憂一般,梅蕊被他逗得樂不可支,掩着唇笑:“但若不是在禦前當差,我想來也不會遇上這些能将丢進宮人斜的事。”
福三兒啞口無言,撓着頭道:“您說的也對,可您覺得在禦前不好麽?”
梅蕊自然是覺得不大好的,但這些想法能對懷珠說,卻對別人說不得,她笑意淡了些:“禦前是很好的,但伴君如伴虎,才教我不得不謹慎許多。”
但現下的虎哪裏是小皇帝,分明是陸稹,吃人不緊不眨眼,連骨頭都不吐,福三兒是一直跟在陸稹身邊的人,眼力是一早就練出來的,梅蕊藏着的不情願都被他瞧了出來。其實他也摸不清自家護軍的意思,只是覺得護軍對她與旁人相較起來,總有些不同,許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又許是因為其他。
那個其他,福三兒想都不敢往那方面想去,護軍在他心底可是個神仙人物,怎麽能和情愛沾邊,光是想想福三兒就覺得天崩地裂,他忙搖了搖頭,将腦子裏的想法給抛去,又對梅蕊說道:“富貴險中求,小人瞧着您呀,準能行!”
“那要謝福公公謬贊了?”梅蕊拿眼睇他,福三兒摸着頭笑道:“您哪裏的話,只不過您往後記着千萬別再将茶水往大人身上潑就好,您是沒瞧見大人腿上那傷,”他眉擰起來,“嗳,看着都覺得疼!”
他這話說的梅蕊心驚肉跳的,愧疚漫上心頭來,捉着他追問:“傷成什麽樣了?很要緊麽?”
福三兒挑眉:“腿上那一片都給燙紅了,還起了泡,禦醫給大人上藥的時候小人就在旁邊看着,禦醫手都在顫,可大頭眉頭都沒皺一下。”他覺得自家護軍真是厲害極了,一陣誇耀,随即發現自己過于忘情後,攏拳咳了聲,惋惜道,“就是不曉得會不會留疤啊,大人最不喜歡身上留疤的了。”
一個男人留些疤不好麽,梅蕊記得往前在趙府看趙淳練劍,他身上就很有幾道疤,有的是他小時候頑皮爬假山從上面跌下裏摔的,有些是和同齡人打架弄的,趙淳和她說起這些的時候很是得意洋洋,像那些傷疤都是勳榮一般。但她又險些忘了不能拿常理來與陸稹作論,時下最要緊的還是陸稹的傷,說到底是因她,她躊躇了片刻,才問道:“護軍他現在在何處?”
福三兒順口就答道:“太常寺還有些事情等着大人處理呢,想來是在書房吧。”
梅蕊驀地站了起來,向福三兒福了福身:“有勞福公公帶我往書房走一遭吧。”
“您去書房做什麽?”福三兒有些納悶,“雖然小人也不知道大人為何要将您帶出來,但現下宮門已經下鑰,您進不去的,大人吩咐了讓您暫在府中歇一晚,明日與大人一同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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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搖頭:“這不成,孤男寡女地,在這裏歇着怎麽能行?”
福三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您擔心什麽,這府中有誰能您怎麽着嗎?”
梅蕊耳根霎時通紅,到底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姑娘,哪裏聽得這些,一時悶着不吭聲,福三兒自知失言,忙擡起手來自個兒打嘴:“瞧小人這張嘴,說的都是些什麽話,髒了您的耳朵,您千萬別往心裏去。”
她很和善地擺了擺手:“我不過是去給護軍送個藥,這藥早用早好,比禦醫的方子管用多了,勞福公公領我去一趟,我将藥給了護軍即可。”
“什麽藥,比禦醫的方子還好?”福三兒訝異道,梅蕊便拿出那藥瓶來,遞給了福三兒,福三兒啧啧看了好一會兒,眼珠轉了轉,一拍腦門兒:“這樣好了,小人替您去書房送給護軍可好,也免得您多跑一趟,早點歇着,明日可要起得比您在宮裏還早咧。”
梅蕊啞了聲,這誠然是個好法子,但她總覺得有些不對勁,為何她不曾早些想到這點,也免了再廢這些口舌,她緊了緊手中的藥瓶,最終還是遞給了福三兒,笑道:“那有勞福公公了。”
“這是小人的本分。”福三兒将藥瓶收好,往桌上瞧了一眼,“您用完膳了?”
梅蕊點了點頭,她平日裏本就吃得不太多,懷珠總是嫌她吃得少,現下又記挂着旁的事情,更是吃不了太多,福三兒嗳了聲:“那行,大人已經讓人将東廂收拾出來了,您請随小人來。”
夜深了,瞧不清楚護軍府的景致,只有遠遠近近的黑影,是假山與花木。廊庑下懸着八面玲珑山水紅紗燈,将青色的廊柱照得徒生暖光,福三兒走在前面,腰身微微往前傾着,是平日裏呵腰俯首的舊毛病,時日長了刻進骨子裏,怎麽改都改不掉了。但那人不一樣,腰板直的像勁拔的青松,寧折不彎的意味。
梅蕊捏着袖口,覺得這偌大的護軍府實在是冷清,走了這樣久卻連個人影都沒見到,便開口問福三兒:“護軍府上并沒有多少人麽?”
“是啊,”福三兒也不瞞,“大人喜歡清靜,往前總有朝臣給大人塞美人侍婢什麽的,覺得這樣就能打動大人,嘿!也不瞧瞧大人是會為美色所惑的麽,那些美人說實在的也算不上美,在小人看來,還當不了大人的一根手指頭。”
他突然下意識捂住了嘴,四處張望了一番後,轉過身來撓頭對梅蕊道:“大人是最不喜歡旁人議論他的相貌,小人這是說漏了嘴,您可千萬替小人瞞下來,若是教大人曉得了,免不得要受罰。”
那樣的一個人,積石如玉,蒼翠如松,反倒嫌惡以貌取人,梅蕊覺得他定是時常受到這一面的困擾,古時尚有看殺衛玠這一說法,如此來看陸稹這個喜惡倒并不算得乖僻,她笑道:“護軍既然不愛美人,那麽被送入府中的美人現下都去何處了?”
說起這個來,福三兒就縮了縮脖子,他壓低的聲音在昏暗的廊庑間格外森然:“大人本來不大在意的,養那麽些個游手好閑的人也不算是什麽事兒。但哪裏是美人,分明都是朝臣們送進來的細作,專門來監視大人的,護軍府雖然是先帝還在時賜給大人的府邸,但大人平日裏也難得回來,有一回她們竟合謀在大人飲食裏下毒……”
梅蕊低低地吸了口氣:“那後來呢?”
“後來,好在大人得了上天眷顧,死裏逃生,就是從那回起,大人的脾胃就壞了,吃得也少了,”福三兒提起這樁事就傷心,咬牙切齒忿忿不平,“後來大人病好了,就将那些下毒的人的手給剁了,裝在匣子裏送回原主人那裏去,隔日上朝時那幾位大人都紛紛告假。”他攥拳輕呼一聲,“實在是痛快!”
聽起來倒像是陸稹做的事,梅蕊只蹙了蹙眉,那些人罪有應得,但這樣的血腥戾氣她還是見得少了,還因為置身事外,無法像福三兒一般理解陸稹的處境。她只跟着福三兒繼續往前行去,至了東廂後,福三兒替她推開了門,躬身請她進去:“就是這兒了,您瞧瞧,可還滿意?”
梅蕊擡腿邁進去,裏邊兒一應俱全的什麽都有,就是聞着有些潮,滿滿的都是灰塵味,她偏過頭來看福三兒,福三兒也曉得她在想什麽,搓手道:“大人府上向來都沒旁人住過的,您算是頭一位,火急火燎地将屋子替您收拾了出來,您別介意,将就一晚。”
指不定是從前哪個被送入護軍府的美人住過的,梅蕊瞧了下屋內的擺設,女兒氣息十足,她垂下眼,不着痕跡地對福三兒說道:“多謝公公。”
“那您歇着,小人替您送藥去。”
福三兒替梅蕊關上了門,便折身往書房走去,風雨欲來,平地起了狂風,将樹葉吹得飒飒作響,紗燈間的燭火明滅不定,像是要被吹熄了一般。
站定在書房門口,福三兒叩了三下門,裏面傳來陸稹沒甚麽波瀾的聲音:“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