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千畫其三

千畫學宮內長河道人的驚訝和猜測雪無霁還不知曉。

此刻, 夜色逐漸塗滿了天空,星河閃動。

客棧內。

雪無霁和陸宸燃的房間內已經熄了燈, 一片安靜。

在耳畔陸宸燃的呼吸聲中,雪無霁也慢慢睡了過去。他夢到了自己幼年的時候。

“沙沙……”

是風吹樹葉的聲音,這是一個夏日。

雪無霁浮在高空, 眼前逐漸清晰, 發覺自己在一間裝飾古雅、擺滿了字畫的房間內。

這像是一間書房,三面牆上都挂了字畫,似乎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字畫的具體內容不甚清楚,只能看出那山水明淨,墨字則筆力遒勁,潇灑之極,每一筆中仿佛都有飄逸的酒意;剩下的一面牆則是書架,書卷堆疊如山,有不少都是散開的, 甚至還随意地掉到了地上。

雪無霁認得這個房間, 這是他小時候和那位書畫先生學畫的書房。

雪王爺耽溺于求仙問道,從不管幼年的雪宿。他也不設三妻六妾,只成日和那名女道厮混。

因此小雪宿常年在書房裏, 一待就是一整天,以至于喝了渡憂茶後, 雪無霁仍然模模糊糊記得這間書房。

窗外樹葉摩挲的聲音愈發清楚, 他的記憶也又清晰了一些。

他想起來, 自己的母親并沒有和雪王爺成親, 雖然雪王爺只有她一個、她與正妻無異,但到底還是會遭人議論。雪宿常聽到一些閑言碎語,記不清內容,卻知道她們是在說這對夫妻的古怪。

突然出現的美貌女子,如天人降臨,與王爺纏綿相戀,說要帶着王爺飛升成仙,做一對神仙都羨慕的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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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想,母親無論如何都不與父親成親,其實早就說明了她對這“夫妻”關系的态度。

雪無霁衣袂飄飛,視角自屋頂而下,臨到了桌子上。

那上面鋪着一張沒畫完的畫。

他早慧,但幾歲的小孩子畫的畫能有多好?透着一股稚氣,還有幾分好笑。雪無霁虛虛撫過畫紙,

“咔噠”一聲,雪無霁看到一個小孩子走了進來。

那是年幼的自己。

四歲多的小孩子,路都還走得不太穩,一身精美的華服,雪團兒似的面容有種不符合年齡的冷靜。

他搬來凳子,站上去拿起筆開始畫畫。

畫的是一只飛鳥,雪無霁記得自己小時候最想的就是變成一只飛鳥,飛出這沉悶無聊的王府。

他畫了很久,專注力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可稱得上驚人了。雪無霁也看了很久,直到另一個人走了進來。

一個留着長長山羊胡子的老頭兒,穿着褪了色的道袍,衣帶胡亂系着,腰間別着酒壺。他是教雪宿畫畫的師傅、雪王爺為求仙招的那一群衆多江湖閑人之一。

但師傅和其他人也不一樣,其他大都是騙子來坑蒙雪王爺的,只有這個白胡子老頭,是因為好玩才來的。

而那時候,小雪宿還沒出生。

師傅是實實在在地看着他長大的。

“師傅好。”小雪宿停下筆,認真地行禮。

雪無霁心中生出一股暖意,湊得近了些,但又有些遺憾。

師傅的面容是模糊的,他只記得那把雪白的長胡子了。

不過算起來,雪無霁連父母有什麽特征都忘記了,腦海裏只有兩個灰色的影子。他見師傅的時間遠比父母多,甚至雪宿第一個會說的詞不是“父親、母親”,而是“師傅”。

師傅叫什麽名字?

雪無霁想了半天,只有一片空白。

“今天畫的怎麽樣?感覺有進步沒?”師傅摸了摸雪宿的頭。

雪宿搖搖頭,悶悶道:“弟子愚魯……總是畫不像。”

“你已經很厲害了。”師傅端詳了一會兒那只飛鳥,拿起朱筆,直接在墨線上重繪線條。

只寥寥幾筆的改動,就點出了飛鳥的神韻。幾根線條的排列組合卻能這樣靈動地抖勾勒出鳥兒的情态,在幼年的雪宿眼中,這無疑比神跡還要厲害。

“哇!”雪宿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裏頭的星星像是要掉出來。

師傅看起來被他的神情逗樂了,分外自得道:“徒兒,想不想我教你?”

雪宿用力點頭道:“想!”

于是老頭兒開始指點小孩畫畫。窗外有一片葉子打着旋兒掉到了雪宿頭上,他都沒發覺。

師傅指點了幾句後,見雪宿專注,便坐在一旁拿根炭筆自己畫自己的了。

雪宿畫完一張,偷看一眼,看到師傅畫的是自己,羞赧道:“師傅畫的真好。”

“是我們宿宿長得好。”師傅哈哈笑起來,笑了一會兒,又有點悵然道,“這麽好的小孩子,怎麽就是沒人疼呢……”

“師傅,你就很疼我呀。”

“我是在說你那糟心的爹媽。哼,要是不能拐小孩,我早就帶着好徒兒一起游山玩水了。帶你去看大老虎和大仙鶴……”

“哇……”

窗外的沙沙聲靜止了一會兒,複又搖曳。書房裏一老一小的畫面像氤了水霧的畫紙,慢慢看不清。

雪無霁鼻子有點酸。他在一片空白的冥想境界裏坐了一會兒。

夢境裏的小雪宿是四歲,再過了一年,他就被母親帶到淩霄了。

再也沒有見過師傅,甚至連他的樣貌和名字都忘記了。

他一生薄情寡淡,別人問起,都言無父無母。但他還會跟上一句,自己是被爺爺帶大的。

師傅并不是他的親人,對于他卻勝似親人。

本命靈劍可以出入冥想境界,雪無霁看着不知寒,輕聲道:“我有點想師傅了。”

前世他沒能再見這個“爺爺”,那這一世呢,還有機會再見一面嗎?

不知寒沉默片刻,輕哼道:“……一輩子這麽長,總能見到的。我不就倒黴遇見你了麽。”

它說“倒黴”,卻是安慰的口吻。

雪無霁微笑了下,心中悵然被撫平:“是啊……這輩子很長,說不定何時就會遇見。”

第二天,清晨。

“穿過這個石門,就是學宮境內……”槐略跑在最前面,率先跨過了正陽山腳下的石門。

“……哇啊!”

雪無霁和陸宸燃也相繼跨過石門,穿過結界的波動,便覺眼前一明。

結界內外完全是兩個不一樣的世界。

只見在山腳下看樸實無華、還有些破敗的石階,此刻已如白玉般散發着瑩瑩雪光;樹木蔥茏,渺渺雲氣浮動其間,宛若陷阱。

長階一眼看過去沒有盡頭,有莊嚴森然之感。

“你們就是宮主說的新學生吧?”長階上早已有一個少女在等候,“随我來,宮主在等你們呢。”

這少女穿着黑白二色的裙裝,綴有雲羽;身材高挑,發冠上嵌有一枚紅寶石。雪無霁看出其修為不淺,即便放在淩霄的同齡人裏也算得上優秀。

“我叫玄霓,是宮主座下大徒弟。諸位怎麽稱呼?”

玄霓笑着道,看起來性格很是活潑。她走在石階上身姿輕盈,猶如飛舞。

槐略介紹了幾人,雪無霁忽而道:“這條長階有名字嗎?”

他進來時一眼就看出,這條長階是照着忘塵路仿的。三大仙門都有這麽一條路,走過九百九十九道天階,便意味着斬斷塵緣。

“雪公子怎麽猜到它有名字?”玄霓驚奇了一下,笑道,“這條路啊,叫‘念塵路’,是宮主起的,意思是叫我們以後不管走多遠,都不要忘記我們出身的地方是凡塵裏。”

雪無霁微愣,霎時間,心中震蕩。

過了半晌,他緩聲道:“這個名字很好。我很喜歡。”

槐略道:“這宮主倒是很獨特啊哈哈哈,我們淩……啊不是,我聽說淩霄那邊,都叫仙人要忘卻俗念,無欲無求。”

他差點說漏嘴,被陸宸燃以眼神制止了。

“宮主說仙人也是人嘛,什麽都忘記了那該多無趣啊。”玄霓道,“他最常說的就是,要做仙人首先要好好做人。”

石階快走完了,盡頭是一個更加宏偉的石門。

臨近石門,玄霓轉頭道:“你們是我看到的第一批走念塵路還不累的人,宮主的眼光真不錯。诶……槐公子,這是你的愛寵嗎?”

緣本相不知何時,也認認真真地開始爬石階。他狐貍的體态嬌小,看起來頗為憨态可掬。

聞言,他皺了皺眉,不知為何,“愛寵”這個詞讓他本能地反感,一瞬間腦海中似乎閃過了許多淩亂的回憶。

但他向來脾氣好,并未表露出反感,只輕輕叫了一聲。

然而,槐略搖了搖頭。

“他不是愛寵,”槐略神色很認真,“他是我的朋友,我們是平等的。”

玄霓睜大了眼睛,仔仔細細地又打量了一遍三人,道:“我現在更覺得你們有意思了。”

她狡黠地笑了笑,快步走到了石門邊,“其實我也不喜歡‘愛寵’這個稱呼——宮主就在前面等着呢,你們去見吧!”

一陣風吹過,黑白羽衣的少女騰空而起,化為一只丹頂鶴飛過了石門,只留下幾片羽毛和長長鶴唳。

槐略呆了呆:“啊?她是個妖怪?”

雪無霁身為大妖的修為高,早感覺到了類似的氣息,因此并沒有多驚訝。他道:“這個學宮确實奇特。”

淩霄界就從不會有這種會大大方方招收妖怪的學宮。

三人已經跨過盡頭的石門,長河道長坐在一邊喝茶,聽到鶴唳頓時噴了:“這個小丫頭!又擅自假冒我的命令了。呃……怎麽樣,她惡作劇沒有吓到你們吧?”

“沒有。”雪無霁見到長河道人,正式行禮道,“久仰長河大名,晚輩見過長河道人。”

陸宸燃裝起乖來還是很像模像樣的,也笑盈盈道:“見過前輩。”

槐略也行了禮,剩下的緣本相也作揖,伸出兩個前爪拜了拜。

“不必多禮,我的學宮整這些虛的幹啥。”長河道人擺了擺手,放下茶盞笑呵呵道,“我帶你們去講堂,學生們快上課了。”

雪無霁感覺到他似乎猛盯了一會兒自己,但随即又掩飾了過去。

老頭兒帶着三人去講堂,一開門,就聽到一個少年的嗓門:

“我算的命呀,絕對準!……”

只見一個神棍打扮的年輕人坐在課桌邊,不修邊幅,道袍上的流雲和仙鶴都沒能給他襯出仙氣。

他相貌清秀,但嘴邊卻不倫不類地留着兩撇小胡子,滿臉自得的表情。

雪無霁一頓,露出了十分微妙的眼神。

槐略感慨道:“這學宮裏都是些什麽怪人啊……”

“真的嗎?”

“你怎麽證明?”

年輕人拈了拈一縷小胡子,做出沉吟神色,四下掃了一圈,忽然目光定在了不遠處的雪無霁和陸宸燃身上,眼睛一亮。

“諸位!快看那裏!那兩個人,”小神棍興致勃勃道,“他們之間有姻緣啊!”

雪無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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