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用一朵花開的時間(01)

周經理見狀,向高揚略一點頭,告辭離開。

高揚自車禍後畏寒,盛夏時節仍套着件純黑色連帽衫,襯着一張毫無表情的冷白面孔,周身一股冷冽肅然之感。

許曌慢吞吞挪下來,嬌小身形立在他跟前,堪堪矮了一頭,氣場更是弱勢。

她牙關一咬方敢開口:“……我自己坐公交回去就行,不麻煩你了。”

高揚忍着氣,淡淡說:“這兒到舊城區沒公交。”

“我可以倒一趟車。”

“這大熱的天你折騰什麽?一踩油門就到的事,你……”

許曌終于擡起頭來,眨眨眼望住他,“沒事,真的不麻煩你了,我自己能走。”

高揚:“……”

早知道這姑娘只是看着軟糯,當真軸起來的時候其實油鹽不進、軟硬不吃。

當初叫她幫忙聯絡小耘,她那堅決拒絕的模樣兒就可見一斑。

無奈吞回一口氣,他只得耐着性子道:“也不麻煩,我剛好也要去看外公,順路捎你。”他外公家也在舊城區,他就勢又說,“上回我去看外公外婆,二老還唠叨着問你呢。正好一道過去,你上樓去看看他們。”

許曌從來也不是真正單純的人,她知道他是拿二老做餌,引她去坐他的車。

何必非要送呢?

好像、好像她真是他很重要的人一樣。

她眼眶莫名一酸,強忍住突如其來的脆弱,才笑笑說:“快中午了,估計爺爺奶奶他們要午睡的,我還是別的時候再去看望。”

高揚:“……”

見他抿着唇不再言語,許曌朝他微微颔首,小聲說:“那你忙,我走了。”

高揚插着口袋,懶洋洋斜倚在牆上,看着她一步步離開自己視線。

待她即将轉彎時,忽又開口:“公交卡帶沒帶?沒帶的話有零錢嗎?”

越是細微處的關心越叫人無法抗拒。

許曌腳步驟停,整個人都僵了一下。

她忽地想到與他相處的這半年……

其實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應該遠離他。

然而但凡他靠近,她總是忍不住,欲拒還迎地回應、欲蓋彌彰地向往。

除去那點兒并無指望的癡戀,其實更多的是因為……

因為這樣多年,她把自己困在封閉陰暗的狹小世界裏。

那世界堅固如棺椁,又被深深埋進墳茔裏,仿佛永不見天日。

當然,她也相信,外面的世界裏善良的、溫暖的、友愛的人其實有很多很多。

他們也曾向她伸出過橄榄枝,也給過她善意。

然而她隔着棺椁與墳墓,只覺得那些善意如同祭奠者溫柔的哭泣,太缥缈了。模模糊糊傳到她耳中,只有無力的呼喊:“出來吧……”

她拼命想出去,在裏頭橫沖直撞卻屢屢碰壁,直到頭破血流也無能為力。

直到出現高揚。

他看似慵懶散漫,實則一身銳氣。

只有他有力量,敢于踏平那墳墓、劈開那棺椁,将她從地府裏拖出來,拖到陽光下面。

一縷幽魂無法拒絕生機,被黑暗障目的人無法拒絕光明,餓到快死的孩子也無法拒絕送到嘴邊的糖。

可是……

她終于只深吸一口氣,背對着他說了聲“我有零錢”,咬着牙往前走去了。

許曌走後,高揚籲口氣,苦笑着一搖頭,慢吞吞晃回自己辦公室。

剛剛執意想送她,并不只為免她走路等車那點兒炎熱與勞累,更要緊的是,她擔心她回家後的處境。

他知道吳美玲的工作表,今天不上班,此刻大約在家。

如果她得知許曌還是沒有參加考試,下學年還是需要高額學費,不知道又要怎麽對待她。

所以,他想送她到家,順路去她家裏坐坐,和吳美玲說點兒什麽。

吳美玲将他當作老板,他的話,她總是聽的。

可是……

小丫頭堅決不許他送,他也唯有癱進沙發裏,拿出手機給吳美玲打電話。

簡單交代了許曌離校的來龍去脈,又告訴吳美玲她将來自己的酒吧打工,高揚沉頓片刻,斟酌道:“阿曌都和我說了,現在你們家裏經濟負擔重。她呢,覺得自己下學年學費高,心裏很內疚。我這裏收入不算高,不過好好幹的話,一個暑假賺出學費來,應該還不成問題。所以她上學的事,你們不用擔心了。”

主要兩個意思:

一是許曌心裏有你們。

二是你們不必為她掏錢了。

他平時并不叫她阿曌,要麽連名帶姓,要麽開玩笑叫“小同學”或者“媚娘”之類。

此刻故意叫得親昵,吳美玲聽見了,嘴角果然勾起笑意,連連說:“阿曌從小就懂事,知道心疼我們。早知道老師這樣難為她,我們根本不會送她回去考試了。現在這學校可真是,為了升學率哪裏還顧孩子們的死活?阿曌她……”

她只管在那裏喋喋不休,高揚臉上掠過一絲不耐煩,沉沉說:“我還有事,以後再聊吧。”

吳美玲話一頓,忙說:“哦,您忙您忙!”

正要挂斷,高揚手指一停,又說道:“我給你打電話的事,就別讓阿曌知道了。”

“啊?”吳美玲疑惑。

高揚懶得再找借口解釋。

聽他緘默,吳美玲猜想他是怕許曌害羞,乖覺答應說:“行,我知道,知道了。”

高揚終于挂斷。

心裏對這女人格外厭棄,于是連同剛與她通過電話的手機都嫌惡地扔到沙發上。

他用力一閉眼,仰頭倒在靠背上,忽地想起孫妍。

今天許曌對他态度驟變,他雖不清楚具體是哪個點刺激到敏感的小姑娘,但可以斷定,其根源總是因為孫妍。

自他回國後,短暫交往的幾個玩伴,在他身邊長則兩三個月,最短的只十幾天。

浮萍一聚,随波四散,在心裏連個影子都不留。

倒是孫妍……

頭一次見她,其實并沒入眼。後來交往,也是因為良心發現沒去動許曌而莫名空虛,找她填個空子。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竟然不知不覺在一處混了半年有餘。

上回帶着她去趙西甲的健身房,趙西甲見了,倒還悄聲問他:“這個時間可不短了,怎麽,這回是當真的?”

四下裏都是健身器材,跑步機、拉背器、腹肌輪……他從前樣樣都喜歡,而今卻只能懶洋洋坐在角落裏,看着別人言言在上頭揮汗如雨。

孫妍正在跑步機上,穿緊身運動裝,勾勒着年輕緊致的身材,馬尾巴在背後一甩一甩的,格外青春活力。

高揚淡淡瞥去一眼,眸子裏波瀾不興,只漫不經心說:“沒。”

“那怎麽這麽久了,還不膩?”

是啊,為什麽還不膩?

當時高揚沒深想,到此刻方明白了。

因為那個人不是許曌,所以換成其他任何一個人,也就都沒有什麽分別。

既無差別,當然就更談不到膩不膩。

想明白這個,倒覺得有點兒對不住孫妍。

不過幸好,反正她也不是真心喜歡他。

又把手機撿起來,正想給孫妍去個電話。

兩人難得心有靈犀,她恰打過來了。

望着亮起的屏幕,高揚笑笑,接通了便聽孫妍說:“我下星期回國,大概上午十點到機場,你到時候來接我一下吧。”

“成。”

“回去有事和你說。”

他略頓一下,也淡淡說:“嗯,到時候我也有事和你說。”

孫妍聲音極爽朗,笑說:“那就到時候見啦。”

許曌輾轉倒了兩趟車才回到家。

進門之前她還想着,見到母親後,少不得又是一通謾罵。

不過她早已習慣,倒并不覺得如何害怕。

然而……

開門進家後,母親問了幾句,卻什麽重話都沒說,還和顏悅色問她吃了午飯沒有。

她說還沒,母親又穿起圍裙,讓她先回房間休息,自己去給她熱飯菜。

許曌:“……”

家裏小廚房沒有門,她狐疑向裏望了一眼,思索着說:“媽,我用一下手機。”

吳美玲眼珠一轉,料想她是到了家要同高揚報平安,馬上掏出手機給她,又說:“飯一會兒就熱,馬上出來吃啊。”

許曌點點頭,拿着手機回卧室。

她沒打電話,而是翻開通訊記錄。

果然。

最新的記錄是一個多小時以前,她剛從酒吧出來時,高揚打給母親的。

望着最近通話列表中,“小高先生”幾個字,她手指懸在屏幕上方,虛虛蹭了好幾下,終于把手機撂下,暗暗嘆了口氣。

他對她是真的好。

可再好,也不過因為她是小耘姐的朋友,因為她恰巧救過他的外公。或許,還有一點兒對她的可憐。

除此之外,她并不敢多想。

而因為他已經有女朋友,就連這一點兒由愛屋及烏、感激還有同情混雜在一起的無關風月的關切,她都不敢消受。

翌日,她整理了一些假期作業随身帶着,準時到WindClub去報道。

周經理安排她先在一樓大堂,給客人送送咖啡、端端果盤、收拾桌面和地面,然後也去後廚榨果汁、沖咖啡……總之都是些雜事。

高揚知道她有心理負擔,也沒再刻意找她。

只是偶爾經過一樓大堂時,總能看見她單薄一抹身影,在某個位置忙忙碌碌。

轉眼過去一周。

高揚把周經理叫來問過,許曌這幾天幹得怎麽樣。

周經理倒是贊不絕口:“小許不錯,真的不錯。一開始我想着,她是小高總你的朋友,來這兒明是打工,其實還不就是玩嗎?可沒想到,這小姑娘真勤快。一天從早到晚,幾乎看不見她有閑下來的時候。也就午間休息那麽一個多小時的空檔,她還拿出習題冊來,說得寫假期作業。”

“上回小趙總那個表妹來,也是說體驗生活,要當服務員,賺錢自力更生。結果呢,動不動擺出小姐派頭來,和其他服務員根本合不來,對人家吆五喝六的。這小許可從不,在這裏好幾天了,除了我,別的員工壓根不知道她是您的朋友。”

“唔,眼力勁兒也挺好。客人咖啡冷了,不用叫人,她眼巴巴盯着給去換;地上髒了、有水了,也不用提醒,馬上給拖幹淨了;後廚那邊本來有專人的,她們服務生不用管,可只要看見活,她總是随手就給做了。我問她以前是不是幹過類似的活兒,她說沒有。我看還真不像第一次當服務生的。”

“……”

他一誇起許曌滔滔不絕,高揚聽着,卻有一點兒難過。

想着她以前雖沒當過服務員,可在她家裏,只怕連服務員都不如。

正暗自唏噓,周經理斟酌說:“小高總,在大堂畢竟工資低。我看小許是真的需要錢才來兼職的,您看……要不要給她調到包間去?去包間服務,就有酒水提成了,随便賺賺也比現在多。”

高揚撥弄着辦公桌上一只沙漏,勾起嘴角笑了笑,只是笑意不達眼底。

他也不看周經理,只盯着那沙漏,不緊不慢地說:“看不出來,她人緣還挺好。這才來了幾天,周哥就開始替她打算了。”

他雖是這裏的老板,可平時從無架子。周經理長他幾歲,他一直是叫“周哥”的。

可此刻,周經理睨着他的表情,說不上為什麽,只覺得心裏發寒,笑得有些讪讪的,解釋說:“我是看小許挺不容易的。再說,咱們這的員工,但凡人品好、肯出力的,不也都沒有虧待過嗎?”

高揚這才擡眼看他,定了兩秒鐘,方問:“哪個包間還缺人?”

其實好幾個都缺。

但周經理想了想,只說:“就巴薩那個包間正少人。”

高揚從前是巴薩的隊員,每逢巴薩有比賽,他也會去那個包間,和一群球迷一起看。

周經理說完,暗中窺探他神色,見方才眸間的冷冽果然褪去不少,頓時知道自己賭對了。

片刻,高揚略一點頭,說:“那……過完這個周末,就給她安排過去吧。”

“好。”

翌日就是周末。

孫妍如約回來,高揚去機場接到人,恰逢午飯時間,幹脆找了家餐廳,順便給她接風洗塵。

孫妍穿一件波西米亞風長裙,腳踩平底涼拖鞋,頭上一頂大檐帽系着蝴蝶結,顯得爽朗又大方。

她人在沙灘上曬了近一個月,然而半點兒沒黑,倒是染上一身陽光和大海的氣息,整個人氣質越發張揚舒朗。

兩人在餐廳對坐,男帥女靓,路過的人都不由多瞥兩眼。

服務生拿着餐單來詢問,高揚點好了自己的,又問孫妍:“你喝什麽?”

孫妍摘了帽子,手肘撐在桌上,托腮望着他,無所謂地說:“随便。”頓一頓,又改口,“你喝什麽我就喝什麽。”

高揚笑了,“我喝酒,你也喝?”

孫妍學播音的,嗓子需要格外保護,平時都是煙酒不沾的。

今天卻“嗯”一聲,點頭道:“對呀,也喝。反正最後一頓飯了,就當舍命陪君子。”

高揚捏着餐單的手一頓,旋即笑說:“我可不是君子。”

孫妍也笑,“你這人呢,雖然挺不是東西的,但是壞都壞在明面兒上,從不坑人。古人說君子坦蕩蕩,沖你這渣得明明白白的勁頭兒,且算你是半個君子吧。”

高揚哼笑,“你這是誇我還是罵我呢?”

想着這也算散夥飯,到底沒再阻止她喝酒,把餐單遞給服務生,說:“兩瓶梅子清酒,一瓶冰的,一瓶溫一下。”

他向來只喜歡烈酒,水果味兒的清酒于他如同軟飲,根本喝不上勁兒。

可一旦他點烈酒,孫妍任性,必然也要陪着。

他到底顧忌她的嗓子,不願讓她喝那些,又顧忌女生畏寒,特意囑咐其中一瓶要溫的。

孫妍繼續托腮望着他,心裏只暗暗地想,他明明都不喜歡自己,卻還能如此周到。

天生八面玲珑的人,任是無情也動人。如果他真心喜歡一個人,也不知道能待那姑娘細致妥帖到什麽樣的程度。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有二更~等會兒再見~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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