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各自風雪各自寒(04)
“怎麽了?”
門敲了兩下,吳美玲換好衣服出來。因準備去做飯,她一邊問,一邊挽着袖子。
許曌斟酌片刻,才小心翼翼說:“媽,要不你問問我哥,他最近有沒有在網上借什麽錢?”
吳美玲挽袖子的動作一頓,皺眉問:“沒影的事,怎麽忽然叫我問這個?你是聽見什麽了?”
事關許峻峰,她口氣比方才嚴厲不少。
許曌手指抓着衣擺,心知如果照實講出來,母親得知她懷疑哥哥,又刻意監視過他,不論事實如何,必然先對着她大發雷霆。于是略加思索,找到旁的說辭道:“我哥有次忘帶手機,我幫他接了個電話。打電話的人說我哥欠了他們錢,催着還呢。”
頓一頓,見母親臉色越發陰沉,強扯出一點笑,又補充說:“我哥平時心疼你和爸,生活那麽節儉,還自己兼職,我覺得他不會欠錢的。可是現在社會上騙子多,我怕他不知情的時候被人設了什麽套,所以讓您去問問。”
她一說許峻峰的好話,吳美玲臉色稍霁,也不問那通電話的具體情況,只繼續審問她:“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今年年假,我們開學之前。”
“那你當時怎麽沒說?”
“我……”她眨眨眼,臉上不露半點心虛,細聲說,“我當時就覺得這一定是騙子,沒往心裏去,也就沒告訴你和爸。”
吳美玲睨她幾眼,又問:“這會兒隔了一個月,怎麽又想起來和我說了?”
她立刻答道:“剛才門口牆上貼了那麽多小廣告,我看裏面有張小額信貸的,一下子就想起那通電話了,覺得還是問問我哥比較好。”
聞言,吳美玲終于不再懷疑,向她深深斜睨一眼,走到一旁去給許峻峰打電話。
許曌望着母親臃腫的背影,先是悄悄松一口氣,緊接着便生出一股自厭。
撒謊次數多了,而今已成本能。連思索都不必,自然有一句接着一句的假話從唇齒間脫口而出,且往往能首尾相顧,不出破綻。
連她自己都要佩服自己,簡直是天生當騙子的好材料。
她自嘲地苦笑一下,母親的電話已經打通。
隔得遠,聽不見她哥說什麽,只聽到母親關切地問他最近有沒有接到詐騙電話,接着又問是否缺錢。
大約哥哥自己提到了兼職,母親便頭一次問起,到底什麽兼職能賺這麽多錢。
許是聽出她哥話裏的漏洞,母親臉上擔憂之色越來越濃。再追問幾句後,那聲音已經有些發抖,苦口婆心道:“小峰,你要是有什麽難處,可千萬不許瞞着我。”
未等她哥坦承什麽,已先安撫道:“你不要有心理負擔,只管說,啊?小峰,你還是學生,太重的擔子你扛不住。爸媽雖然沒出息,可好歹活了快五十年,總歸比你有辦法,聽到沒有?”
“……”
連番追問下,許峻峰終于說了。
自讀大學以來,一年半的時間,連本帶息,他已欠下九萬多。
于他們這樣的家庭而言,九萬塊絕不是小數目。
這事非同小可,于是當天下午,她父親許慶昌便從數百裏外的工地趕了回來。
一身帶着水泥漿和油漆漬的髒衣服來不及換,許慶昌聽吳美玲說完了詳情,一腳踢翻了一旁的桌子,氣得呼哧呼哧粗喘幾聲,方咬牙切齒罵道:“你!都是你,從小慣着他,事事慣着他!現在好了,慣得他闖出這麽大的禍來!九萬多塊,你去給他賺!”
吳美玲已經哭了半晌,此刻嗓音沙啞,嘶吼起來更顯刺耳:“我慣着他?我倒是想慣着他!可是我拿什麽慣?拿你那一個月三四千,還是拿我這一個月三四千?”
吼着吼着,倒又抹起淚來,哽咽說:“小峰這孩子從小自尊心強,那大學裏都是有錢人,他和人家比着,心裏能不自卑嗎?那些好衣服好鞋,要不是咱們倆沒本事,給他買不起,他至于去貸款來買嗎?”
說到貸款,越發心疼兒子,直哭得抽抽搭搭的,“他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孩子,從小又沒經歷過什麽事,一下子背上那麽多外債,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吃得下飯、睡得着覺……”
兩人在卧室裏又哭又吵,許曌待在自己的小房間裏,聽着母親的話,正寫單詞的筆不由一頓。
在母親眼裏,哥哥不管做了什麽,總是令人心疼的。
而她……
她摸一摸自己紅腫未消的臉,勾起嘴角慘淡地笑了。
那會兒母親打完電話,得知她哥借網貸的真相,把手機一扔,揚手就甩了她兩個耳光。
扇完了,用那只手指着她的鼻子,氣咻咻地罵:“你根本就知道你哥欠了錢,是不是?!還假惺惺說什麽擔心他被騙,假惺惺說什麽看到小廣告才想起這事!別的本事沒有,裝模作樣的能耐越來越厲害了!你現在高興了,滿意了?滿意了就滾回你屋裏去!”
許是因為一開始就料到了結果,心裏早有準備,所以此刻并不覺得如何委屈。相反的,壓在心裏一年多的負重終于卸下,許曌甚而有些輕松暢快。
眼淚都沒掉一滴,她只望着母親眨了眨眼,轉身就回到自己的小隔間。
雖然月假只一天半,但作業很多。
數學、語文、英語、物理、化學……她在書桌前坐好,把一科科的習題冊翻出來,戴上耳塞,強迫自己把精神專注在學習上。
半天下來,今天給自己定下的任務量已經完成,便取出英語課本,默寫新學的單詞——她英語成績不太好,需要多花一點時間來補強。等晚上,父母吵完了,家裏安靜下來,還可以插上耳機,練習一會兒聽力。
生活是深淵裏伸出來的一雙手,緊緊抓着她的雙腳,往深不見底、暗不見光的地方拖下去。
而學習,是她眼下唯一能抓住的、賴以向上攀爬的吊索。
因此,越是境況困厄,她越是要死死抓住這根吊索,往上爬……再往上爬……
入夜時分,家裏的争吵聲終于停了。
許曌做好晚飯,叫爸媽過來吃。
夫妻兩人木着臉坐在餐桌兩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明是有話要說的模樣,卻誰也沒有先開口。
許曌盛好飯,端到兩人面前。
家裏靜極了,只有碗盤撂在桌上時發出的悶響聲。
許久,吳美玲狠狠斜了丈夫一眼,許慶昌才清清嗓子,不大自在地開口喊道:“許曌啊……”
只聽父親叫了聲她的名字,許曌已經料到他要說什麽。不待他說出口,她忽地轉頭看向母親,遲疑說:“媽,其實……白天我有件事瞞了你。”
“什麽事?”吳美玲不耐地問。
許曌咬咬唇,作出一副扭捏模樣,低低說:“上午在高揚家,他、他叫我去他書房,不是問作業。”
“那是問什麽?”
“他、他對我有點兒那個意思,說、說想和我處處。”
結結巴巴地說完,她臉上騰得紅了。
這次的臉紅倒不是裝的,是真真正正的自慚形穢。
語畢,她暗罵自己無恥,又在心底對高揚說了聲“對不起”。
吳美玲一聽,哭腫的眼睛倒亮了一下,忙問:“真的?”
轉念一想,腦中驟然出現許曌倒在高揚懷裏的樣子,又想到那白白得來的五百塊錢……人對于願意相信的事總是更容易相信,她不由自主就信了八分,不等許曌回答便又問:“你是怎麽回複人家的?”
許曌垂着頭還沒說話,許慶昌插嘴問:“高揚是誰?”
“我雇主,有錢人,還是許曌同學。”吳美玲飛快地回答了丈夫,兩眼只盯着許曌,催問道,“說呀,你是怎麽回答人家的?”
許曌這才低聲說:“我說……現在還要讀書呢,沒心思談那些。”
“你這孩子!”吳美玲頓時冒出怒氣,轉念又壓下,只問她,“那高揚怎麽說?生氣了沒有?”
“沒有,他就說先讓我好好上學,以後再談也不晚。”
聞言,吳美玲和許慶昌對視一眼,心領神會地朝彼此一點頭。
剛剛吵完架後,夫妻兩人已經暗自商量過了,因家裏要還許峻峰欠的錢,經濟壓力驟增,不打算再供許曌念書了。
剛剛本欲通知她一聲,可她忽地又扯出高揚的事來。
吳美玲想着,高揚那樣的家底,倘若真的看上許曌,哪怕只是玩玩,從指頭縫裏漏下一點兒給他們許家,也足夠用來貼補她的寶貝兒子了。
眼下,若還依計劃叫許曌辍學,兩人沒了接觸,恐怕不多時高揚就會把她抛在腦後。即便叫她去打工,一個小丫頭片子,又能賺幾個錢?
心裏一忖,還是覺得先叫她去讀書,和高揚做同學比較合算些。
此刻,見丈夫也是一樣的想法,吳美玲眼珠轉了下,便改了口風說:“你想着用功讀書,這是好事,不過該交的朋友還是要交。中學裏談戀愛當然是不好,但是正常交往一下不礙事的。”
見目的達到,許曌一點頭,“嗯,我知道了。”
想着母親以後還要去高揚家打掃衛生,擔心她在他跟前戳破她的謊話,便又作出讪讪的模樣,叮囑說:“媽,我把這事告訴你和爸,就問問你們看法。你、你往後當着高揚的面,可別說什麽,不然怪難為情的。”
作者有話要說:阿曌:高揚說,他對我有點兒那個意思……
高揚:卧槽!這丫頭有讀心術嗎?我還沒說出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