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寸柔其一
雪無霁說出這句,其實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畫好。
但他不是個猶豫的性格,也不會糾結夠不夠等價。
這是他現在能夠送出最好的東西,也最能表現謝意。
“畫我?”陸宸燃愣了下,很快笑起來,道,“當然好,宿哥哥畫的我都喜歡。”
他穩住了語調,卻沒穩住自己的心跳,滿腔期待快要溢出來。
雪無霁道:“我想先畫這山欲燃花海,練練手。”
陸宸燃點頭,道:“那我來磨墨。”
他打了個響指,閣內的燈就亮了起來。
雪無霁站到了長桌前,專注地看着眼前畫紙。
他已落下一筆。
不論是甜食還是畫畫,雪無霁前世都未在他人面前顯露過。
不……丹青是有顯露過的,只在一個人面前顯露過。就是前世的陸宸燃。
陸宸燃閑來無事會提那麽一兩句,“不如你給我畫一幅像?”。于是在某次打完架,雪無霁給他畫了一張。
他曾聽一些掌畫的小仙抱怨過,最不耐煩其他人來求畫,抹不開臉收靈石不說,畫完那人挑三揀四的還讓自己心賭。一說明碼标價,那些人又要套近乎,簡直煩不勝煩。
但雪無霁卻沒覺得心煩。只是有點遺憾,那張像畫得太簡單,不過墨線。如果可以,他是想仔細畫一張的。
陸宸燃的氣質和淩霄諸仙全然不同,讓他想要收進畫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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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一算前世在仙界的那一百多年裏,陸宸燃竟然是唯一一個向他求過畫的人。
他是觀如是的關門弟子,竹津峰的大師兄,是天下第一劍,是仙道魁首。他應該一心向道,沉迷繪畫和耽于美食都是被絕對禁止、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是不應該想、是理應被忘卻的事情。
凡是拜入仙門的弟子,都需要走過一道長長的玉石山階。長階名為“忘塵路”,意為從此斬斷塵緣,入孤高仙門。
琉璃宗的宗門就在忘塵路的盡頭。
雪無霁獨自一人走完了那九百九十九道長階,觀如是在盡頭處等他,為他倒了一盞茶。
那茶是绀碧色,清冽明淨,倒映出他的面容。
“此名‘渡憂’,一杯飲下,即可不受凡塵之情幹擾。”觀如是道,“喝吧。”
凡是出身于凡塵界的修仙者,想要拜入仙門就得喝了渡憂茶,往前的記憶一概模糊。仿佛喝了它,就真的能忘卻憂慮而一心向道了。
凡塵裏的人和事,是不配影響仙人的。
雪無霁在凡界的記憶不多,那個修煉修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王爺從來不管這個便宜兒子。他養了一大堆江湖人士,其中就有一個畫師。
他從字還不會寫的時候,那畫師就教他執筆畫丹青。在窄窄的王府裏,他經由這一支筆,瞧見了萬裏江山、無數風光。
雪無霁盯着茶杯裏自己的倒影,心想,自己的母親也喝了這杯渡憂茶嗎?
恐怕是毫不猶豫、一飲而盡了。
他拿起瓷白的杯盞,仰頭飲下。
雪無霁想,自己和仙門的不合從那裏就應當已經埋下伏筆了。因為那杯渡憂茶他只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悄無聲息地落進了袖子裏,瞬間被法術蒸幹。
他不想忘,他不要忘。
王府裏教他畫畫的那個畫師,雪無霁已經連名字和樣貌都記不大清了,渡憂茶對他到底還是有影響的。入宗前,半數的記憶都堙沒不見了,像是不小心潑了水上去的紙,洇得模糊一片。
但這一世沒有喝渡憂茶,那些記憶似乎也在一點一點地浮現。
在慈濟堂時,雪無霁也常畫畫,但大都不是為自己畫的。給人畫像是最多的,所有買下他畫的人都驚嘆于他的天賦,誇他畫的人活靈活現,仿佛吹口氣就能活過來似的。
只可惜在琉璃宗裏,從前畫過的千百張面孔也都再不記得。
雪無霁筆下不緊不慢,預估快到真正入夜時分才停下來活動了幾下手腕,卻見身側的陸宸燃已經沒在磨墨了,而是伏在案上睡着了。
燈光很明亮,照得他膚色仿佛透明,透出手背上青紫的經脈。
雪無霁才發現陸宸燃閉上眼睛不笑的時候,神色非常冷。他像是睡得不□□穩,仔細看甚至在輕輕地發抖,眉頭皺着,幾乎透出一股狠戾陰郁之意。
雪無霁心中一驚,道:“陸芯?”
他擡起手碰到了陸宸燃的肩膀,瞬間陸宸燃就有了反應,一把按住了他的手。眸光陰沉,寒意逼人。
看到是雪無霁,陸宸燃才愣住,慢慢道:“哥哥,我……不小心睡着了。”
他瞳孔在剛剛睜開的時候是擴散的,但很快就恢複了正常。陸宸燃按了按自己的額心,像是在忍着什麽。
雪無霁神色有些凝重,道:“你怎麽了?”
膚色好像比之前更加蒼白了。
他想去摸一摸陸宸燃的脈象,卻被他錯開了。陸宸燃道:“我沒事,老毛病了。”
雪無霁皺起眉頭,隐隐覺得他在瞞着自己什麽。
陸宸燃已經完全恢複了常态,直起身。他拿起了壓在紙上的手臂,雪無霁看到了底下龍飛鳳舞的字:
“與君初相見,猶如故人歸。”
字跡實在算不上好看,看起來病歪歪的,但又像張牙舞爪的枝丫似的。但雪無霁看出,這句詩他寫得極認真,甚至有股虔誠的溫柔意味。
圍繞這一句還有許多小字,無意義地在寫二人的名字、寫無厘頭的打油詩。
陸宸燃見雪無霁在看他的字,筆端點點中心那句道:“我見宿哥哥,便猶如此句。”
雪無霁道:“……或許前世真見過,也未可知。”
不僅見過,還是對頭呢。
陸宸燃瞧了他一會兒,忽而笑起來:“那我上輩子一定花了很大的代價,才能遇見哥哥。”
沒等雪無霁回應,他又自顧自地換了話題,湊過來道:“哥哥畫得真好。”
大片的花海不适合工筆,因此雪無霁選了寫意畫。此刻紙面上,火紅花海如紅霧。
“一般。”雪無霁評價道。自己許久不畫畫,手已經有些生了,“可能要過段時間,我才能給你畫像。”
陸宸燃道:“何必妄自菲薄?我看,哥哥畫得比父皇養的那一堆沒用的畫官好得多。什麽時間都可以,我沒關系的。”
看他篤定的模樣,雪無霁唇角揚了揚:“這樣的畫誰都能畫的。”
他一頓,忽而又發覺自己才與陸宸燃相處這麽短的時間,就已經笑了許多次。
陸宸燃道:“他們不配和你比。”
這誇得實在太過了,雪無霁揉揉他的頭,道:“不可亂說。”
揉完他才無言起來:自己做了一個很親昵的動作。前世也沒有這個習慣啊?
在被他觸碰到的一瞬間,陸宸燃的眼睛驀然亮了,但這亮卻像是某種病态的壓抑一般,透露出什麽湧動的情緒。他抓住雪無霁的手,盯得雪無霁有點毛骨悚然。
陸宸燃嘴唇動了動,然而沒等他說出什麽,神色就驀然變了,流露出極度痛楚的表情來。抓着雪無霁的那只手也猛地發力,猶如痙攣。
“……陸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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