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各自風雪各自寒(03)

許曌望一眼母親,料定她若知道高揚想找唐耘,必然要催逼自己替兩人引線。想敷衍一句“沒什麽”,可這樣明顯的搪塞無異于引戰。于是沉頓片刻後,方細聲說:“也沒什麽要緊的,就是學校裏的一些事。”

吳美玲狐疑問:“真的?”

“嗯,”她不得不把謊撒得更圓滿一些,補充道,“放假前他剛好缺課,不知道假期作業是什麽,就問了問我。”

吳美玲這才點點頭,又皺眉沉吟說:“這小高先生也是怪,你說他都二十歲了,怎麽才上高二?就算成績不好,有這樣的家底,也可以出國去鍍金啊,幹什麽好好的年紀耗在高中裏。”

聽聞他年齡,許曌倒愣了一下。

難怪平日裏覺得他比班上人成熟,原來真的大了幾歲。

母女兩人能說的話太少,圍繞高揚聊了幾句,吳美玲見許曌一問三不知,眼底的嫌惡之色越來越濃。

在她看來,當今社會要想成功,靠的全是人脈。

許曌這榆木疙瘩,現擺着高揚這樣有錢人家的少爺不去結交,一個班半年多,竟連讓人家記住她名字的本事都沒有。

若換了她兒子,哼,只怕早和高揚處成了勾肩搭背的好兄弟。

一想到兒子,吳美玲嘴角不由自主牽起一絲微笑,氣順了不少,也懶得再和許曌計較。

公交車晃晃悠悠,一個多小時才到站。

兩人到自家門口,許曌一錯眼,見旁邊牆壁上多了數張小廣告。內容應有盡有,辦假/證的、開鎖的、修房頂的、疏通下水道的……還有一張特別惹眼,是招聘“特殊服務員”的。

上面用加粗加大的黑體字标明,限十六到二十五周歲女性,要求身材苗條容貌漂亮,月薪不低于一萬元。

她頓了片刻,明白過來。

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在家門口看到這種東西,有種難言的屈辱。

冷着臉把那張廣告撕掉,一個油光滿面的男人經過,一雙賊眼望住她,嘿嘿涎笑,“呦,妹兒,對這活兒有興趣?”

這裏的住戶三教九流,類似的調笑也不是頭一回。

許曌面紅耳赤,待要不理,眼前暗影一晃,竟是母親擋到她前面去。

她一愣神,母親已經“呸”了一聲,扯着嗓子沖那人罵起來:“你是個什麽下流東西,也配打我閨女的主意!犯了騷性回家搞你老娘去!再敢沖我閨女嚼舌頭根子,我打不爛你的嘴!”

那男人一臉橫肉抖了抖,氣得雙眸大睜,作勢要欺身過來。

許曌吓了一跳,忙去拉她母親,“媽,別理他了,咱們回家吧。”

吳美玲一擰鑰匙打開門,先把許曌推進去,自己仍舊堵在門外,繼續高聲同那人對罵。

當初在鄉下,她就是出了名的潑辣。此刻将腰一叉,罵起人來中氣十足,引得左鄰右舍都打開門探出頭,好奇地想看個究竟。

那男人面對數道目光,到底要臉,向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說句“好男不跟女鬥”,悻悻地走了。

許曌透過半敞的門,見母親又撕下兩張小廣告揉成紙團,往前追兩步,掄圓了胳膊将紙團擲到那男人身上。

直到男人罵罵咧咧下了樓,她才赤紅着面頰轉回身,開門進家,先仰頭灌下一杯白開水,方氣喘籲籲對許曌說:“這種二流子就是賤兮兮的,你別理他們。”

許曌心底莫名溫熱,哽咽了一下,才點頭說:“……嗯。”

“往後要是我不在的時候你遇上他,可別像我似的和他吵,能躲就躲,躲不掉就往人多的地方紮,知道麽?”

許曌咬咬唇,哽咽之聲愈濃,吸了吸鼻子方說:“嗯。”

“別就知道嗯嗯嗯,這是要緊事,得往心裏去!”

她擡起臉來,很鄭重地說:“媽,我記住了。”頓一下,又說,“媽,今天謝謝你。”

“說什麽謝不謝的,一家人還這麽酸唧唧的。”

吳美玲嗔怪一聲,吩咐她去廚房洗菜,自己先回卧室換掉保潔公司的制服。

母親一走,許曌一個人立在客廳裏,暗暗捏緊了拳頭。

陌生的感動的潮熱,讓她壓在心底一年有餘的一件事,又無可抑制地翻湧上來。

前年夏天,她升高中,她哥升大學。

大學後的許峻峰,因在浮遠本地就讀,每一兩個月就會回一趟家。而每次回來,他身上的行頭從頭到腳,總是全新的,而且都是價格不菲的名牌貨。

許曌覺得奇怪,試探着問過,他哪有錢買這些。

母親當時橫她一眼,怪她多事,但她自己也納悶兒,斟酌着措辭問兒子:“小峰啊,你這衣服鞋子可都不便宜。買了這些,還有錢吃飯嗎?可別為了臭美虧了身子,健康最要緊!”

許峻峰抓住母親的手,摸一摸他肩膊處的肌肉,笑嘻嘻說:“媽,你看看我這身材,多結實多健美,像是挨餓的樣子嗎?”

吳美玲笑着甩開他手,又追問:“那你哪兒來的錢?”

許峻峰說:“大學裏課餘時間多,我下課就去兼職,自己賺的。”

吳美玲聽完喜笑顏開,直誇兒子懂事、有出息。

可許曌深知她這哥哥好逸惡勞,又極愛面子,實在不信他肯放下身段出去打工。

于是,她下意識地注意她哥的舉動,終于在過年的時候,聽到他于背人處正接一通電話,對着話筒低聲下氣說:“真抱歉真抱歉,我現在手頭實在緊,拿不出那麽多錢。不然……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先還一半,剩下的過幾天再說。”

頓了片刻,又拖着嗓音哀求:“這大過節的,您就當可憐可憐我,讓我過個好年。我這兒給您拜年了,您容我幾天,就幾天!幾天後我保證還,成不成?”

對方大約答應了,許峻峰雖是一個人面牆縮在樓梯轉角,卻仿佛在那人跟前似的,握着手機點頭哈腰,連聲說“謝謝您”。

從那次起,許曌就知道,他買東西的錢全都是借的。

後來趁他放下手機去廁所,她迅速拿起來看了兩眼,果然發現他安裝了數十款貸款APP。

網貸成瘾的危害,輕則傾家蕩産,重則家破人亡,新聞上報道過多起類似事件。

許曌心裏砰砰直跳,當即就想告訴父母。

然而——

走到父母卧室門口,她要敲門時手又放下。

自幼家貧,身為女孩又不得父母重視,再加前幾年寄居在姑姑家時的痛苦記憶,她只覺自己的生活如臨深淵,為防粉身碎骨,不得不謹慎多思,變成一個走一步看三步的人。

眼下的情況,如果貿然告訴父母,他們偏心哥哥,她定然落不到半分好,還要被遷怒,罵她挑撥離間。

當然,這只是小事,反正她被責罵慣了,并不在意多上一次。

真正要緊的是,如果哥哥欠款數額巨大,還債時要把家裏掏空,以她母親一貫的作風,大半是要逼她辍學去打工的。

她到浮遠一中讀書的機會極難得,也是用上心機才換來的。

浮遠一中教學質量高,每年重本上線率都在百分之六十以上。她再努力兩年多,考上一所好大學,就能擺脫眼前困住她的一切。

兩年……

只要把她哥欠網貸的事瞞下來,讓他去以貸養貸,撐個兩年應該不成問題。這兩年足夠她讀完高中,等她畢業去了大學,可以勤工儉學,也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到時候家裏如何困窘,都再影響不到她的前途。

可是……可是……

如果真的這樣,任由哥哥的債務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多,等兩年多以後,累積下的巨額欠款他們家承受的起嗎?

又也許,哥哥被逼到絕境,去借高利貸、去賭博、甚至铤而走險去偷去搶……以他的性情,這都不無可能。真的到了這地步,他這一輩子可就完全毀掉了。

說與不說,兩種選擇在心裏猛烈拉鋸,許曌只覺心髒如一個鼓槌,咚咚咚敲打着她的胸腔。那鼓點急促又爆烈,幾乎要把鼓面捶破。

正天人交戰,她母親忽從房間裏出來。推門見她堵在門口,先吓了一跳,而後皺眉問她杵在這裏幹什麽。

她嘴唇哆嗦數次,喉間吞咽數次,雙眼心虛地飛眨數次……終于暗暗一咬牙,恍惚笑說:“……沒事。”

從前也不是沒動過心機,可那幾次都是只利己不損人。

而這一次……

她說完“沒事”,被母親嫌棄地一把推開,踉跄後堪堪站直,聽母親抱怨她“直眉楞眼得像個白癡”,她勾起嘴角,涼涼地笑了。

呵,她才不是白癡,她聰明着呢。

聰明得為了她自己的将來,眼睜睜看着這個家一點點陷入漩渦裏。

聰明得任由她哥去走一條不歸路。

聰明得……變成一個冷血的壞人。

到如今,這事已經過去整整一年。

這一年裏,她依舊看着許峻峰耐克、阿迪、椰子、AJ不斷地買。一開始愧怍萬分,後來漸漸麻木,甚至找借口為自己的卑鄙開脫——反正她的家人根本不愛她,她算計他們,只當是以直報怨。

可、可今天……

在母親為了她,對那男人破口大罵的時候,那種被保護的感覺,讓她恍惚以為,自己也是被愛着的。

雖然她隐約知道,母親今天對她好,不過是在間接地讨好高揚。

然而……然而……

缺愛到極致的人,明知這愛別有用心,也還是願意清醒地沉溺進去。

事到如今才明白,飲鸩止渴者并非愚不可及,而是幹渴到了極處,已然別無選擇。

深深一閉眼,許曌終于下定決心,咬牙走上前去,擡手敲向母親卧室的門。

作者有話要說:沒錯,阿曌就是一個矛盾的心機婊。

我覺得這才是讨好型人格、自卑型人格的全貌,因為慣于讨好別人,不懂拒絕,不敢提要求。但是,人總是有需求的。需求無法通過正當途徑滿足,就會用心機,就會去算計。

希望大家可以原諒阿曌,她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壞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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