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不識其二
長河道人手一抖, 花盆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他失去理智地抓着人問, 只得到了似是而非的答案:
王妃飛升了,點火燒了雪王府。沒看見小世子,可能還在王府裏吧。
長河道人沖進了火海裏。
但只看見了瘦成枯骨、又被燒焦了的雪王爺, 其餘屍體被燒融了混在一起, 根本分不清。
他也不是沒找過淩霄各處的慈濟堂,但慈濟堂對散仙這種居無定所的修者很有意見,不僅手續繁瑣,看兩所慈濟堂之間必須要間隔至少四年。
因此,長河道人十四年了也才排除了四所慈濟堂,而這些裏都沒有發現雪宿的蹤影。
他其實有些心灰意冷,覺得那狐妖怕是早就把小世子也一同燒死了。
這是她求仙路上的障礙,而她從來就是個沒有心的母親。她做得出來這種事。
雪王妃飛升之後的行蹤就隐匿了,因為她作為妖族, 必不可能暴露身份。長河道人因此也沒法從她這裏突破。
十九年裏, 長河道人不止一次想,如果他那天沒有離開該多好。
這件事成了長河道人一個心結,早些年他常醉得厲害, 後來辦了學宮、看到那一個個少年少女時才好些,但也忍不住想, 如果雪宿還在他身邊, 他也該像這些孩子們一樣大了。
長河道人看着手中畫紙, 眼眶有些濕了。
就算已經時過境遷, 他也能從中看出自己教過的痕跡。
他曾經握着稚子的手,一筆一劃帶着他運筆。
而曾經的垂髫小兒,如今已經長成了玉樹臨風的青年,他這個長輩卻缺席了期間的十數年。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雪宿的畫技已經變得如此高超了。他也還是那麽喜愛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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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畫得很好,深得老夫真傳。”良久,長河道人吐出了嘆息般的一句。
他捋了捋胡子,似是悵然又似是欣慰。
這口吻十分仿佛十分熟稔,但落到雪無霁耳中,他卻竟不覺得反感。在這一刻,他的內心像是被觸動了,空落落的,有幾分茫然的酸澀。
甚至在他剛剛觀看時,這房間內的擺設,都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長河前輩?”他輕聲疑問。
他的語氣和神态都表露出陌生,長河道人能看出他完全沒認出自己。
那麽幼時的記憶呢?也一點都不剩下了嗎?
“老夫來繼續給你畫像。”長河道人起身抱起紙筆道,“不過你要坐在那裏,作出畫畫的樣子。”
這要求雪無霁還沒聽過,不過畫不同的動态也是長河畫派的一個特色,他并沒覺得多奇怪,依言到桌前執起筆。
“晚輩需要畫什麽嗎?”雪無霁問道。
長河道人坐在一旁想了想,像是想起什麽好玩的事,笑呵呵道:“你就畫一副飛鳥吧。”
飛鳥?
雪無霁聞言筆下一頓,有幾分恍惚。
有一個朦胧的、不可思議的想法竄上腦海,他猛地擡起頭:“前輩莫非……”
“莫出聲,”長河道人老頑童似的笑道,“等老夫畫完這幅畫再說。”
雪無霁的手腕有一絲發抖,但很快就被他穩住了。
他提筆,開始畫一只展翅的飛鳥。
而長河道人也開始為他畫像。
紙上的逐漸出現一只翺翔的鳥兒,尖尖的喙、舒展的羽翼。
雪無霁畫得很慢、很仔細,熟悉的書房布置風格、相似的畫面,讓他腦海中模糊的記憶抽絲剝繭般逐漸複蘇。
最終,紙上出現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飛鳥。它仰頭朝天,似乎要掙脫束縛飛去。就像是十四年前的小雪宿畫的那樣。
只是如今的這只飛鳥已經羽翼豐滿,不需要助力就能獨自飛往無垠了。
“晚輩畫完了。”雪無霁擡頭道。
長河道人畫得慢一些,片刻後展開紙道:“老夫也畫完了。”
——在雪宿小的時候,一老一小也經常這樣比賽。那時候總是師傅贏了徒兒。
雪無霁看到了那副畫。
上面并不是如今成年的他,而是一個拿着筆、垂目認真畫畫的小孩子,粉雕玉琢,眼尾一滴小小的淚痣。
這是四歲時候的雪宿。
于雪無霁而言,這是畫中的孩童穿過了百年漫長的歲月,才終于站在了這裏。這是他前世曾經錯過了的、冰涼時光中唯一有溫度的親情。
“咔噠”一聲輕響,他手中的筆掉到了桌子上。雪無霁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袖子上沾到了一滴墨點。
“弟子……見過師傅。”雪無霁的喉嚨有些發哽,躬腰,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長河道人扶住他的胳膊,免了一禮,摸了摸他的發頂嘆道:“我們宿宿已經這麽大了啊。”
在這十多年裏,有多少物是人非?
在畫這張畫的時候,他心中也很緊張。他已經在心中決意,如果雪宿當真已經不記得他這個師傅,那就這樣罷了。他不是什麽倚老賣老的前輩,要求什麽恩情。
幸好,幸好雪宿沒有真的忘掉。
一炷香後,雪無霁才從那種略顯失态的情緒裏恢複過來。長河道人也變回了平日裏那個樂天的老頭兒。
一老一小也顧不上什麽畫不畫的了,對坐着泡一壺茶,一副長聊的姿态。
“宿宿啊,這些年你都在哪兒過的?過得好不好?還有……”長河道人問了一大堆,而後終于問出了他最在意的那個問題,“你的字是誰給你取的?”
這也太不吉利了!一個雪止、一個雪不停,那人和他取的意思完全相反!
雪無霁猶豫片刻,道:“弟子被母親帶去了淩霄,便一直在朱澤洲的慈濟堂中長到了十八歲。後來遇到了陸……遇到了我現在的道侶,便與他結伴同游。”
“‘無霁’是一個之前遇見的、指點過弟子的前輩取的。”
在雪無霁心中,觀如是确實就是這樣一個定位。
說他涼薄也罷,他對觀如是很難産生太多的情感。感激有之、佩服有之,剩下的就是說不出的隔閡。
也許是因為性格,也許是因為他拜入仙門時已經十九歲了,便很難再對前輩産生像對長河道人這樣的親近之意,也許是因為觀如是其實并沒有怎麽管過他,更多的時候都是他自己在摸索前行。
雪無霁隐去了重生一事,将他這些年的經歷大致說了一遍。長河道人也說了自己的經歷,只輕松揭過了苦悶悲痛,不讓雪宿擔心。
“苦了小孩了。”長河道人嘆道,“不過為何你見到我卻不記得呢?小時候你便記憶出衆,連只見過一遍的擺件都能描繪出細節。”
雪無霁停頓片刻,道:“五歲時母親帶我來淩霄,将我安置在慈濟堂。後來我病了一段時間,高熱不止,許是那個時候模糊了記憶。”
“高熱”并非假話,在十八歲之前,雪宿的身體一直很差,疾病纏身。
在病榻上卧太久,連自己是誰都會恍惚,現在回憶在慈濟堂的時光幾乎都是灰暗色,少有鮮明色彩。
不過好在這些也都忘了大半了。
長河道人聽得心中刺痛,拍拍他的手,寬慰道:“以後都會好的。我看你那道侶就很不錯,我們宿宿眼光沒問題。若是他敢對你不好,便上老夫這裏來告狀,老夫替你教訓他!”
提到陸宸燃,雪無霁淺淺笑了下,道:“他很好。”
“……對了,”雪無霁道,“他還有滿園的蓬萊雪。”
長河道人笑道:“有了道侶就看不上老夫的蓬萊雪咯!”
他确實欣慰,當年碎在火海旁的那盆蓬萊雪一直是他心中的刺,此刻卻不知不覺消融了。
“這麽多年不見,老夫作為前輩沒什麽能送的……”長河道人苦思冥想。
雪無霁搖頭道:“只需要師傅與我論畫就夠了。”
“那怎麽行?這是我作為你師傅該做的,我得額外補貼補貼你。”長河道人想了半天,忽而道,“我想起來一件事……宿宿,你是修什麽道的?”
“劍道。”雪無霁召出腰間的不知寒,光華雪亮,“并且弟子如今已有五尾。”
很快第六尾就也要回歸了,他在心裏默默加了一句。
得想想怎麽和師傅解釋……
“劍道啊,”長河道人思索片刻,嘀咕道,“也沒差……他劍道應該也不錯……”
“他”?
雪無霁心道。
“實不相瞞,老夫有一位熟人近來說要收徒,他擅造化道,精于造劍和陣法,也修劍道,座下尚無關門弟子。雖說交情一般,但老夫也可為你引薦。哈哈哈,這樣你就拜了兩個師……宿宿?你在走神嗎?”
長河道人見雪無霁神情有異,停下來道。
造化道,造劍、陣法,座下無關門弟子。
這些特征都符合的人,雪無霁只知道一個。
他有點不可思議,道:“這個熟人,他叫什麽名字?”
長河道人回答道:“宿宿你和道侶都是淩霄人吧?那可能還聽說過他。他名為觀如是,為琉璃宗竹津峰峰主,是淩霄最年輕的峰主。這些年名頭越來越響了。”
果真是觀如是!
怎麽會是觀如是?
“老夫千畫學宮這個結界就是觀峰主幫忙做的。”
“觀峰主前些天送信拜托我在凡塵界尋找有天賦的少年,據說還拜托了別人在慈濟堂幫着看看……若合了他眼緣,就會被收為關門弟子。這消息他沒公開,要不然現在早就有一堆人自薦了。”
長河道人掐指算了算,“嗯,這麽一說要是你晚點離開慈濟堂,還能碰上。一個多月後的中秋,他會派人第一次去看人選。你要老夫推薦嗎?”
——前世雪無霁在慈濟堂,琉璃宗來人的時候正是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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