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再會京郊
陸家小仆如約撐着船來接人的時候,發現這對世孫夫婦的狀況有點奇怪。
怎麽能不奇怪呢,看吶!世孫夫人把自己縮成一團,蹲在舞臺一側,若不是他眼神好,這樣昏暗的夜色裏他一時還真難發現呢!再看世孫殿下……額……他正捂着額頭十分大咧咧地坐在舞臺另一側……
明明方才還搭配默契地給大夥帶來了精彩的舞曲呢,怎麽這一轉眼的功夫就鬧起矛盾了?還是說,世孫夫婦的感情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好?唔……可先前看着,又不像啊……
陸家小仆眨眨眼,嗅到了空氣中明顯的尴尬味道,猶豫着要不要出聲喊他們上船。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撞破現場什麽的,氣氛如此不妙,他也不想大無畏的當炮灰呀!
可想躲已經來不及了。水聲疊疊,船靠近的時候,他就被發現了。
“啊!”舒錦和發現有船靠近,急忙忙跳起身來,朝陸家小仆揮着手,想要率先上船去。
然而她并沒有如願,一只胳膊自她身後攔住了她,鐘離謙貼在她的後背朝陸家小仆做了個要他上來的手勢,“你帶短笛和火折子了麽?”
“帶了。”陸家小仆不敢違背鐘離謙的命令,乖乖從船上跳到舞臺上,并從衣服裏掏出傳信號的短笛和火折子來遞給鐘離謙。
鐘離謙卻并不接,他略一點頭,“很好,那你呆在這再叫他們撐只船來接你。”
诶?陸家小仆憨憨擡起頭,腦子沒轉過彎來。他呆在這,那船誰來撐?
“意思就是——”鐘離謙一把拉住舒錦和的手腕,強行拉着她跳上船去,“我和我夫人打算而人呢泛舟河上,怎麽,你要跟來?我是不介意有個撐船的人。”
誰敢跟?!陸家小仆立即把腦袋左右搖晃的跟撥浪鼓似得,對他們跪行一禮,目送他們遠去,才朝船上發出信號。心中惆悵地想,表演結束後大家興許都在裏頭歇息,但願有那麽一兩個能在甲班上看到他的信號,他可不想在這吹夜風呀!
因着京城內街巷通達,文武百姓出門大多是步行或乘車,平日裏河上就鮮少有泛舟的。兩世加起來,舒錦和雖坐過不少船,但大多是在京外或者皇宮內的禦湖,像這樣夜游城中河還是頭一次。
但她完全沒有賞夜色的好心情,兀自縮在小船的另一頭,把頭埋進雙膝之間。
雙唇間的溫潤似乎還停留着,方才柔軟的觸感她仍記得,甚至還能回想起細節,這讓她窘地恨不得立即找個縫鑽進去躲一躲。怎麽就被乖乖就範了呢!可是……感覺……确實很不錯……哎呀呀!她又在回想些什麽!
鐘離謙站在船的另一頭,正握着船槳撐船。雖然他們各自在船的一頭,但船身本就窄小,距離又拉近不少,實際上相距并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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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要坐那麽遠?”他挑挑眉,無奈地看着舒錦和裝地鼠。
舒錦和扭了扭頭,不接話。
“唔……”鐘離謙勾唇一笑,起了壞心眼,手指摸着唇似回味地說,“明明方才還很主動吶……”語氣要多失落有多失落,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明明是你先!”舒錦和腦袋充血,猛擡起頭來打算指責這個厚臉皮的始作俑者。結果對上鐘離謙溫柔似水的視線,心弦撥動,一時竟又接不上話去了。
“你回應我的時候,我很高興。”
晚風輕輕将鐘離謙溫柔的話語吹拂到她耳邊,明明晚風微涼,她卻覺得十分滾燙,燙得耳根發紅。她是談過感情的人,怎會看不出來那雙眼眸中的深情呢,只是那深情是對她,卻讓她覺得有些不真實起來。
前些日子才聽到鐘離謙向莊筱表白,難道是她幻聽了不成?這麽短的時間裏,突然對她說些意義不明的話,還吻了她,擾亂她的心……他到底要怎樣才罷休呢?被感情遮擋的她已經完全看不懂了啊!
“為什麽要那樣做?”她嘟囔出聲。
“你說什麽?”鐘離謙站在上風向,風只會将舒錦和的話吹得更遠,他聽不清。
舒錦和咬咬唇,看他這般泰然自若,再看自己這般慌亂失措,心頭升起一股邪火,惱道:“你這樣讓我很困擾!”
覺得困擾才好呢!連鐘離謙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壞心眼,看見她這般困擾發氣,竟覺得十分高興。還不夠,還要讓她覺得更加困擾,困擾到足夠攪亂她對司時雨的感情才行。
舒錦和見他反而笑了,心裏更加氣惱。鐘離謙今晚的反應實在有些反常,盡管他說他沒醉,身上酒氣也不重,可是能以“酒醉”名義送出宮來,肯定還是喝了不少酒的,難保他是不是真的醉了。
如果他醉了,他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麽嗎?
這才是最令舒錦和擔心和氣惱的地方。
“你在宮裏到底喝了多少酒?真的沒有醉嗎?”舒錦和蹙眉小心翼翼地問,接着兩岸的燈火觀察鐘離謙的表情,“真的……沒有把我當做別人嗎?”
事到如今,她還在問?
鐘離謙那些好心情瞬間就被擊碎成渣,他忍着怒意,蹙眉冷冷道:“我再說一遍,我沒醉,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什麽,也知道你是誰。如果你不信,我們大可把剛才的事繼續,嗯,或者我們可以順道把花燭夜的遺憾給一并補齊了。”他看着舒錦和紅轉白白轉紅的臉色,彎起嘴唇,“我不介意讓你更加困擾。”
舒錦和目瞪口呆,這樣的鐘離謙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居然開起這麽大尺度的玩笑來,簡直是讓她加深了“他喝醉了”這件事的可信度。她不敢再激他,補齊花燭夜什麽的,或許真的會被這麽做……她雖喜歡他,但也不想這麽不清不楚給交代掉了。
另一邊,鐘離謙也不敢逗的太過,生怕起了反作用,可真是哭都來不及了……
就這般,小船随波緩緩飄動,二人各懷心思,相對無言。
舒錦和靠在船頭,仰頭看着圓月出神。今晚真是發生了太多事,她又是跑又是跳舞又是受驚吓,耗損了太多精力,小船起伏的幅度正正好,倦意爬上來,她不知不覺就靠着船睡着了。
等她再睜開眼,已然是第二日清晨。
她迷迷糊糊滾了滾,覺得身下柔軟又熟悉,好像在寝屋的床上。再看自己身上,穿着也是十分熟悉的絲綢睡袍,抖抖手,衣袖就順溜地滑下來,露出皓白的手臂。
她揉揉眼,用漿糊一片的腦子努力回想着睡着之前的事。
中秋夜……花燈船……跳舞……然後是……
待記憶漸漸清晰浮現出腦海,綿延到那個吻的時候,她突然一個激靈,自床上彈起身來。左右看看才發現自己果然是在睿安王府自己的寝屋內。想起睡着前鐘離謙半開玩笑的話,她忙又低頭好好看了看自己,雖說換了衣裳,但并沒有衣衫不整,不由松了口氣。
等等,是誰給她換的衣裳?
……
舒錦和捂着臉,還是、不去深究這個問題吧……
看窗外天色,天光大亮,早已過了請安的時間。萬幸的是昨日連王妃說府中三位爺都去參加百官宴,應酬難免喝酒,身心勞頓,讓二奶奶與她好生伺候着,今早的請安就免了。
無大事,舒錦和也就徹底安下心來。她聽了聽床外的動靜,沒聽到什麽特別的響動,這才蹑手蹑腳下了床,裹上外衣,偷偷從屏風後探出頭去。
明明昨晚的事不是她做的,為何現在做賊一般的卻是她啊!
她心裏頭有怨氣,可真要她擺出氣勢洶洶的模樣來,她又擺不出來,只好繼續這般小心翼翼地動作。
屏風之後的矮榻上并沒有鐘離謙,不僅如此,整個寝屋裏都沒有鐘離謙的蹤跡。想來,他應該已經起來,出門去了。
舒錦和撓撓頭,自屏風後走出來,走到矮榻前,彎腰摸了摸幾面,已經發涼感覺不到任何溫度了。她心中如重釋放,又不免擔心起來。昨晚喝了這麽多酒又這麽多事,不管醉沒醉,想必也十分疲憊吧,起這麽早也不知頭會不會痛,有沒有精神。
她順勢躺在矮榻上,蹙起眉頭來,這個矮榻比想象中的還要小呢,堪堪容得下她這般身材,可想而知鐘離謙那般高大結實,縮在這裏頭的難受……
她又想起那個吻來,想起在鐘離謙眸中看到令她疑惑的深情來。
【……我沒醉,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什麽,也知道你是誰……】
或許,她應該相信他說的話……嗎?
她不自覺觸摸上自己的嘴唇,回憶起與鐘離謙成親後的種種,不得不說鐘離謙對她一直以禮相待,幾乎沒有讓她為難過。
……可……
她又回想起那日在乾山樓聽到鐘離謙與莊筱的談話,心中一陣刺痛,放在唇上的手指也如同被諷刺刺傷一般縮起來。
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她多想當面問個清楚啊。
風自敞開的窗戶中吹進來,發出沙沙的微響。
沙沙?
舒錦和循聲看去,發現是不遠處的圓桌上有紙的一角因風的吹動而發出的聲響。她疑惑起身,走近一看,發現桌上一塊鎮紙石壓着一張字條,紙上龍飛鳳舞的字跡正是鐘離謙的。
【若醒後看到此條,便在用過膳後到京郊外莊上次我們一同烤魚的溪水旁來,我等你。——謙】
舒錦和将字條看了又看,确認無誤後才折好收起,心中奇怪若有話要談為何要跑到這麽遠去,但他這麽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吧,她正好也想找他談談,且去看一看吧。
用過早膳,梳洗妥當後,舒錦和稱自己要回娘家看看,支走所有仆從後,回将軍府騎了匹駿馬就往京城外郊行去。
去小溪的路她只走過一遍,并未太深印象,好在京郊外大路只有一條,她順着印象邊找邊走,終于順利來到了約定的地方。
這一回鐘離謙并不在垂釣,而是神色嚴肅地正襟跪坐在溪水旁綠蔭下,身旁放着一個中型錦袋,袋口敞開。鐘離謙在聽到馬蹄聲靠近時神色有些緊張,待看清來人是舒錦和時,整個人突然輕松了一口氣,展露出淡淡的笑意來。
“你來了。”
舒錦和拴好馬走過去,“你叫我到這裏來做甚麽?”在這種鄉野間,卻如此正經,怎麽看怎麽怪。
“随意坐。”鐘離謙不覺絲毫不妥,像在自家後花園般招呼舒錦和坐下,“我叫你來自然是話要說,府上城裏要防隔牆有耳,倒不如這裏來的自在安心一些。”
“什麽重要的話,要到這裏才能安心說?”
“很重要。”鐘離謙竟有些緊張,“接下來我說的話你一定要聽仔細了,不管我說什麽,你都聽我說完了再說話,可好?”
“什麽呀,”舒錦和被他的正經也弄得有些緊張,緩和氣氛的笑笑,“到底要說什麽?”
鐘離謙不接話,垂眸緊了緊拳頭,而後自身旁的錦袋中拿出一件東西來。那是一把小型佩劍,長度看着比較适合小兒使用,劍鞘花紋繁複卻不花俏。他握着這把劍,拉劍出鞘,劍刃銳利,折射出刺眼的光芒,看得出劍的主人平日就十分重視保養。
“這把劍是我滿百日時抓周抓到的,據說也曾是我爹兒時用過的佩劍,如今傳到了我的手上。我爹見我抓到這個很是高興,覺得子承父業,是一妙事。但我娘擔心我日後蠻氣太重,反被劍氣所累,引來血光災禍。所以兩相權衡,給我取名‘謙’字,希望能壓我的蠻傲之氣,為人處世要曉得适當低身。”
他說罷,又從錦袋裏拿出一根金絲玉眼雀羽簪。
“這是我娘最喜愛的一根簪子,亦是我爹與我娘的定情之物。我娘平日很少盛裝打扮,常常只帶着這一根簪子,也十分好看。她追随我爹而去後,長輩們說他們的随身物也要随之入土,我當時不舍得,就偷偷把這根簪子藏了起來,也算留作一個念想。”
一個做工精良的銀質魚鈎。
“垂釣是在外莊生活時李叔教我的,這魚鈎是他親自打磨做來給我用的。其實他手藝不怎麽樣,這魚鈎剛做好時磨手的很,如今用的年歲多了,也變光滑了。”
寒光玉佩。
“不怕你笑話,自我爹娘走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很怕黑,晚上一定要趴在祖爺爺身邊才能睡得安穩。後來因為……因為一些事情,祖爺爺要送我到外莊生活,我害怕不肯,他便費力尋來這枚寒光玉配給我。這玉佩不比夜明珠,雖是冷色,但光更加柔和。剛到外莊的日子裏,晚上我抓着它方能入睡,漸漸也就不怕了。”
一對木杯,和一個木雕人偶。
“這木杯你應有些印象,我們曾在這用它喝過酒。至于這個人偶……”鐘離謙神色有些不自然,将人偶抛給舒錦和,“你看了便知。”
舒錦和接過人偶,拿近一看,才知這個人偶竟然是依照自己的模樣雕刻的,下刀痕跡利落,惟妙惟肖,也不知之前雕刻過了多少個一樣的。
“……你,”她突然覺得這個人偶有些燙手,“你給我看這些作甚麽?”
“還沒有看完,還有最後一樣。”鐘離謙笑笑,自錦袋中拿出那最後一樣東西,是一本薄薄的冊子,“這是我爹臨走之前寫給我的,他寫了許多話,有些話我現在也未能琢磨透徹。”
他将這些物什一字擺開,“我鐘離謙抛開這個姓氏,抛開這個身份,剩下就是這些。它們是我的全身家當,我的至寶,如今我将它們都展現給你看。”
“為什麽……要給我看?”舒錦和看着這幾樣被鐘離謙保護的十分好的物什,心中震動。
“你問為什麽?”鐘離謙輕輕笑起來,和煦如風,“因為我有了更加重要的至寶,所以想把這些曾經的至寶分享給她。”
舒錦和的雙瞳微微縮了縮,難以置信地看向鐘離謙。
“這本冊子裏,我爹曾提及,一個女兒家願意嫁給一個男人,便是把一世如花年華托付,這是比嫁妝比家世比任何聯姻所帶來的利益更為貴重的東西。身為一個男人,既然娶了,就不能辜負此情。因此我爹有我娘後再未娶第二人,與我娘恩愛如初。在我爹死後,我娘也不舍得他孤單,毫不猶豫的立即随他去了。”
“雖然我曾埋怨過爹娘狠心抛下了我,置我于不佳之境,但長大至如今年歲,我也終于明白了我爹話中的含義。我對感情之事不如嚴之洲那般精通,女兒家的一颦一笑就能猜到她的心思。但即便如此,我也是有所向往的,我也想同爹娘一樣,一生一世一雙人,執子之手再不辜負。”
“今日我抛開我的所有身外名分,用我僅剩的所有家當,以一個普通男人的身份來面對你,是想問你一個或許會令你困擾的問題。”
“舒錦和,你願意嫁給我嗎?”
“不關乎錢財不關乎名望不關乎權貴不關乎任何的東西,我只在意你這一個人,也希望你只看我這一個人,這樣的話,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知我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比不上京城裏那些才子們,更比不上三殿下。我只你心之所傾,但昨夜你并沒有拒絕我,反而回應了我,這讓我很高興,或許你心裏是有我的位置,或許自己有那麽一絲希望。就算機會微小,我也要争取,否則,我一定會後悔。”
“這幾樣東西我交付給你,就當做是我的一顆真心。你不必立即給我答複,我能等,等你什麽時候考慮好了,再給我答複。若你拒絕我,便将這些東西退還給我,我心便知你的答案。但你我婚姻成事實,和離已不可能,我可發誓永世不碰你分毫。”
鐘離謙緊張地将所有考慮好沒考慮好的話一股腦說出,說完卻見舒錦和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有些無奈問道:“你被我吓到了?那你……聽見了方才我說的話嗎?”
舒錦和身子微微一顫,張了張唇,卻因太過震驚發不出聲音。她穩了穩心神,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喃喃問:“你說的這些,都是真心話?”
“句句真心。”
“……那莊筱呢?”
“莊筱?”鐘離謙蹙起眉頭,怎麽又提她,“我對她已無甚念想。”
“怎麽可能!”舒錦和突然激動起來,心中是驚喜也是難過,“那日碧落會,我聽見你向她表白心意,你……你心裏若有她,就不要來向我說這些話。”
她前世已經聽夠了花言巧語,這一回會不會又是欺騙的謊言,她搞不清楚了,搞不清楚了……
“……”鐘離謙露出疑惑的神情,回想起那日情形,突然想到那時聽到的急促的腳步聲,原來竟是舒錦和嗎!她竟然聽到了他與莊筱的對話!怕只聽到只言片語,難怪那之後她避着他……
這麽說、這麽說……他突然喜不自禁,舒錦和會在意這些,不正是因為她在意他嗎!
他努力憋住喜悅,怕笑出聲來反倒火上澆油,忙解釋道:“那日我下樓去買你愛吃的糕點,與莊筱碰見純屬無意。我知我以前對你如何,也承認以前我确實傾慕于莊筱,但那種傾慕與對你的,是不同的。四年間,那種傾慕之情早已煙消雲散,被更強烈的情緒所替代。那日我确實向莊筱坦言我曾經傾慕于她,說這些話也只是希望與過去告別,把界限劃清,此事了解,才能再向你表明心意。”
“你可曾記得我們第一次來這裏時我回答你的話,無論你信與不信,我心中并不再想着莊筱。”
“如今,你信,還是不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