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05)

之前高揚對許曌記憶不深,可到底同窗半年有餘,總歸形成了一點固有印象。

因為甚少見她擡頭,所以在他腦海中,她漸漸定格成一道永遠垂着頭的清瘦的剪影。

然而此刻,她揚着纖細的脖子,雙唇緊抿,一雙清水眼裏灼然生光。完全陌生的模樣,叫他詫異地揚了揚眉,一時沒有出聲。

見他不答,許曌更篤定了自己方才的猜測,極嚴肅地又問:“你認識小耘姐?你找她想幹什麽?”

她雖是昂頭仰視,一張小臉兒上卻有兩分睥睨之色,似是不逼問出一個結果就決不罷休。

他們這年紀,一個男生打聽一個女生,而且是極漂亮的女生,她會誤會也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她與平日判若兩人的态度。

高揚眯了下眸子,好奇時也似滿不在乎,淡笑問:“就算我找她是想處個朋友,你至于這态度對我?”

明明是只剛出殼的小雞崽兒,絨毛細軟身形孱弱,此刻那神态卻像只護雛的老母雞,渾身的毛都要炸起來了。

許曌也覺出自己情緒過激,回過神來,氣場也漸弱下去,可為了唐耘,口氣不得不堅決:“你別找她,她不會和你處的。”

“呵,你就這麽肯定?”

她就是這麽肯定。

因為唐耘曾對她說過她家裏的事。

唐耘的父親是農村裏考出來的鳳凰男,與她母親在大學裏墜入愛河。那時候他們山盟海誓,畢業後,她母親便不顧家裏反對,毅然決然地和他結了婚。

婚後清貧,他又想創業,兩人過了好長一段苦日子。

後來他經商發跡,她母親本以為苦盡甘來。誰知道他有錢有勢後,卻開始流連酒色,送給妻子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出軌背叛。她母親給過他機會,極力勸阻他回歸家庭,反被認為是不懂事、不識大體。

兩人話不投機,她父親變本加厲地在外面玩,她母親忍無可忍,終于決定離婚。奈何男主外女主內的模式久了,她母親幾乎與世隔絕,而她父親人脈廣、手段硬,萬貫家財騰挪變換,在離婚時竟已全部轉移,硬生生逼的她母親淨身出戶。如此猶覺不夠,還要帶着上位成功的小三專門在她母親面前耀武揚威。

她母親本來就是敏感沉郁的性子,連番打擊下抑郁成疾,靠着藥物延挨了四五年,兩年多以前終于撒手去了。

講起這些時,唐耘緊咬着牙關,一字一句都似從齒縫中擠出來:“我媽是被我爸那個賤人活活氣死的!我這輩子恨死這些招蜂引蝶的爛人!他們算什麽?以為有幾個臭錢了不起,其實他們連人都不算!就憑那點兒生理沖動活着,連下半身都管不住,他們和畜生有什麽分別?”

簡單轉述了唐耘的身世,許曌擡眼,見高揚神色怔忪,不知想到了什麽,桃花眼裏桃花不再,暗淡而渺遠的目光,竟然像是傷心。

她愣了一下,低聲喊他:“……高揚。”

高揚回神,她才斟酌着繼續:“我、我知道有的是女生願意和你交朋友。可是小耘姐不一樣,她受不住那些分分合合的事。”

女孩子話不多,語氣卻懇切,高揚聽得出來,她是真心護着小耘。

人從往事裏回過神,他再看她時,目光裏少了輕佻多了溫和,緩緩地說:“你放心,我對她絕沒有你想的那個意思。”

“……真的?”她遲疑問。

“騙你幹什麽?”

“那你找她到底想幹什麽?你是她什麽人?我從沒聽她提過你。”

高揚輕笑兩聲,低低地重複:“我是她什麽人……”話鋒一轉,睨着她問,“你想知道?”

許曌懵懂一點頭,他卻忽地傾身往她跟前一湊。那距離比上回還近,兩人幾乎鼻尖兒對着鼻尖兒。

許曌驚得雙眸大睜,本能地彈立起身,被他擡手壓住肩膀,又兩腳撐地,忙把身下的轉椅往後滑。

高揚失笑,揚眉嗔怪:“跑什麽?又不把你怎麽樣,回來。”

說着,雙手抓住她轉椅兩側的扶手,往回一拽。他動作輕巧,看似沒使半分力道,卻将許曌連人帶椅子,瞬間就拖回來。

這樣的冒犯,終于激起她一點兒脾氣,咬牙問:“你、你幹什麽?”

“我說了,什麽都不幹。”高揚笑得有些無辜,緊盯着她說,“就讓你好好看看我。”

她梗着脖子向後躲,“看、看什麽?”

他仍抓着她座椅的扶手,将她整個人困在他胸口與椅背之間,好整以暇說:“看看我這眼睛、這鼻子、這嘴巴……發現什麽沒——哎!許曌!”

那個“有”字還沒出口就猝然而止。

許曌因極力閃避,脊背緊貼着椅背,重心太偏後,椅子不穩,連帶着她整個人猛地仰倒下去。

她下意識驚呼,高揚也驚叫她的名字,幸好眼疾手快抓住她手腕,在她後腦觸地前堪堪把人拽了回來。

許曌心髒怦怦亂跳,待驚魂甫定,才發覺自己竟合身撲在高揚懷裏。

當然應該馬上躲開,然而數月前的記憶兜頭蓋臉地湧上來,仿佛還是在學校小賣部裏,他攬着她肩膀,四下裏滿是他身上好聞的松木香氣,還有一點淡淡的煙味兒……

人似被回憶攝了魂,許曌身體一時定住。

也不知是忘了躲開,還是、還是其實潛意識裏根本就不舍得躲開。

直到——

“哎呀,小高先生您——”

座椅倒地的聲響太大,吳美玲忙進來查看,關心的話還沒問完,就被眼前畫面驚得立時禁聲。

她一向看不到眼裏的女兒,此刻正伏在她高高在上的雇主懷裏。

高揚兩手抓着許曌手臂,恍如沒看見她這個人,眼神只逡巡在許曌身上,蹙眉問:“摔着沒有?”

吳美玲眼珠一轉,心下竊喜。

許曌終于回神,慌忙從他懷裏站起來,讪讪地把碎發撥到耳後。她看也不敢看高揚一眼,只心慌氣促說:“沒摔到。”又說,“謝謝你。”

咬唇轉過身,她望着母親結結巴巴解釋說:“我、我剛不小心摔了,高——小高先生拉了我一把。”

“哦,是這樣。剛吓了我一跳,還以為小高先生有什麽事。”吳美玲不願把心思外露,極力作出淡然的模樣,只向許曌嗔怪,“你這孩子也太不小心了,坐着椅子都能摔了。多虧了小高先生,不然摔個好歹出來,看你後天怎麽去上學!”

許曌在她母親跟前一貫低眉順眼,只垂着頭,一語不發。

吳美玲又堆出一臉笑,殷勤問高揚:“許——阿曌剛沒砸到您吧?她這笨手笨腳的,真是讓您見笑了。”

高揚瞥一眼許曌,見她真的沒事,便耷拉下眼皮。他口氣極平,似在忍耐什麽,只說:“我沒事。”

“那就好那就好,要是弄傷了您可就真是罪過了。我……”

聽她喋喋不休,高揚緊繃的臉上不耐之色一閃而過。他語氣略顯急促,打斷她說:“好了,我真沒事,你今天早點下班吧。”

“這、這還不到下班時間呢。”聽見高揚下逐客令,吳美玲笑容一僵,小心翼翼睨着他臉色問,“小高先生,是不是我哪裏做的不好,讓您不滿意了?”

他給的時薪高,人又不甚挑剔,吳美玲實在舍不得這個雇主。頓一下,等不及他回答,又急切問:“還是許曌剛惹您生氣了?”

高揚修長手指抓在扶手上,太過用力,骨節處泛起淡淡的青白色。

他煩躁中只暗想,你女兒沒惹我生氣,倒是你賣女兒的樣子叫人作嘔。本想打發掉她,往後眼不見心不煩,可瞥一眼小臉兒依舊紅透的許曌,瞬間又轉了主意。他口吻依舊平平,出口的話卻柔和許多,“吳姨想多了,難得許曌放假,怎麽也得讓你早點回去,給她做頓好吃的。”

驟然被點了名,許曌一愣,下意識擡起頭,恰好對上高揚的視線。

他原封不動坐在椅子裏,似是渾身緊繃,向來倦懶的姿态此刻板板正正,叫許曌不由好奇。

她猶豫着正想問兩句,他朝她一揚下巴,指出個方向,極自然地吩咐說:“去,到我卧室床頭櫃上,把我錢包和手機拿過來。”

他住的主卧是個套間,外頭是書房,裏面才是卧室。

男生的房間,許曌自覺不便入內,一時躊躇不動,赧然問:“你拿錢包幹什麽?”

高揚還沒答話,吳美玲已經将她一推,嗔怪說:“小高先生叫你拿你就快去,怎麽今天這麽多話!”

“可是……”

知道許曌猶豫什麽,小姑娘的害羞勁兒令高揚想笑,然而嘴角一牽,終于沒有笑出來。

他暗自深吸一口氣,方說:“快去。”又說,“放心,我卧室裏沒什麽見不得人的。”

見母親又要推,許曌咬咬唇,只得去了。

他卧室是黑白灰三色裝潢,一應家私都是硬木精工,棱角方正而尖銳,牆壁與門窗線條也是橫平豎直,沒有半分花哨的弧度與牙邊。

與他身上輕浮浪蕩的氣質不同,他這卧室給人的感覺,嚴謹到近乎沉悶。

知道高揚和母親都在外面等,許曌只大略瞟了兩眼,拿上他床頭櫃上的手機和錢包就要離開。走到門口,不經意瞥到一旁的書架,見上頭兩排書都有些舊了,想來不是附庸風雅的裝飾品,是真的經常翻閱。

書脊上印着書名,凝神看清後,許曌不由有些詫異。

那些書裏大半是初高中的數學和物理教材,另有一些是關于Java、Matlab、TuborC……具體內容她不大懂得,但知道都是和編程相關的。

再一錯眼,見架子上層還橫放着幾本,都裹着塑料薄膜,尚未拆封。其中一本《霍金傳》,一本《張海迪文集》,還有一本比較厚,是部《史鐵生全集》。總之,不是寫殘疾人的,就是殘疾人寫的。

看完這些,許曌越發好奇。

高揚……

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小天使們要不要猜猜男主到底是嘎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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