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佳人夢(一)

? 昌國都城,元京。隆基二十三年,初夏。

桃源坊裏,全城最負盛名的青樓曲袖流觞,今日有一位姑娘首次接客。

眼下世道不太平,賣身的姑娘多得是,卻鮮少有什麽出衆的排場。而為了這位姑娘,曲袖流觞卻頗費了一番功夫造勢宣傳。想來是因為月前詢王終于滅了樞國,戰事平定,京中雖尚未恢複元氣,卻也是一片和樂之聲,這曲袖流觞便想要早一步吸引些客人上門,好在這整個桃源坊裏搶個先機。

畢竟,元京已經不複從前的繁華。連年的頻繁戰事消耗了大量的人力財力,雖然表面看來盛世仍在,卻像是熬夜後姑娘們臉上的胭脂,幹巴巴的浮于表面了。

這位嗔茗姑娘的初夜,倒還真吸引了不少花客的眼球,說到底,是這姑娘接客的規矩委實特別。

據說,她并不陪人過夜,只是喝茶聊天,卻能擔保客人滿意而歸,否則便不收客人的銀子。

市井蕭條的日子裏,哪裏還得見如此清高的花樓女子,故而聞訊者莫不嘲笑此女故作姿态,但是又有漫天流言說她國色天香,絕非凡品,直叫人将信将疑,惦記着當晚去看個究竟。

入夜,華燈初上,人流簇擁。

嗔茗站在籠了輕紗的漏窗後面,一言不發的望着廳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偶爾有人注意到那若隐若現的身影,發出猜測的驚嘆,她也不動聲色,面無表情。

她身後,一個八|九歲的俊俏小丫鬟橫躺在太師椅裏,懶洋洋的嗑着瓜子,見她這樣,杏眼一翻,陰陽怪氣的說:“我看你啊,根本做不來!”

嗔茗輕輕出了一口氣,似笑似嘆:“做得來,做不來,又有何區別,總歸是要去做的。”

小丫鬟挑挑眉毛,趿拉着一只鞋,悠閑的甩啊甩:“你也可以不做啊,我家城主說了,絕不勉強公主!”她故意加重了公主兩個字,尾音拉長,毫不掩飾輕視之色。

嗔茗猛地旋身,裙擺悠悠蕩起,她的胸口上下起伏,強忍了片刻,終于平靜下來,冷聲道:“曲離,以後那兩個字不準再提!”

小丫鬟斜眼望了望她,繼續甩她的鞋子。

“讓你準備的事情做的怎麽樣了?”嗔茗沉聲問道。

鞋子劃過空中,杏眼绛唇的少女翻身蹲在椅子上,仿佛貓兒一般狡黠微笑:“你想試試蘇城的本事?今天便讓你開開眼界!”

“甚好!”她擡起精致的下巴:“差不多是時候了,就讓好戲開場吧!”

此時曲袖流觞之中已是人聲鼎沸,不僅是大廳,連二樓的包廂之中都已經坐滿了人。曲袖流觞的主事媽媽陌娘迎接着來往的貴客,蛇腰輕擺間裙角要飛起來一般,笑的臉都有些僵硬了。

大廳之中喧嘩熱鬧,客人們有的攬着熟識的嬌娘輕薄說笑,有的遇到了相識的友人朗聲言談,也有不少東張西望的,不知是來湊熱鬧,還是想要借機結識有身份之人。

便是在如此熙攘之時,整棟樓裏的燈光突然都熄滅!

驚疑之聲四起,其中似乎還摻雜了一些別的聲音,仔細一聽,原來是不知從何處幽然飄來了鈴鈴聲響,由遠及近。

有人突然發現樓梯之上亮起了一點微光,出言提醒,衆人便紛紛瞧了過去。

這曲袖流觞共有三層,一樓是敞開式的大廳,上面直通雕梁畫棟的樓頂,而二、三樓則環周設了一圈包廂,故而在樓上可以看到一樓的情景,在一樓卻只可以看到樓上的走廊。樓梯設在走廊的東南角上,旋轉而下,衆人此時看到的亮光,便正是在三樓通往二樓的轉角之處。

只見那點微光越來越亮,終于自那轉角之處走出兩名執着燈籠的素衣少女。

因着距離較遠,燈火昏暗,衆人也看不清少女的外貌如何,只覺得她們儀态端莊,姿态優美,故而好奇心更勝,逐漸安靜下來,仔細眺望。

那兩名少女走的倒也不慢,只聽着鈴鈴聲不絕于耳,自她們身後,緩緩跟出了一名盛裝女子!

衆人齊齊低嘆。

好似一攏輕雲淡霧柔柔飄落,那女子從頭到腳籠罩在薄如蟬翼的煙紗之中,伴着燭火映照蓮步輕移。不知她身上穿了什麽,竟然輝映出點點光芒,在煙紗的襯托下,仿佛纖雲弄巧,飛星傳恨,簡直像是把銀漢迢迢都披到了身上。

還未看到容貌,便已心生向往!

整個曲袖流觞都寂寂無聲,就像是墜入了虛妄的幻夢。所有人的眼睛都牢牢鎖住那夢一般的女子,看着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仿佛下一刻就要從半空中飄落下來,卻終究如風拂楊柳般輕巧轉身,片刻間又消失在二樓通往一樓的樓梯之後。

有人忍不住探長了脖子,卻只能看到她身後跟着的另外兩名執燈少女,不由焦急。

還好并未讓衆人久等,領頭的兩名少女又出現在轉角之處,這次離得近,才看清楚,原來那些鈴鈴之音正是來源于少女手持的燈籠,那外面綴了無數精致金鈴,随着少女的步伐輕輕搖曳出聲,清脆入耳。

只是衆人已然沒有心思細瞧,一心盼着那仙子再度出現,而當她如願現身之時,又無端覺得有些自慚形穢,只敢遠觀,卻無勇氣近探了。

那衣裙上的點點星輝更加奪目了,随着她的步伐閃爍流轉,幾乎不能直視。她整個人藏于煙紗之後,隐隐約約可以分辨出雲髻峨峨,延頸秀項,襛纖得衷,修短合度。然而即便只是這些,也無法掩飾她的天人之姿,仿佛是被星河簇擁的仙子,飄然立于雲端之上,若輕霧蔽月,又若流風回雪,華容婀娜,令人忘我。

綿綿黑暗,唯見她身處光華氤氲處;鈴鈴脆響,輕伴她裙裾拖曳瑟瑟聲。

這哪裏是青樓女子,分明是太陰月仙下凡間!

衆人還在如癡如醉之時,那仙子已經步入早已設好的高臺簾幕,那持燈的四名少女跟着在她身後站好,簾幕之上便映出她端然靜坐的身影來。

廳中随即亮起幾盞紗燈,雖不算亮堂,卻也立時驅散了黑暗。衆人仿佛從夢中醒來,開始交頭接耳的相互詢問起來:“這便是那嗔茗姑娘了吧?果然絕色!”

“這姿色恐怕比霁婵公主也不差多少了吧!”

“小點聲!你怎敢拿當朝公主與青樓女子相較!”

陌娘一襲盛裝立于二樓,憑欄下望,眼中欣喜難以掩飾,可又擡頭看了看三樓,不知想起了什麽,喜色微沉。

三樓面東最大的那間包廂中,此刻正憑窗坐着兩名青年。燈光微弱,看不清楚二人容貌,只能依稀辨認出,其中一人頭上戴着儒巾,另一人束了玉冠。

“難怪王爺非要來,這回陌娘還真是下了血本了。”束冠的男子先開口說話。他語中含笑,斜倚在扶手上瞥着樓下,似是悠閑,又似高傲。

“哦?你也這麽覺得?”那位王爺身材颀長,坐姿端正,舉手投足間有王室貴胄的禮儀風範:“如何,要不要也去競價?”此人的聲音沉穩,語氣溫和,聽起來讓人甚是舒服。

“呵……”束冠男子勾起唇角,雙手捧起茶杯,卻也不喝,就拿捏在十指間,回眸看向那王爺:“我的家産可是來之不易,若是随便花在女人身上,怕老爺子要從墳裏跳出來打人的。”

廳裏微弱的燈光透進空窗來,男子微眯的桃花眼中仿佛有碎冰閃爍,竟是寒意湛湛。

那王爺卻“噗嗤”一聲樂了,絲毫不以為忤,笑着搖搖頭:“你這人,還真是無趣的緊!為兄本是好意,倒讓你說成了沉迷美色。莫非……”他興趣盎然的湊過身去,薄唇玉齒一字一頓:“是弟妹管得太緊?”

束冠男子微微一笑,并不回答,眼中的冰淩卻一瞬間都化做了春水脈脈。

“真是了不得了!”王爺朗聲笑了起來:“看來今天确是我的不是了。”

這時,突然聽到有人在廳中大聲說話:“各位若有問題,我家姑娘允了三個機會,會親自回答。”原來是個小丫鬟站在簾幕前,正在等人發問。

衆人思索讨論之間,已有人喊出了問題:“哎!與嗔茗姑娘雲雨一番需多少銀子?”

循聲望去,是個油頭粉面的青年。有人在朦胧燈影下分辨片刻,認出那是昌國首富殷戶侯卓家的子侄,暗自撇嘴鄙夷:“市井之徒,委實唐突佳人!”

卻在此時,有雛鳳清音自簾後響起:“奴家接客自有規矩,縱有千金恐怕也不能伺候客官,還望見諒。”

這聲音柔中帶剛,媚而脫俗,有如清泉過石,又似珠落玉盤,真是說不出的好聽,廳中頓時靜了下來。

那青年不甘心還要開口,卻不知被何人撞了一個趔趄,有人搶着大聲問道:“還請姑娘詳說你接客的規矩。”

她立時緩緩道來:“今晚初次接客,便由各位客官競價,價最高者,奴家會陪他一夜,而自此之後,奴家每日只接一客,只談笑品茶,不委身過夜,銀錢也由得客官給,若覺得虛度光陰,不給也罷,若覺得不枉此行,便多賞些給奴,都無妨的。”

她這規矩一出口,衆人皆是議論紛紛,驚訝者、質疑者、新奇者、嘲笑者皆有,這些日日流連豔街柳巷的花客們,還是頭一回聽到如此不成規矩的規矩,可扭頭看看簾幕上的倩影,又覺得縱然她提出更過分的要求,也委實是不過分的。

這下問題只剩了一個,人們開始踴躍起來,争争嚷嚷的亂做一團,什麽也聽不清楚。

卻見那抹倩影儀态萬方的站了起來,動作流雲行水之間,竟是将身上的煙紗掀了開來,那影子立即變得具體而清晰,美人仿佛近在咫尺。

有人注意到了,激動的直往前湧,卻被龜奴們攔着,不得靠近。

之前說話的小丫鬟走到簾後,俯首靠近,似乎在傾聽吩咐,随即從美人手中接過那煙紗,走了出來。

“姑娘說了,誰能拿到這逐星紗,便可問最後一個問題。”她朗聲說着,手也不停,将那紗折疊系好,翻成個繡球模樣,話不多說,登時便抛了出去。

這下可炸了鍋!

因着燈光昏暗,人們也不再避忌是否有熟人看見,争先恐後的跳起來去接,可那紗球輕盈滑溜,不好抓住,惹得衆人笑罵不已,在人群中跳了幾個上下,才終于被個白臉書生抱在懷裏,牢牢的生怕它飛了。

衆人紛紛無奈立定,聽他要問什麽。

“敢問……姑娘,可……有何才藝?”那書生紅着臉,低着頭,紗球上女子特有的袅袅香氣一股勁兒的鑽進了他的心頭腦海,讓他幾乎失掉了思考能力。

“切~”一聽他問了如此沒有情趣的問題,衆人皆是嫌棄。

“要是我,便問這小娘子是不是個雛兒!哈哈哈……”有人張狂的YIN笑着,四周不乏應和聲,聽得簾後的嗔茗擰起眉頭。

“公子,請恕奴家不能詳細解答。奴家所擅才藝,并非歌舞琴棋,也非詩詞書法,難用言語描述,若是有緣,還望公子能來奴家房中,自然明白其中滋味。”

衆人聞言皆在心中暗自猜測,不知這須臾之間已經想出多少種花樣來,猥瑣之人得猥瑣,高雅之人得高雅,無一不是迎合了自己的口味,于是更想要一探究竟。

回答完這個問題之後,嗔茗當即轉身,那簾幕後的燈火便在此刻齊齊熄滅,而大廳之內的燈火卻驟然亮起,璀璨光影之下,美人消失不見,只留一方簾幕立在原地,有人性急的沖上去掀開,卻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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