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入境其三
“不, ”雪無霁道,“看完。”
陸宸燃點點頭:“嗯。反正那兔妖也逃不掉。”
“……為什麽你先變回來了?”雪無霁問道。
他伸出爪子, 看了看,覺得很不公平。
陸宸燃無辜地看着他,然後一笑道:“哥哥, 等等。”
他周圍的靈力再次發生了變化, 片刻後,一雙尖尖的黑耳朵從頭上冒了出來,身後也出現了一只尾巴。
他居然這麽快就已經掌控了畫境裏的靈力。
那只毛茸茸的黑尾巴歡快地搖了搖,雪無霁被逗笑了,揚了揚唇角。
白霧湧現,雪無霁看見門上的春聯又換過了一次。是第三年了。
依舊是冬末春初之時,阿茕在院子裏搗藥。
三年過去了,阿茕對人形似乎用得還是不太熟練,搗着搗着, 幹脆變成了兔子形态, 兩只前爪抱住木杵使勁兒搗藥。
白纓從屋子裏走出來看到:“噗。”
她坐到阿茕邊上,笑嘻嘻道:“這是玉兔搗藥呀。”
陸宸燃抱住狐貍,倚在廊柱上看, 道:“她活不長了。”
白纓比前幾個虛境裏更瘦削了,皮膚蒼白得近于透明, 嘴唇也沒什麽血色。她的指甲卻變成了烏黑色, 顯然毒已經入骨髓。
“可惜我不是嫦娥, ”白纓思考了一下, “嗯,是天蓬元帥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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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茕停下來理了理自己的毛,道:“那是什麽?和将軍一樣厲害嗎。”
白纓道:“不是。是一只豬。”
“……”阿茕氣悶道,“我不準你這樣說自己。”
“哈哈哈哈哈!”白纓拍着大腿大笑起來,笑得太猛,又開始咳嗽,邊笑邊吐血好不痛苦,“我不行了……咳咳哈哈哈哈!你這個小兔子怎麽這麽有意思!”
她顫抖不止,悶聲道:“我不能笑了……痛……”
阿茕趕緊變成人形,扶住她道:“哪裏痛?”
白纓一頓,看向自己的胸口。
“……”
阿茕的臉瞬間通紅,兔耳朵尖全變成了粉色。
白纓:“哈哈哈哈哈咳……咳!你真的太好玩了哈哈哈……咳咳咳……”
阿茕憤憤地捂住耳朵:“我哪裏好笑了!你不要笑了。”
白纓笑夠了,爬起來道:“我要給你再畫一幅畫。”
“什麽畫?”
“《玉兔給元帥搗藥圖》。”
阿茕:“……”
白纓從房間裏把畫筆畫紙拖出來,盤腿開始作畫。她咬着筆思考了一下,自信道:“雖然我沒有畫過這麽複雜的動作,但我這麽厲害,一定能畫好。”
說着,她幾筆勾出一個極醜的兔子。
“不好,畫得有點像豬了。”白纓痛心道。
她袖袍裏露出的手腕伶仃瘦削,雪無霁移開了視線。
阿茕還在專心搗藥,但是他其實心裏應該也已經知道,就是喝再多的藥也沒法救白纓了。
白霧将一人一兔的身形淹沒,下一幕院落裏空無一人,但霧氣裏隐約傳來人聲。陸宸燃順着聲音走去,來到了小院子外的河邊。
那裏立着一道白衣的身影。
陽春三月,草長莺飛。
白纓被阿茕管了一個冬天不準碰水,終于盼到了春天。她穿一身寬松的白色單衣、提着籃子去采野莓吃。
白大将軍是不會顧什麽漂亮的野花的,一腳踩倒一大片,低着頭找野莓。
那是一種紅色的、小指節大的果子,酸酸甜甜,味道很美。她從前行軍的時候,在幹糧之外也常用這些東西打牙祭。
等到竹籃裝滿了,冒出一個小尖,她直接去河邊洗。
春雪初融,水還有些冷。她撩了會兒水花玩,覺得指尖有點僵,嘀咕道:“還好沒被阿茕看見……”
結果話音剛落,就聽到一聲氣急的呼喊:“阿纓!”
白纓:“……”
怕什麽來什麽!
她立刻站起來,把手背到後面,讪讪笑道:“哎呀,這不是我家小兔子嗎。”
白纓常年在軍中,男女的概念很模糊,何況也沒有什麽人敢打白将軍的注意。此刻她的褲腿袖口全都卷了上去,露出藕節般的小腿和胳膊,白衣沾了些水,有些透明。
養了一個冬天,她的氣色似乎好了一點。但是雪無霁也注意到,她的指甲幾乎已經是全黑色了,烏發裏也攙着刺眼的白。
“今天天氣真好啊哈哈哈……嗯?小兔子?”白纓一頓,“你怎麽了?”
阿茕的整張臉都是紅的,眼裏全是水光,死死地盯着她。不像兔子,倒像一匹狼。
白纓被這樣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走過去道:“你怎麽了?”
她走路的時候,濕潤的皮膚上就沾上了花瓣。
“別過來!”阿茕突然捂住臉,蹲下來顫抖着嗓子道,“不準過來!……”
白纓皺了皺眉,蹲下來道:“小兔子,你怎麽了?生病了嗎?”
這症狀莫非是發熱?
她把手放在阿茕的背上,另一手去碰他的額頭。
阿茕的顫抖更厲害了,擡起臉,道:“我……我不是生病。我是……”
他的臉像火燒雲,小聲喃喃道,“是……春天到了。”
白纓的動作一怔,看着那雙水盈盈的紅色眼睛,好像心裏有什麽燥熱撩人的東西。
——像是鑽進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那之後的事情順理成章了。
他們相擁着滾倒在花叢裏,落花拂了滿身。
“非禮勿視。”陸宸燃側過身,笑着捂住了雪無霁的眼睛。
雪無霁心想:我已經一百多歲了。
但他也并沒有看,不止是因為“非禮勿視”,還有不忍心。
他聽到草叢窸窸窣窣的聲音,好一會兒之後靜止了。
然後他聽到白纓的含笑的低語:“小兔子,不要哭呀……人活一百年,不可能不分別的……”
“別哭啦……”
柔聲的安慰裏有細碎的哭聲,逐漸被霧氣淹沒,變得遙遠。
白霧中,陸宸燃和雪無霁再次回到了小院子裏。
這一回,雪無霁變回了人形。他捏了捏陸宸燃頭頂上的耳朵,道:“準備走了。”
他們都有預感,這是最後一幕了。
雪無霁推開了門。
房間裏滿是藥味,白纓躺在床上,半閉着眼睛,阿茕坐在他床邊,雙眼通紅地端着一碗藥:“阿纓,喝藥了。”
“阿茕,沒用的。”即便是這個時候了,白纓也還是笑得仿佛無知無覺,逗小兔子,“我沒救啦。不用喝藥了,你可以去讨新老婆了。”
白纓呼吸了幾次,又感覺胸口悶痛,悶悶地咳嗽起來,阿茕忙放下碗扶她坐起來,白纓猛地嘔出一口烏血來。她長發披散着,跳動的燭火鍍在她枯槁的臉上,半數白發如銀鑄。
這是白将軍少有的會顯露出狼狽與脆弱的時刻。
“這下慘了……”白纓喃喃道,“一個心愛着你的女人在你面前死掉,你忘不掉了。”
阿茕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眼睛更紅了:“我不會忘記你的……我不要忘記你!”
白纓的眼睛閉了起來,她心想,好不服氣啊,怎麽別人都有回光返照,怎麽到了自己這裏,就虛弱得連睜開眼看阿茕一眼都沒有力氣了。
阿茕的眼淚掉在她手上,她費力地去握他的手。白纓朦朦胧胧地想起了一首詞。
她總是說詩人是酸文人,但這首詩她很喜歡,只一遍就記下來了。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她好像看到自己在一望無際的秋色原野上拉起弓弦,瞄準了一只雪白的兔子。兔子紅彤彤的眼睛裏倒映出她身後的天,然後她突然就心軟了。
她不再拉弓,生平無敗績的大将軍在這只小兔子面前一敗塗地。
白纓想起自己上一回照鏡子,鏡中自己的鬓發已經雪白了。
明明她還沒有三十歲。
那首詞的後半段,是什麽?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可憐白發生。
可憐白發生啊。
雪無霁看到濃郁的黑暗上湧。
霧氣全變成了黑色,像是扭曲的魔鬼,畫境猶如有意識般尖嘯起來。陸宸燃道:“宿哥哥,抓緊我。”
他拉住了雪無霁的手,另一只手擡起,掌心湧出金紅色的火焰。
畫境更加哀戚地叫了起來,景物畏縮般往後退去,火焰彙聚成一條巨大的火龍,在四圍盤旋。場景出現了焦黑的裂痕。
陸宸燃擡頭,眸光冷厲,笑道:“兔妖,如果你不想這幅畫被燒掉,就識相點。”
火龍怒吼一聲,星星點點的火光從它身上抖落下來。
空氣變得灼熱。
如果陸宸燃願意,整個畫境瞬間就可以被破壞,二人就可以脫身。但陸宸燃還是給了阿茕一點機會。
在白雪蒸騰殆盡,青竹即将被點燃的時候,阿茕終于松動了。
二人周身重新出現了來時的白光,陸宸燃收回火龍,和雪無霁一起被白光吞沒——
白光消失,二人回到了畫舫的房間裏。
白色的兔子縮在門邊,身旁有幾滴眼淚。他的後腿在地板上拖出了一條長長的血跡,但走到門口卻仍舊被結界擋住了。
雪無霁半蹲下來,道:“你這樣會死的。”
“死?”阿茕道,“我早就已經不怕死了,我死了,就能和阿纓團聚了……”
他早已經沒有退路,氣息也虛弱不堪。狐尾被他擋在身後,他也沒有力氣移動了。
雪無霁把自己的尾巴拿了回來,一陣靈光閃動之後,尾巴融入了他的身體裏。靈脈中一片溫暖。
“原來這是你的尾巴,我自從聽聞了九尾的傳說,這些年就一直在尋找九尾。我還以為,我這麽幸運,發現了一條無主的尾巴……”阿茕氣息奄奄道,“我做了錯事,要殺要剮随便你們……就算把我吃了,也沒關系。”
他閉上了眼睛,吸了吸鼻子。
但此時突然,一道女聲自上方傳來:“小兔子,我難道沒有教過你不要偷別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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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啥你們都覺得我會把白将軍和小兔幾BE(兇狠.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