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且徐行
福三兒推門進去,陸稹正和太常寺少卿議事。太常寺少卿喬遇之,宣和九年的探花郎,當年可謂是意氣風發踏馬長安花。他要稍稍年長些,如今已而立之年,也是孤身孑然一人,大抵是個玩世不恭的人物,抛下所謂的朝中清流,偏要同旁人眼中的權宦陸稹混在一起,照喬遇之自己的話來說,是他覺得自己同護軍臭味相投罷了。
想到這句話福三兒不禁暗自翻了個白眼,他家護軍好潔得很,怎麽會臭,他很鄙夷地看着喬遇之對他揚唇笑道:“小福公公,許久不見你了,近來可好?”
這般輕浮的人,怎麽能和自家護軍成為摯友,福三兒想不明白,徑直無視了喬遇之的話,向陸稹行了個禮。陸稹手肘靠在圈椅兩側,交手看着他:“什麽事?”
“梅蕊姑姑讓小人将藥捎給您。”福三兒取出了那瓶藥遞過去,青花的瓷瓶,像極了江南的煙雨,陸稹将瓷瓶接了過來,捏在手中掂了掂,沉沉的眼色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喬遇之唯恐天下不亂地在一旁出聲:“梅蕊?就是前些時候被陛下提上來的那位姑姑?”
陸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連這個都曉得?”
喬遇之年近而立卻風流不減,一雙桃花眼眯起來,笑得不懷好意:“啊,某早聽聞小陛下身邊多出了位風姿婉約的禦前,一直心心念念欲覽其芳容而不得,現下正好,不知這位姑姑在何處,可願與某賞花煮酒共看風月?”
實在是膚淺至極,福三兒又翻了個白眼,硬着聲氣說道:“怕是不能如喬大人所願,那位姑姑已經歇下,不能與喬大人賞花煮酒共看風月了。”
“咦,”喬遇之很驚異地看了他一眼,手撫上下颌,笑眯眯地将福三兒盯着,“小福公公這語氣,有些不對啊?”
福三兒被看得惡寒,渾身上下都不舒服:“喬大人此話何意?”
喬遇之還要說下去,被陸稹截斷:“好了,你先下去吧。”
福三兒這才躬身應了個是,臨走前還瞪了喬遇之一眼。
待他下去後喬遇端着茶盞抿了口,失笑道:“你身邊的人,都給你慣得膽大包天,本官也是他想瞪就能瞪的麽?”
陸稹倒是面色無波,手裏握着瓷瓶,他體質本就偏涼,連個瓷瓶都捂不熱,兩手換着捯饬了下,就将瓶子給放到了一旁:“我到要問你,老是惹福三兒是個什麽意思。”
喬遇之嗳一聲:“我就是覺得他好玩兒,你想哪裏去了?”
“我哪裏都沒想,是你做賊心虛。”
在他面前,饒是伶牙俐齒的探花郎也讨不到好處,喬遇之不甘心,想要反擊:“你倒是說說,你将別人黃花閨女給帶回府中,你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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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稹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手搭上了椅臂:“她在長樂門候着我,順道而已。”
這樣含糊其辭,其中必定有鬼,喬遇之不依不饒:“別人候着你,你就能順道把別人帶回來?”他拉長了聲音哦一聲,作恍然大悟的形容,“長樂門?今日在長樂門那裏候着的便是她,我下值時瞧見了,果然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你下值是不走長樂門的。”陸稹見慣了他這模樣,偏不為所動,喬遇之還不死心,“那萬一我今日興致突發,便又走長樂門了呢?”
陸稹也就淡淡哦了一聲,任喬遇之再死纏爛打也對這事只字不提。喬遇之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把話頭轉到別處去:“蔔葬日的事情瞧過了?”
“瞧過了,”見他終于說到了正事,陸稹也收了些散漫,“早些将出殡的日子定了也好,顯宗那會兒停殡停了七八個月,西內那邊每日都能聽着哭靈的聲音,吵得很。”
喬遇之笑他:“這是上面的規矩,哪裏是你能定的?指不定這回殡期比顯宗那時候還要長,這可要苦了那些宮妃們,成日梨花帶雨的,眼皮都要遭擦腫。”
“這事我怎麽定不得?”陸稹輕描淡寫地反問了一句,喬遇之霎時愣住,将他這句話翻在口中又嚼了一遍,詫異地看他:“少謹,你竟是這樣想的?”
少謹是陸稹的字,懷帝駕崩之後這樣喊他的也只有喬遇之一人了。他垂着眼睑,看不清眼中的情緒,只是一味的轉着扳指,喬遇之與他熟識,曉得這是他的習慣,就像吃齋念佛敲木魚,心靜不下來的時候轉一轉,就能緩和了。
喬遇之聽他說道:“人死了就該入土為安,老在陽間停着,聽可有可無的人在耳邊哭喊,我都替他煩。沒這些個必要,早些出殡早好,蔔者和祝者都尋好了?”
“尋好了。”他行事向來獨斷,喬遇之本也不是那起子冥頑不靈的老不休,就依他的意思應下了,談及最後臨走前,又不死心地問道:“你與那小禦前當真沒什麽?”
“當真。”陸稹擡眼看他,“我便不送你了,出府的路你都尋得到,記得走後門。”
“我一個堂堂太常寺少卿,你竟讓我走後門?”喬遇之不滿地念叨,陸稹撣了袖就往外走,拉開門,大有好走不送的意思:“不走後門的話,你就只有翻牆了。”
這毒辣的口舌讓喬少卿恨得牙癢癢,但他卻偏就欣賞陸稹這幅樣子,比那些老頑固不知好到哪裏去。他走前還順走了陸稹的一方白玉鎮紙,說是府中窘迫,就當是陸稹接濟他了。
送走了喬遇之,陸稹才回身繼續踱回書案後,并排放着的紅木圈椅間擺着四四方方的茶桌,青花瓷瓶就放在上面,安安靜靜的,就像某個人的影子。
陸稹的腳步頓了頓,順手便将瓶子拿了起來,折身回了自己卧房。
次日梅蕊起了個大早,她向來認床,昨夜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對鏡梳洗時瞧見了自己眼下的烏青,缺覺讓她略略有些起床氣,福三兒來敲門時她抿着唇将門拉開,唬了福三兒一大跳。
“您這是沒睡好?”福三兒小心翼翼地問道,她只嗯了一聲,将鬓角的發壓了壓,擡腿就邁了出去。
福三兒跟着在她後邊,大氣都不敢出一下,平日裏她都是端着很和善的面容來,遇事笑容可掬,不溫不火的。說上善若水,她就是水那樣的人物,瞧着都令人心曠神怡。但水也有結成冰的時候,寒冬臘月的天,刺得人骨子裏發寒。
上了馬車撩開簾子,陸稹早已在裏面坐着了,還是閉着眼的玉雕模樣,起床氣再大,招呼也得打,梅蕊寡着聲:“見過護軍。”
聽到聲響,陸稹睜開眼來,瞧見她面色不愉的,開口問道:“學士這是怎麽了?”
她困乏得很,揉着眼,神情惺忪:“奴婢認床呢,昨夜未睡好。”
“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他利落地把過錯攬了過去,梅蕊倒覺得不痛快了起來,強撐起沉重的眼皮看向他:“奴婢沒這樣意思,是睡慣了硬木板,護軍府上的床榻太軟了,睡得沒個着落。”
呵,還有這樣的說法,都說由儉入奢易,她倒好,反着來了。陸稹眼底帶了些笑意,順着她的話問道:“與學士同屋的宮女叫懷珠,是麽?”
梅蕊一聽懷珠的名字便醒了神,當頭棒喝般,昨天半道就被陸稹給截走了,到後來全然忘了臨走前懷珠說的話,照她的性子,定是急瘋了!梅蕊不敢想象懷珠急瘋了會做出什麽來,秀眉擰在了一起,陸稹瞧她愁眉苦臉的模樣,輕聲道:“學士不必苦惱,懷珠姑娘那邊我已經差人去告訴她了。”
聽他這樣講,梅蕊心頭先松了一下,卻又突然陡得再提起來,懷珠是最見不得陸稹的,一心以為陸稹對她包藏禍心,要是被她知道了,可怎麽得了!
但陸稹确然是一片好心,也想得周到,梅蕊有些欲哭無淚地向他道謝:“多謝護軍。”
看她的神情倒像是自己辦了壞事,陸稹是玲珑九曲的心思,略略一想就知了其中的關節,壓下唇角,便不再說話了。
一路梅蕊強打了精神,車駕進了宮門就被威風八面的朱紅杈子給攔了下來,天家重地,怎能允許他人在內馳騁,梅蕊同陸稹下了車,還是滿臉的惺忪。陸稹看不過去,便準了她一日的假。
梅蕊不敢置信,連連問道:“護軍此話當真?”
“這點小事,我還是能做主的,”他嘴角噙着笑,“昨夜學士未曾睡好,論理來講是我的不是,學士還是回去好好歇息一下。”
他說這番話時一旁還有戊守的禁衛,聽在旁人耳朵裏就成了某種隐秘暧昧的意思,再加之二人一同從車上下來的,禁衛們瞧着梅蕊的眼光就變得有些異樣了。
梅蕊精神不濟地,哪管得了這樣多,打千作揖地向陸稹道了謝,便往掖庭奔去,眼見着屋門就在眼前了,更是加快了步子,恨不得一頭栽在床上再也不起來。
但推開門,就瞧見了懷珠盤腿坐在床榻上,黑着臉,眼下的烏青同她一個樣,一臉的生人勿進。
想退出去已經來不及了,懷珠早瞧見了她,寒着聲開口:“蕊蕊,你想往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