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各自風雪各自寒(01)

從他卧室出來,許曌把手機和錢包都遞過去。

高揚卻只接了手機,又吩咐說:“從我錢包裏拿五百塊錢給你媽。”

許曌張張口,猶未反應過來,吳美玲已經一皺眉,揚聲說:“哎呀,這不行這不行。我早早放工已經挺不好意思了,怎麽能再拿您的錢?”

他們這些鐘點工的薪水,都是雇主定了時薪,約好服務次數後,統一交給保潔公司。公司抽成扣稅後,再發到員工手中。

高揚這時候給錢,就是額外的小費了。

吳美玲雖滿口拒絕着,一雙眼卻早已瞟向許曌手中高揚的錢包。

許曌寧可母親把貪心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喜形于色地收下高揚的錢,也好過這樣拙劣的口是心非。

她只覺一陣難堪,讪讪地又要低頭,高揚煩躁地“嘶”一聲,不耐地催促:“叫你拿你就拿,快點兒!”

他平時說話總帶點兒戲谑的笑意,許曌頭一次聽他語含怒氣,驚得一擡頭,見他臉上也寫滿不耐。

她心跳驟然快了幾分,此時才發現,這人一旦露出不悅,渾身竟有種鋒利又森寒的氣場,像雪中淬過的刀。

吳美玲臉上一僵,也不敢再出聲了。

許曌下意識吞咽兩下,終于打開錢包,抽出五張粉色鈔票遞給她母親,低低對高揚說“謝謝”。

高揚臉色依舊緊繃,只說:“錢不是給你的,用不着你謝我。”

吳美玲反應過來,忙說:“謝謝小高先生,那、那我們就先走了。”

母女兩人終于離開。

偌大的書房空下來,高揚再忍不住,在椅子上縮起腰背,悶哼着抱住自己左腿。額頭上早沁出豆大的汗珠,一低頭正滲進眼睛裏,蜇得人生疼。

他深呼吸兩下定了定神,才用手機撥通一個號碼,抽着氣啞聲說:“……哥,帶着你的東西,過來一下。”

他叫哥的那人是趙西甲。

趙家和高家是父輩就開始的舊交。趙父是最老的那一批足球迷,極其狂熱,因為最愛看西班牙甲級聯賽和英國超級聯賽,于是給兩個兒子分別取名西甲和英超,也就是這兩個聯賽的簡稱。

高揚和趙家這兩個兒子,都是從小的交情。趙西甲比他大了整整十歲,所以他一直喊他叫哥。

之前,趙西甲在浮遠申華足球俱樂部做隊醫,去年辭職,自己開起連鎖健身房。因不想浪費多年的醫學造詣,他的健身房還兼做複健訓練和理療。

其中有一家就開在碧海灣小區。

今天剛好他在這邊和一位新聘用的理療師面談,接到高揚電話,立刻辭別那人,帶着醫藥箱匆匆趕來。

離得近,只七八分鐘就到高揚家。

趙西甲快步,直入他房間,進門就見他眉頭緊蹙,閉着眼仰靠在椅背上。

他朝他走過去,高揚聞聲掀起眼皮,原本冷白的面孔疼得漲出一層薄紅,嘴角卻仍舊勾着一抹不正經的笑,啞着嗓子說:“嚯,趙總來得真是快,看來我面子不小。”

自趙西甲辭職當起老板,高揚就總揶揄地喊他“趙總”。

他冷着臉理也不理,在他旁邊蹲下後,沉沉問:“怎麽回事?”

剛在電話裏沒時間細說,此刻高揚方解釋:“左邊那條腿,剛剛用勁兒有點猛,應該是錯筋了。”

趙西甲捋起他褲腿,在腿骨上輕捏兩下,确認骨頭沒事,輕輕舒一口氣。他橫了他一眼,怪他太不小心,然後起身從醫藥箱裏取出止痛噴霧,在他錯筋的位置仔細噴了幾下。

噴霧帶着濃濃的薄荷氣,灑到人身上涼而麻,迅速緩解了劇痛,高揚也長長舒出一口濁氣。

趙西甲又手法娴熟地幫他按摩一陣,待腿筋歸位,再取出一個電療儀,針頭紮入疼痛處的肌肉,接電開啓,輕電流刺激之下,高揚半條腿都在微微發抖。

這電療儀以弱電流刺激末梢神經,是幫助壞死的肌肉恢複收縮功能的。

高揚仔細看兩眼,“啧”一聲說:“真不愧是大俱樂部的前隊醫,手法高明,高科技設備還多。哎,哥,有你在,我回國真是回對了。”

趙西甲白他一眼,轉身去衛生間洗手,回來後忽覺後頸處一陣涼風嗖來,見窗戶大開,狠狠瞪了下高揚,連忙過去關上。

他冷着臉教訓說:“自己身體什麽樣自己不清楚?這個季節這個天氣你開窗?疼死都活該。”

高揚身體的确受不得寒風。

兩年多以前,他遭遇過一場嚴重車禍。

當時他開的是部高檔SUV,安全指數極高,可是撞得太慘烈,車身直從高架橋上飛跌出去,若不是落地時被道旁樹攔了一下,稍有緩沖,只怕連人帶車都要粉身碎骨。

高揚被搜救出來時,渾身上下骨折骨裂足有二十餘處,右臂、左腿和雙側腳踝更是最嚴重的粉碎性骨折。髒器也多處受損,肺部穿孔,肝髒破裂,胰腺處膈肌直接被撞破,導致腺體移位。

人送到醫院時,醫生幾乎當場就要下死亡通知,然而他硬生生拼着一口氣,從地府裏又闖出來了。

旁人不知道他受的苦,可趙西甲從醫,他是最清楚不過的。

當時高揚傷勢太重,需要多臺手術合并來做。

那時他人在異國西班牙,身邊沒有親人,只他的經紀人替他安排一切。

先做完髒器修複手術後,就要修複粉碎性骨折的腿骨和踝骨。這兩處傷得太重,術後也極有可能落下殘疾。若是院內專家安德魯醫生主刀,康複的希望或許大一點,若是普通醫生來做這手術,只怕高揚後半生坐輪椅的命就這樣定下了。

然而不巧的是,當時安德魯醫生不在本地,要三天後才回來。

三天……

若是尋常的三天,不過一轉眼的功夫。可高揚這樣的情況,麻藥不能持久使用,如果要等安德魯醫生,這三天裏他必須忍受碎骨斷筋的劇痛,活生生熬過去。而且,即便熬過去等到專家主刀,可康複的幾率也不過高了那麽一點點,未必真的就能再站起來。

經紀人拿不定主意,幸而高揚腦部沒有任何問題,手術後短暫地清醒了幾分鐘,聽說這情況,慘白的唇瓣開合,聲音微不可聞,要仔細看他口型才能判斷出他說了什麽。

他說:“等安德魯醫生回來。”

于是,這三天裏,他只用冰袋冷敷舒緩劇痛。那效果不過聊勝于無,他疼得冷汗冒個不停,每幾個小時身下的床單就濕透一張。

更糟糕的是,這三天裏,他的斷骨已經開始畸形愈合,筋肉也逐漸黏連。終于等到安德魯醫生回來,要把愈合的碎骨和黏連的筋肉再次分開,才能開始手術。

那是真真正正的分筋錯骨之痛。

高揚咬牙忍下來了,可手術結果依然不如人意。

安德魯醫生已經盡力,但也遺憾地表示,他今後可能無法再正常行走,需要借助拐杖或者輪椅。

高揚滿頭滿臉纏着繃帶,只一雙狹長眸子露出來。他眼尾挑起,竟然帶點兒笑意,人是虛弱到了極點,口氣卻仿佛很輕松:“您也說了,那只是可能。”

安德魯醫生那句“可能”,不過委婉的說辭,真正的意思,其實就是“不可能”。

可高揚偏要将委婉的“不可能”變成真正的“可能”。

在床上躺了近五個月後,他開始了漫長的複健。

長時間卧床造成肌肉萎縮,他左腿圍比傷勢更輕的右腿足足小了一圈,近乎廢掉;血脈堵塞,導致每當雙腿直立,就立刻脹成黑紫色,疼如爆裂一般;踝骨處鋼釘太多,靈活性大減,一個簡單動作也需練習數百數千遍;雙腿僵直,腿彎處黏連的筋肉要分離,只能用一次次撕裂般的劇痛換取越來越大的分離角度……

然而再難,他也挺過來了。

半年多以前,他終于再次站起來,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自如行走。然後他迫不及待離開複健醫院,分秒不停地回到了國內。

一個月前,他剛拆除了固定左邊腿骨的鋼板。手術後注意事項很多,醫生要求他盡量不用傷腿承重,不然造成二次骨折,後果不堪設想。

趙西甲接到電話時,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幸好他不過是用力失當導致筋脈錯亂,雖然會劇痛,但複位後沒什麽大礙。

回想起高揚經歷過的那些事,趙西甲嘆一聲,不忍心再罵他。

望一眼窗外的陰沉天色,還有絲絲透着冷光的雨線,雖在室內也仿佛感覺到一股寒氣。

趙西甲不由蹙眉說:“要說養傷,還是巴塞羅那那種四季如春的地方更合适。而且那邊的理療水平也高,你看內馬爾,人已經轉會去巴黎,可受了傷還是回巴塞羅那治療的。”

頓了頓,又說:“就算你急着回國,也不必非來浮遠。浮遠臨海,濕氣太重。尤其是冬天和初春,又陰又冷,正常人都要生老寒腿,更別說你!你一定要回國,也可以去北方或者海南,要麽更幹燥要麽更暖和,幹什麽非到這裏來?”

高揚不說話,只低頭撥弄着電療儀上紮入肌肉的針頭,撥一下疼一下,好像在自虐。

趙西甲見狀,自己想通,抿一抿唇,無奈問:“因為小耘和你外公外婆都在這裏,是麽?”

高揚很輕很輕地笑了下,然而笑意飄忽,不達眼底。

他忽地用力,把那根針更深地刺進肌肉裏,腿疼得反射式抖了一下。他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只低低地說:“是啊……因為他們在這裏……”仍是慣常那種輕浮散漫、諸事無謂的口氣,可他眸間卻透出一種沉甸甸的、發誓一般的鄭重,繼續說,“欠了死人的債,已經人死賬爛了。欠了活人的債,總不能繼續拖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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