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疑畫其二

雪無霁動作一停, 決定如果陸宸燃問起來,就說是傳說、并無真人。反正也是無面, 容易解釋。

想好了,他便拿起畫筆,先在紙上試了幾幅;再覆到寶石上, 執細長刻刀, 在燈下雕镂這枚火煉金。

燭火輕曳,如玉手指間的銀刀不時閃爍。瑰麗似血的寶石折射出光暈,落在雪無霁的臉頰和眼中。

細碎的寶屑落在桌子上,柔和卻不失剛硬的線條逐漸勾勒出圖案。

圖中劍仙衣袂獵獵,堆疊如花,執劍而立,位于圖案上方,占據了大半個寶石;妖魔面容模糊,身形湮滅, 蜷縮于畫面底部。

寒劍劍尖指着妖魔, 是整張畫面中最鋒利的一筆。

同樣是威名遠揚,陸宸燃和槐略在不知情人心目中的形象往往是高大到猙獰的,雪無霁卻從來沒有被誤認為三頭六臂, 靠的就是這誅魔圖。

任誰都能看出,畫中的劍仙是個風采動人的青年。

他刻得很快, 但還剩下一些細節沒有全部完成, 便先包了起來待明天再刻。

夜已深, 該睡覺去了。不遠處陸宸燃的呼吸依舊綿長均勻。

起身的時候, 雪無霁看到了那副畫卷,微微一頓:上面的繩子怎麽又松脫了?

他看着不舒服,便又工工整整地打好了結、擺擺正,才熄滅了燈。

雪無霁和陸宸燃的房間裏已經熄了燈,那邊的房間裏卻突然“哐當”一聲巨響。

“哎?槐公子你怎麽了?”緣本相被吓了一跳。

槐略被那句“你真好看”沖擊得腳下一滑,發出巨響。他龇牙咧嘴地坐起來,“嘶”道:“我沒事……等等!你別過來!”

他捂住還在發燙的臉,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有這麽狼狽過。

Advertisement

為什麽這個魂這樣子說話啊!!

我的一世英名——

緣本相不敢動,離在他三尺之外,毛蓬蓬的火紅尾巴不安地掃動着:“對不起……”

槐略捂着腰站起來,強行做出根本不痛的樣子,挪到了床邊坐下。

他躺下,把被子拉到下巴,道,“睡覺了。”

他從小被家裏教育要早睡早起,今天已經是例外了。

槐略熄了燈,房間裏只剩月輝。緣本相怔了怔,沒有動。

“……你愣着幹嘛?”槐略停頓了一下,望着黑暗道,“哎呀,說起來,魂要睡覺嗎?”

緣本相小聲道:“要的。”

“那你就躺這裏,床夠大。”槐略給緣本相空出了一個位置。

三尺的距離在這裏,緣本相要是不和他并排躺着就會很辛苦。

緣本相道:“你不怕我嗎?”

“……”槐略嘴硬道,“我不怕!”

鬼魂的觸感很輕,像某種透明的膠質,仿佛稍稍一用力就會散。槐略道:“我睡姿很差的,你沒關系嗎?”

緣本相道:“沒事的,槐公子。只要我想,我就能穿過所有實體。”

“……”槐略心髒又不太好了,把被子拉得蒙住頭。

房間裏一時很靜。

但靜不到一炷香,被子裏傳來一聲吶喊:

“啊——我果然還是睡不着!”

槐略一下子翻身坐起來,擡手點燃了燈,調到最亮,才把背上那種毛毛的感覺消掉。

緣本相也坐了起來,縮在床頭,頭上的耳朵都垂下來了,道:“對不……”

“不,不用對不起。”槐略胡亂地撸了一把自己的頭發,深吸一口氣,“……是我自己的問題。”

他怕鬼實在是怕得太厲害了,所有知道這一點的人都對此感覺不可思議。

槐略自己也不想的,奈何這實在是童年陰影。

他過于一帆風順的成長經歷裏,唯一一次記憶深刻的恐懼,就是八歲時随父母去拜訪一位親戚、住在親戚家的那一次。

親戚品行不好,取了很多小妾,但老婆卻又是另一個可和他平起平坐的大世家之女,實力也差不多。其中有個小妾被她折磨而死,靈體就一直徘徊在水井邊。

——而八歲的槐略晚上貪玩溜出去,就撞見了那只魂從井裏爬出來的一幕。

實在是終生難忘。回去後槐略被吓得生了一個月的病。

至少緣本相的外表不可怕,槐略苦中作樂地想。

這下睡是睡不着了,槐略想了想,道:“我們來聊天吧!”

或許和鬼多聊聊天,就能克服恐懼了呢!

“我沒有什麽可以聊的,”緣本相垂眸道,“我都不記得了。我的記憶只有一醒來,就在蠻荒之地。”

槐略動作一頓,道:“那也沒事,我來說吧。看你這個樣子,估計從小也乖得不行,哎呀,乏善可陳。我小時候的事才有意思……”

“——我八歲的時候……呃,不對,八歲不行。是我六歲的時候,随老爹出門的時候就遇到過過一只妖魔……”

“混世魔王”槐略把自己小時候的那堆破事說了一遍,為了克服緊張和恐懼,他講得十分之浮誇,重點講述了自己的“英雄偉績”,忽略了怎麽被父母教訓的。

講完槐略有點心虛,看了緣本相一眼。

緣本相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笑道:“那很厲害呀!”

槐略頓時仿佛受到了鼓舞:“還有十歲那次,我在家玩彈珠……”

他往日總被嫌棄廢話太多,這下子總算找到一個願意聽的,當下就講了個盡興,從六歲一直講到十六歲,還插進了自己失敗告終的兩段暗戀史。

“她們說喜歡成熟穩重的,”槐略靠在牆上,“我就是這樣,有什麽辦法……對了,你們狐妖是不是都很懂情愛?”

年輕不識愁的男孩子,對這個話題總是很好奇。槐略問狐妖,因為話本裏都是這麽寫的。

緣本相搖頭道:“我好像不太懂。”

槐略眼珠轉了轉,笑道:“我知道有個人肯定懂。隔壁那個黑衣服的,你記得吧?”

“是陸公子嗎?”緣本相道,“他和雪公子是道侶,我記得。”

“雖然是道侶,但我能看出來!他是單戀雪無霁。”槐略抛出這個自己發現的小秘密,“而且雪無霁好像還不知道,啧,我也不知道他倆這道侶關系是怎麽搞的……”

緣本相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句詩,喃喃道:“……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連帶着仿佛還有什麽記憶,卻想不起來了,只有胸口悶悶的感覺。

槐略感慨了幾句隔壁,又開始繼續講自己的成長經歷了,緣本相便也抛去了那種感覺,繼續聽着,托着下巴望着他。

這時,四下突然一暗,燭油燒完自動熄滅了。

槐略看着熄滅的燭火,看了眼窗外道:“咦,都這麽晚了。”

月已升至中天。

緣本相一直聽着,沒有顯出絲毫困意,臉上的笑意還沒有褪去:“要是我從小就遇見你,那該多好玩……小心!不要被燙到。”

他眼中滿是神往,看見槐略伸手就要去拿燭臺趕緊攔住。才碰到對方,二人俱是一怔。

緣本相的手比槐略小了一圈,觸感是魂體的冰涼。槐略一個激靈,碰到了燒得滾燙的燭臺,幾乎跳起來:“啊啊痛!”

“我忘記了你怕!抱歉!”緣本相趕緊收回了手。

“沒事……”槐略盯着那燭臺,卻心想,不是的,剛剛不是害怕……

那我是為什麽不想讓他靠近?

他自顧自地陷入了糾結。糾結了半天沒想出來,困意上湧,便打了個呵欠,道:“我們睡覺吧……好困。”

緣本相嗯了一聲,也小心地躺下,槐略掙紮着模糊道:“不要緊……你靠過來一點……”

“我……不怕……嗯。”

最後幾個字消散在了睡意裏。

第二日。

雪無霁醒來的時候,感覺自己被什麽東西壓着,睜眼才發現自己被陸宸燃整個抱住了。

……自己不是在另外一張床上嗎?

雪無霁無奈地想。

自己的頭還枕在他的胳膊上。

“醒醒,”雪無霁撐起身,輕拍他的肩膀,“這樣不麻嗎?”

陸宸燃迷茫地睜開眼,迷迷糊糊地去靠雪無霁,把臉埋進他的肩側,蹭了兩下:“……困。”

“不早了。”

“……不想起。”

雪無霁發覺陸宸燃在早上總是格外黏人一點,只好不動。陸宸燃過了一會兒清醒過來,直起身,揚眉笑道:“宿哥哥,驚喜嗎。”

雪無霁才發覺原來不是自己換了張床,而是半夜不知什麽時候陸宸燃連人帶被子挪過來了。不僅過來了,還像個八爪魚一樣把自己牢牢抱住了。

不知寒也醒了,告狀道:“我知道!我看見了,你剛剛睡着,他就摸過來了!”

說完還很委屈,“還叫我不要吵醒你,枯桑也攔着我。哼,我告訴你,像你這樣沒有警惕性,要是下次是壞人靠近怎麽辦?”

雪無霁下意識道:“不會。”

——如果是別人,他就不會這麽放松。

“因為我不是壞人。”陸宸燃對不知寒笑了一下,看起來和言語一點都不符,實在壞得很。不知寒氣道:“呸!”

“你是小孩子嗎。”雪無霁好笑道。

陸宸燃此刻已經完全清醒了,正經道:“只有在哥哥面前才是。我知道賈城有一家食肆早上賣甜粥,我們去吃吧。”

“……”雪無霁一下子被戳中了軟肋,輕咳道,“好。”

二人整理完畢,穿好衣服。

雪無霁走到桌子前想去拿畫,今天去滿地金問問那個撿到畫的人,卻忽然一皺眉。

“怎麽了?”陸宸燃道。

雪無霁看向了那副畫——

它不在昨晚他擺放的位置,而是從桌子上掉到了地上,縮在椅子地下。

不僅如此,上面的繩結又松開了。

畫散開了一半,露出了半張白兔,紅色的眼睛猶如瑩瑩發光的寶石。

陸宸燃将畫撿起,也蹙起了眉。

他目光微沉,似乎手指微微發力,但卻又放棄了。

雪無霁和他說過這幅畫可能和自己的尾巴有關,陸宸燃不知道該如何在不傷及這幅畫的情況下查出它哪裏有鬼。

“今天我們去滿地金見撿到它的人,”雪無霁道,“這幅畫就一直帶在身邊。”

直到走入中廳,雪無霁還在看那副畫。

靈力小心地探查過一遍,卻查不出什麽奇怪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隔壁槐略也哈欠連天地出來了,身後跟着緣本相。

“我已經把甜粥買來了。”陸宸燃道,“吃完就去滿地金。”

一只機械鴿子恰到好處地飛了進來,提着一袋子食物。

“哇!好香。”槐略聞着香味一下子醒了,搓手道,“嘿嘿,托你的福我才能吃到,雪無霁。”

緣本相在他身後,也微笑着和雪無霁、陸宸燃打了招呼。

甜粥被分好,那副畫被雪無霁放在了桌子上,緣本相不用吃,邊只看着他們,看到那副畫的時候忽然“咦”了一聲:“這畫……”

※※※※※※※※※※※※※※※※※※※※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柒墨 8瓶;左岸的微笑 1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