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春雷雨下
進了亭子,婉寧公主終于松開牽着舒錦和的手,歡歡喜喜撲進那個男人的懷裏。
因方才跑得太急,舒錦和站在原地毫無形象地雙手扶腰大口大口地喘氣,順道拍去身上沾的草葉花瓣,順平弄亂的額發。迅速打理好自己後,她才擡起頭來看亭中人。
那個男人亦在看她。
“你是舒大将軍的女兒吧?”他笑問,兩個淺淺的梨渦嵌在頰間。
面龐如新雪,在上面幾乎找不到一絲血色。
黑金服在身,一輪紅在上,四條龍盤下,金處如陽,黑處如墨,承吉納福。
舒錦和雖沒見過他,但見這一身衣服便知了他是誰。
太子司行溫,病秧子,倒黴兒。
這是她對他唯一的認知。
身為太子卻無行宮,年及弱冠多年卻不納妃嫔,身體羸弱無法分掌朝事,徒留太子虛位直至一朝再無用處。
太子病亡後,婉寧公主又下落何方了呢?
這些舒錦和統統都不知道,也不甚關心,那時的她與他們并無交集。然現在,這對兄妹鮮活的出現在她眼前,一個還要與她做朋友。她的今世已有不同,不知将來,與她相識的他們會不會也過的不同。
舒錦和慢慢屈膝福□□去,“正是,臣女見過太子殿下。”
司行溫常年深居內宮,大抵也沒有想到舒錦和能認出自己,他略微愣了愣,随即點頭受了禮,道:“我已讓宮人們退下了,此處只有我們三人,你不必拘束。”
他說罷,撫了撫婉寧的發,眼神往舒錦和那邊一滑,婉寧随即會意,過去把舒錦和拉了過來。
亭中有一桌四凳。舒錦和坐在司行溫旁邊的凳子上,婉寧則将凳子推滾到司行溫身側,挨着坐下,親昵地抱着司行溫的胳膊要看他手中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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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們,舒錦和仿佛看見自己和大哥二哥。
她不禁莞爾,原以為自己已經很黏人了,沒想到這還有個更黏的。如此一想,心裏不知不覺也将自己與婉寧公主拉近了幾分。
司行溫好脾氣的由着婉寧将他的書拿了去,見她好奇地翻了又翻,見她漸漸把小臉皺成一團,見她擡頭眼巴巴望着自己。
“嗯?要我讀嗎?可這本書于你而言,或許過于乏味。”司行溫撫了撫婉寧的發頂,“你不是交了新朋友麽,與其在這聽皇兄讀昏昏欲睡的古書,不若與朋友一同游游園子賞賞花。”
婉寧眨眨眼,看看司行溫,又看看舒錦和,腦中天人交戰數回,最終還是兄長大人高勝一截。
才剛同人家說要做好朋友,沒一會就為了皇兄抛下朋友。戀兄的婉寧公主臉皮兒薄,很有些羞愧之意。
但是……但是……
她環顧了下四周,方才随行的綠荷、彩蓮等宮人見太子在,深知這位殿下喜愛獨處,便退下到旁處靜候,眼下周邊沒有半個宮人在。于是她攤開司行溫的手掌,想在上面寫字,讓他代為傳話。可司行溫又團回手去,搖搖頭,以唇默語,眼中滿是鼓勵。
舒錦和看不懂婉寧與司行溫的肢體對話,只好在一旁無聊地坐着。那邊的交談似乎停了,她見婉寧朝她轉過頭來,趕緊又挺了挺腰坐直。等了會,卻不見婉寧有何動作,只是撲閃着眼睛,躊躇地抿着唇。
“留、留下……皇兄……念書……好聽!”
婉寧的唇一張一合,慢慢吐出幾個字來。
舒錦和有片刻的迷茫,以為方才是幻聽了,半天沒緩回神來。
兩片紅雲飛上婉寧的雙頰,她終于還是忍不住埋首在司行溫的懷裏。司行溫拍着背哄她,對呆愣愣的舒錦和淡淡笑道:“看來這書是不能不讀了,既如此,舒姑娘可莫要嫌我讀的無趣。”
這話令舒錦和飛走的神立即歸位,她忙垂下頭,“太子殿下言重了,能聽殿下讀書,是臣女的榮幸。”
司行溫的笑容淡下去幾分,低頭看看仍在做小烏龜的妹妹,心中嘆然,皇族子交友太難,只希望妹妹付出真心後得來的,也是真心。
他垂下眼,眼睫蓋住所有的思緒,開始念起書來。
念的,是一本農經。
內容,卻沒有他說的那般無趣。
宇天國作為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農業是一切的基礎。而農業,又與氣候緊密相連。
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一字代表一節令,風調雨順則一年興盛,五谷豐收使人喜笑顏開。
司行溫的聲音溫柔,不徐不疾,讀到晦澀處會停下解說,舉的例子簡單易懂還頗有趣。是以,舒錦和聽着聽着,竟然聽了進去,全神貫注,津津有味。
這一讀,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風漸起,天漸暗,溫漸涼。
舒錦和以為時已至傍晚,然她嗅到水汽混雜着草與泥土的味道,擡頭看,才發現頭頂烏雲團積,鼓鼓囊囊,爬得緩慢。
看樣子,是囤了不少雨水。
司行溫放下書,也看見了天色變化,道:“回宮吧,春雷要響了。”
舒錦和有些驚詫,驚蟄後有春雷,但時間摸不準,司行溫為何說的如此肯定?難道他會觀天象?
似要證明她的猜想,也為了印證司行溫的話,立即有光隐隐閃于烏黑雲中,悶雷在遙遠處滾動,蓄勢待發。
三人亦不久留,起身原路返回,往宮殿行去。
剛入宮門,便遇上了同樣步履匆匆的鐘離謙。
只不過,他是正往宮外走,面色不佳,似雲和雷都跑到了他的臉上,竟比這天還要壓抑,陰沉沉像随時要下起磅礴大雨來。
兩方相遇免不了打招呼,鐘離謙知道太子随和,又因着大雨在即,故而并沒有行大禮,只是躬身微行一禮。他看見舒錦和,陰沉的面容終于有了絲松動,雙唇微微動了動,欲言又止。但最終什麽也沒說,還是擦肩走了。
可他沒走出十幾步,忽又折了回來。
“舒錦和——!”
舒錦和停下腳步,回身看他。一旁的司行溫眼色很好地帶着婉寧慢悠悠往前走,空出一段距離來,讓二人說話。
“舒錦和……”鐘離謙大步走近,卻變得有些緊張了,他抿了抿唇,似很掙紮要不要說。
“世孫殿下,您有話便說,沒話我可走了。”舒錦和擡眼看了看天,暗示随時可能落下的大雨。
鐘離謙終于是下定了決心,壓低的聲音卻被陣陣漸近的雷聲蓋住大半,沒辦法,他只得湊近到舒錦和的耳邊。
他靠得如此之近,微暖的氣息噴在舒錦和耳垂頸邊。
一道明亮的閃電劃破天際,轟隆震耳的雷聲破開雲層。
“……抱歉。”
太近了。太近了。
舒錦和微微一抖,往後退了半步,從鐘離謙墨黑的瞳仁中看見自己驚詫困惑的臉。鐘離謙也反應過來自己方才的舉止有些不妥,他歉然的略一低頭,轉身匆匆走了。
舒錦和亦返回身,往宮殿行去。
一路上,她腦中飛滿了那未聽清的半句話。
剛回到宮殿,豆大的雨點就落了下來。不一會兒,寬闊的殿前坪就被雨水打了個濕透,長長斜下的殿檐也滴滴答答落下雨簾,遠處的宮門、更遠處的殿頂,所有的一切都濺起一層白而絨的水邊。
今年第一場春雷雨就這麽高調地炸開了。
婉寧捂着耳朵,興奮地感受着雨勢的淋漓;舒錦和聽着雨水撞瓦片的叮咚聲,目光不知落在哪處,兀自走神;司行溫,則背手而立,憂心忡忡。
這場雨足足下了三天。
舒錦和也在宮殿中困了整整三天。
終于雨過天晴,太後允了舒錦和回家去。就這樣,在重見的晴朗日子裏,在透亮的陽光中,八人擡着奢華大轎,二列宮人随行,将舒錦和一搖一晃、引人注目地送回了榮鎮大将軍府。
一同送來的,還有一樣東西。
姜氏還沒好好将閨女看上一看,就見許公公自寬大松垮的袖筒裏取出一卷軸,慢悠悠地舒展開來,嘹尖的嗓子拔高一喝:“舒家領旨——!!!”
衆人齊齊跪拜下。
“傳太後慈谕:榮鎮大将軍舒威之女舒錦和娴熟大方,品貌出衆,少而智勇,太後見之甚悅。今睿安王世孫鐘離謙年将小冠,而舒家小女已過小笄,均适訂婚之時,當擇良人與配,又,二人共患難而不棄,平安歸而無傷,實乃神君佑之,堪稱天造地設。為圓佳人之美,特将舒家小女指婚于睿安王世孫,一切禮儀,交由禮部操辦,擇良辰行訂婚禮,擇良歲完婚。欽此。”
太後懿旨,皇上加印,板上釘釘。
舒錦和跪在地上,聽許公公一字一字将懿旨念出,忽回想起三日前春雷初炸的傍晚,未聽清的鐘離謙要說的話。
——“……抱歉”
原來他早就知情,所以才會向她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