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醉不歸
鐘離謙有些尴尬,他拉扯蓑衣的動作頓了片刻,還是伸手接過了鬥笠戴回頭上。
舒錦和等他穿戴歸位,客套地道了聲謝,轉身撐着傘離開。鐘離謙跟在她後面,她往哪條路拐他也跟着拐。兩個人一前一後,互不言語,就這樣走過了兩條街。
新一輪的雨勢又洶洶而來,非一把青竹傘能招架得住,舒錦和撐着傘在強雨勁風中艱難前行。終于又往前行過了一條街,她也被淋了個濕透。忽的一陣大風吹來,青竹傘終于是抵不住了,傘面被吹地翻起來,聽一聲脆響,傘骨也折了。
沒了遮擋,她整個人就像手中的傘一般,被風吹雨刮,狼狽不堪。
舒錦和不得不丢下殘傘,以臂遮擋,四處看周邊有無可避雨的地方。就在這時,頭頂突然暗了下來,一件還帶着溫暖體溫的蓑衣蓋在她頭上,蓑衣很大,這麽一蓋,将她整個人都籠了進去。
她還未開口拒絕,就有一股力自背後來,推着她往一處行。那股力甚是霸道,她只得撐着蓑衣,在半暗半亮之中半屈半就邁着步子往前走,直到風雨聲遠去,走進一處樓宇中,那股力才消失,她才得以停下腳步。
她自厚重的蓑衣中探出身來,看清眼前景致,不由愣了愣。
咦,這兒不是潤心茶樓嗎?
都道雨天生意難做,但對于潤心茶樓而言,外頭是晴還是雨,是酷暑難耐還是冰天雪地,都沒什麽差別。
因為無論何時,茶樓的生意都是一年如一日,很淡,很慘淡。
隔了數月再進潤心茶樓,大堂內的一切還跟上次來時一模一樣。甚至那個低頭看書的掌櫃坐于櫃臺的位置都不偏一分一毫,還是正正中,還是有人進店只能令他擡頭沒有笑容地看一眼。
但這一次又有些不同。
掌櫃擡頭了也起身了,但時間,卻比上一次久很多,
“胡阿哥。”鐘離謙摘下鬥笠,拍着身上的水走過去,親切地打招呼。
掌櫃躬了躬身,很是尊敬,“少當家。”
鐘離謙同掌櫃淺聊幾句,又折回到門邊,手中多了兩條棉布帕子,其中一條遞給舒錦和,“先擦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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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錦和看了看手中的棉布帕子,擡頭問:“你是這兒的少當家?”
“這茶樓是我祖爺爺開的。”鐘離謙将帕子展開,蓋在頭上揉擦着,“說來,你是這兒的常客?”
“也不算常客。”舒錦和用帕子擦去臉上的雨水,又把濕噠噠的頭發搭在肩頭,擰了擰水,悶着頭用帕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擦着。
茶樓本就安靜之處,又加上滴答雨聲,二人之間倒無了尴尬難熬之感。
等鐘離謙把頭發擦得差不多時,掌櫃也按照要求把東西備好了。他領來一男一女兩個茶童,茶童懷裏各捧了一套幹淨衣裳、一條寬而大的棉布帕子、一個紗布包、一個小沙鐘。
“少主子,熱水備好了。”
“好。”鐘離謙點點頭,又交代道,“再遣個人往榮鎮大将軍府去一趟,告知他們一聲,舒姑娘在茶樓這,待雨勢緩些便來接吧。”
掌櫃得了令便退下去辦了,兩個茶童則在前領路,帶着二人穿過一條短廊後便往兩個方向分開,各進了一處房中。
房中布局簡單,擺設的物什看着雖簡但用料都是極好。越過四扇屏風,入眼的是一個冒着袅袅白氣的浴桶。
茶童将衣裳和棉布帕子搭在浴桶旁的衣架上,衣裳展開,原來是茶樓侍女穿的經過改良的采茶服。衣服放好,茶童又把紗布包放進浴桶中,那紗布包裏頭也不知裝了什麽,鼓鼓的,一吸了水,就慢悠悠往下沉了沉。
昨晚這些,茶童才轉回過身,朝着舒錦和微微躬身道:“這套衣裳是新的,粗布簡陋,還望姑娘莫要嫌棄。”
特殊情況,自然是不嫌棄的。
茶童又道:“紗布包中裝的是陳年茶葉與一些幹花草藥,有舒緩之用,但不能久泡,待這沙鐘走完一次便足夠了。”說罷,把沙鐘放在舒錦和可視範圍內,躬身退出房去。
沙鐘走完一次,大約一刻半。
泡完澡,換上幹淨衣裳,舒錦和舒舒服服地順着來時路回到了茶樓大堂。
鐘離謙早已在那,正與掌櫃有說有笑着。
在舒錦和與他幾次的見面裏,這笑容,在他面對莊筱時沒有見着,在他面對太後時亦沒有見着。
欸,原來他也是會笑的。
喜怒哀樂,人之常情。這笑容雖不濃,但也給鐘離謙添了一絲鮮活的人氣。
鐘離謙也看見了舒錦和,他心情似乎不錯,笑意并沒有沒有淡去。他看了看換上采茶服的舒錦和,微微點頭道:“沒想到,還挺合身。”說着,他往樓梯走去,“在大将軍府的人來之前,先到茶居坐着等吧。”
舒錦和跟着他自樓梯向上,路過一個個茶居,最後停在了白五居門前。
推門而入,一股淡淡的酒香撲進鼻中,舒錦和前世偶也會喝些酒,她喝過的自然都是好酒,此時聞着這酒香,與記憶中的一比對,也知應是好酒。
鐘離謙皺了皺眉頭,“你在此先等等。”他擋了舒錦和的邁進茶居的腳步,自個先進去,反手虛掩上門。
“叫你們收拾妥當一些,怎麽反倒搬出酒來了?!”
“不是說好為你和阿彬踐行麽,你兩此行一去又不知再見是何年,我與阿羽、阿通可是偷偷摸了家中最好的酒來。機會難得,不喝怎麽成呢!”
“酒自然要喝,走之前,必定一醉方休!但這次就免了,方才我便說了,要帶個人上來,先把酒都收拾好了。”
“什麽大人物?連喝酒都要管了?”
“你認識,舒錦和。”
“……”
“……她怎麽……”
“我回來半路上撿的。”
“……”
舒錦和彎了彎唇角,有些氣又想笑。什麽叫“半路上撿的”?當她是樣物什嗎?但這一句話表明事情主動方在他,撇開了她的狼狽,也有替她考慮。
茶居內沒有人再說話,但聽一些輕微又急急忙忙地聲響,應是已經開始收拾了。
酒香勾出舒錦和肚中久違的酒蟲,她人兒小,在家裏見着酒是不讓碰的,眼下有機會喝,哪有錯過的道理。于是,她沒有猶豫,用力推開門,大步走了進去。
居內正拎酒壇的拎酒壇、撤乳豬的撤乳豬、清桌面的清桌面……舒錦和突然走進來,五個人無不是滞了動作。
“你怎麽進來了?不是讓你先在外頭等等麽。”鐘離謙拎着酒壇,一時都不知往哪兒放,只好往背後藏了藏。
舒錦和卻不理他,晃晃頭,眯起眼來,“嗯!好香好香!”她誇贊完,又可憐巴巴望着鐘離謙,“我餓了……”
鐘離謙沒法,只得下巴朝乳豬揚了揚,道:“把它挪回去。”
舒錦和往他手上的酒壇瞄了又瞄,“我也渴了……”
“……”鐘離謙抿唇忍了又忍,感覺又回到禦林苑中讓舒錦和下馬的那一刻,“我去叫人煮壺茶來。”
“哎等等!”舒錦和虛攔住他往外邁的步子,“難道酒就不能解渴?這酒聞着好香吶,我要喝這個。”
女兒家小性子起來便難下。
鐘離謙臉黑了黑,板着臉唬她,“這酒烈,不是你能喝的。”
舒錦和小嘴一撅,油鹽不進,“你怎知我喝不得,說不定我酒量比你還好呢。”這倒不是假話,她雖喝得少,但承了舒家的好酒量,極難醉倒。
眼見這二人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專注湊熱鬧的和事佬——嚴之洲笑嘻嘻湊了過來,“舒姑娘想喝酒,那是極好辦的。今日能聚在一起,也是有緣,自然要不醉不歸。”
“對!”舒錦和十分豪氣地重重點點頭,“不醉不歸!”
鐘離謙額間青筋跳了跳,瞪着嚴之洲,你這小子到底站哪邊的?!
嚴之洲當沒看見他的警告,助長着舒錦和的士氣,“好!古人雲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今日我們兩樣均有,定能痛快。但酒肉也得一口口下肚不是?你先小坐一會,我這就去拿了酒杯碗筷來。”他說罷,勾住鐘離謙的脖子,“哎哎,阿謙,這兒我不熟,快帶我去拿!”
出了茶居,鐘離謙惱着問他:“你作甚麽?難道真要讓她喝酒?待會大将軍府的人來接了,看見了,怎麽收場?”
嚴之洲安撫地拍拍鐘離謙的肩,“你沒看見麽,她那眼神絕不可能是沒喝過酒的。再說,難道由她鬧着就行?你兩有婚約在身,鬧了不愉快,舊恨添新仇,以後日子怎麽過?”
提到婚約,鐘離謙便悶了,啞了半響才回:“這事……也不一定能成……”
“能不能成,你心裏清楚的吧?”看見兄弟逃避,嚴之洲很難得的嚴肅臉,“說句你不愛聽的,我覺得舒姑娘比莊姑娘好上很多。至于你顧慮的,在我看來并不算事。便是煙花之地逢場作戲,有時候戲做着做着,也成真了。”
“她不是會委屈求全的人。”鐘離謙想起樓檐下舒錦和與司時雨的談話,那樣的提議她都拒絕了,當時聽到,自己心中也有些震動。
他想,大抵這方面,他們很像。
嚴之洲看了看他,又扭回頭去,不再吭聲。
拿好新的酒杯碗筷,往回走,一路無言。進去前,嚴之洲再次拍了拍鐘離謙的肩膀,道:“作為兄弟,我只能說這些,剩下的由你自己琢磨去吧。”他說罷,換回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嚷嚷着推門走了進去。
酒肉蔬果擺上桌,滿滿當當。
但……舒錦和低頭看了看擺在自己面前的酒杯,杯口只有兩個拇指般大。再看看他們的,跟她的一比,簡直可以稱之為碗。
“為什麽我的酒杯,跟你們的不一樣?”
唰唰唰——桌上立即全都換成了跟她一樣的小酒杯。
舒錦和默語,好吧,有總比沒有的好。她拿過一個小酒壺來,滿上一杯。
“我要敬三杯酒!第一杯,先敬你——”酒杯對準鐘離謙,“敬我未來的夫君!賊匪狡詐兇悍,你可不許死了讓我做寡婦!”
“第二杯,敬天,感謝神佑于我!”
“第三杯,敬我自己!度過這場雨,飲下這杯酒,我舒錦和,就不再是從前的舒錦和了!”
一連三杯喝下肚,辛辣的酒,順着喉嚨滑下,灼燒起一片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