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茗酌待幽客(番外)

? 第一次見到蘇城主的時候,她還是明晰雲。

她縮在臨街的一個巷子口,無視往來路人厭惡的眼神,專注的盯着街對面的那座三層建築。

她原本只是藏于深宮中的弱質女子,仗着前世曾跟随武勳回京的記憶,和滿腔堅忍不拔的毅力,歷盡艱辛坎坷才從鸾霖到了元京,原本一個月的路程足足走夠了兩個月,看上去已經徹頭徹尾的像個乞丐一般,倒是省了應付那些好色之徒的力氣。

可是她的目的地,卻是一個好色之徒聚集的地方。

青樓,曲袖流觞。

她經過了無數的深思熟慮和猶豫糾結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回想自己的前半生,仗着父皇寵愛,活得庸庸碌碌,每日只會躲着夫子撲蝶賞花,身無所長,何以複仇?然而,有一個本領,她從小到大耳濡目染,集衆家所長,總算學到了七八分,縱然沒有機會使用,也對其中的招式如數家珍。

那便是如何吸引男子的寵愛。

這本事說小則小,只能在閨帷之中使用;可也說大則大,玩弄人心只在一念之間。只是,想要謀害一國未來之主,需要利用的人何止一二,思前想後,也只有一個地方能夠讓她順理成章的接觸衆多的男人,那便是青樓。

如果讓曾經的五公主踏足青樓,恐怕她會羞憤欲死,可那時的明晰雲早已今非昔比。她心中一清二楚,憑自己一個弱女子,若要複仇,唯有選擇一條荊棘之途,縱然切膚破骨,縱然機會渺茫,也不得不毅然前行。

而區區自尊,和所謂的公主的矜持,又豈容挂齒?她要依仗那些招數,還有自己知曉的未來,在這條路上披荊斬棘,只為有一天大仇得報。

她心中有了一番清晰謀劃,卻在第一步便被難住,那便是如何能進到曲袖流觞之中。之前她試圖面見那裏的主事媽媽,卻被當成叫花子趕了出來,如今自己沒有半分銀錢,如何能打發那些狗眼看人的奴才呢。

她專注的觀察着曲袖流觞的格局,企圖找到能讓她溜進去的捷徑,不想的突然有人在她身後說了一句:“你想進去?”

她赫然一驚,眼睛一眯又冷靜下來,塌肩駝背的轉過身去,不動聲色。

面前站着一個半大的俊俏女孩,梳着雙平髻,約莫八|九歲,正歪着腦袋看她,見她轉過身來,杏眼一彎笑了起來,稚氣滿滿的樣子。

明晰雲的目光落在她身着的淺青衫裙上,那面料看似普通,可随着女孩些微的動作,有暗紋水波随日光流轉,鮮活生動,細節之處無不精致。她淺淺吸了一口氣,身子縮得更低了。

女孩看她不做聲,便開口了,許是年少的緣故,嗓音清亮透徹,聽起來有些雌雄莫辯:“你是不是想進去?”

她本想搖頭,可猶豫一下,緩緩點了點頭。

女孩見狀又笑了,露出一對尖尖的虎牙:“你不必害怕,我家城主說了,如果你想進去,我們可以幫你的……”說到這裏她停了停,眼神中突然透出一絲不懷好意,“……公、主、殿、下!”

明晰雲頓時一駭,仿佛有一道寒流從頭而下直淋全身,只覺得汗毛都豎了起來,不禁向後退了幾步,就要逃跑。

那女孩卻像算計好了一般,身形詭異的一晃,不知怎的已經到了她身旁,伸手輕輕一點,她悶哼一聲,只覺得自己的力氣都不知跑到哪裏去了,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嘻嘻……我說了不用害怕嘛。”女孩蹲在她身邊瞪眼抿唇,無辜的表情在明晰雲看來如此狡黠。她滿臉嫌棄的拉起明晰雲滿是灰泥的手,輕松的将她拽了起來:“跟我走吧!你得好好洗個澡。”

……

沐浴更衣後自有下人指了路,穿廊過堂,她走在一座大宅的院中,太陽已經落山,耳邊只有自己裙角翻飛的簌簌之聲,一只昏鴉惶然掠過,巨大的宅子空曠無聲,仿若一座空城。

主屋燭影幢幢,昏暗之處仿佛蟄伏着惡獸伺機而動,她擡腳,毫不猶豫的踏了進去。

“噗嗤。”有人笑了,是之前那女孩,她如貓般懶洋洋的伏在一人腿邊,看着明晰雲面露揶揄:“城主,你瞧她,像不像是來慷慨赴死的。”

“休要胡說!”那人起身站了起來,微微一拜:“公主莫怪,曲離是被慣壞了,并無惡意。”

他身着玄衣,坐在暗處之時仿佛便是黑暗的一部分,可如今陡然站起,身後映着朦胧而巨大的掠影,又好像一只巨鵬展翅而起,讓人心生敬畏。閃爍的燭光照在他臉上,五官平凡無奇,表情呆板木讷,應該是面具。玄衣寬大,看不出身形,連聲音也應該是刻意變過的。

此人将自己的外表掩藏的很好,可溫文有禮的談吐,優雅舒緩的動作,自有一種脫俗高貴的氣質,卻是怎麽藏也藏不住。

這個人,就好像一把藏在鈍木中的利劍,出鞘之時,必然光芒萬丈。

他見明晰雲端詳自己,合手施禮:“在下容貌陋鄙,恐污了公主清目,無奈掩飾,還請公主海涵。”

曲離“噗嗤”一聲又笑了,被那人瞥了一眼,噘着嘴爬上一把太師椅,也不好好坐着,四仰八叉的躺在裏面,晃着腿看他們說話。

那人仔細看向明晰雲,眼中有驚豔一閃而過,瞬間歸複平靜,開門見山的說:“貿然将公主請至此處,實是冒犯了,然則奸人當道,生靈塗炭,天下情勢不容須臾。在下望與公主聯手,行義事,除惡徒,拯救蒼生于火海。”他深深看向她的眼睛,問道:“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明晰雲毫不避忌,與他對視片刻,只覺得那眸中深沉沉的黑暗仿佛漩渦深淵,看不出任何情緒。

“你是何人?”她不答反問。

那人失聲一笑,報歉說道:“見到公主天人之姿,在下竟失态至此,委實不該。”盡管是在致歉,他的态度卻是不卑不亢,磊落坦蕩,仿佛身居高位之上:“奸人惡行為民所怒,有志之士攜手合作,共立‘蘇城’,取複蘇天下之意,在下不在,受城衆推選,任城主一職,公主若不介意,喚我一聲蘇城主即可。”

明晰雲還是面無表情,又問道:“奸人是誰?”

蘇城主立刻回答:“正是昌國詢王武勳。”

聽到這個名字,明晰雲的冰霜面孔終于有了松動,她的眉毛快速的跳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恨意,雖然只有一瞬,卻被蘇城主看在眼裏,他面具後的臉上浮起冷笑,卻不動聲色的繼續說道:“武勳不顧民心所向,只為了圖謀個人私利,枉然發動戰争,不僅樞國慘遭滅國,慕國人人自危,就連昌國本身也深受其害,戰事削弱國力,百姓家破人亡,舉國上下怨聲載道,如此不忠不義的惡人,理應得而誅之,我蘇城正是順應民心而建。”

“而公主殿下,”他慷慨之語稍緩:“屢經磨難卻不見萎靡,只身遠赴元京,恐怕也是心有不甘,如此堅毅性格,不知多少男兒都要自慚不如。蘇城雖成立不到一年,但衆志成城,以除奸人為己任,若能得公主屈尊加入,必能如虎添翼,并肩協力,匡扶正義!”

“哦?”明晰雲行至椅前緩緩坐下,舉手投足之間脊梁挺直,高貴優雅,時時處處體現着皇家優渥的教養:“武勳身處高位,大權在握,不知貴城打算如何除之?”

蘇城主絲毫沒有猶豫,凜然告之:“公主所言極是,武勳手握昌、樞二國之根本,貿然動手恐怕會禍及天下。我等只能徐徐圖之,先扼其勢,再崩其營,剪除黨羽,除其大權,擁立有德之人上位,便是我等追求的大同之道。”

“那麽,”她徐徐啓唇,“你們,要我做什麽?”擡眸,秋水之中藏了冰淩,似乎要直入人心之中探個究竟。

蘇城主被那眼神刺得瞳孔微縮,卻沒有移開視線,只是語氣略略低沉舒緩:“公主似乎計劃入曲袖流觞謀事?”

明晰雲盯着他的眼睛,輕輕颌首。

男子眼中沒有流露出一絲鄙夷,他似乎早已明白了她的意圖,毫不猶豫的躬身一禮:“公主此舉可謂是舍生取義,在下拜服!您乃是無比剔透之人,要達到目的是勢在必得,只是恕我直言,您勢單力薄,恐怕花費的時日不短。我等願助公主一臂之力,以期早日實現大計!”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蘇城主淡淡一笑:“曲袖流觞乃是這元京城中最負盛名的青樓,同時,也是達官貴族最常涉足的交際場所。想必公主也是看中這一點,才決定屈尊纡貴投身濁世。而對我們,不,是你我來說,最需要的正是這朝堂之上所有的風吹草動,才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們助公主達成所願,只望公主能夠分享您所得的信息。”

“便只是這樣?”明晰雲笑了,可那笑意卻并未抵達眼底。

“自然還有,必要的情況下,需公主配合,助我們方便行事。但公主請放心,我等絕不會行逆天背義之事!”

明晰雲沉默。這人說的冠冕堂皇,義不容辭,但她心知肚明,事實哪有這般簡單。想要在青樓裏安插個眼線何其容易,為何要費力與自己聯手。說到底,不過是看中了那公主的身份,以期利用而已。

只是這些人一路上都在監視着自己的行蹤,若要行任何不軌之事都易如反掌。她受人禁锢,哪裏有什麽選擇的餘地。

無論如何,只要能夠手刃仇人,她還有什麽不敢做的呢。

明晰雲沉默。這人說的冠冕堂皇,義不容辭,但她心知肚明,事實哪有這般簡單。想要在青樓裏安插個眼線何其容易,而自己只是個弱女子,能力有限,這些人一路上都在監視着自己的行蹤,若要對行任何不軌之事都易如反掌。如此說到底,不過是看中了自己公主的身份,以期利用而已。

她受人禁锢,并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但無論如何,只要能夠手刃仇人,她還有什麽不敢做的呢。

她垂眸,語氣冰冷:“那如果,我有不願做的事呢?”只能盡力為自己争一争了。

蘇城主負手于身後,仰首輕笑:“豈敢勉強公主。”

他志在必得,她身如浮萍。為了大仇得報之日,她須得付出多少?舍棄多少?

輕輕合了合眼,她嘆出一口氣,低聲應道:“那,便如城主所願吧。”

……

……

夜深,華燈。

曲袖流觞喧嘩的大門口,噠噠行來一輛馬車,停在門前臺階一側,并不顯眼。但随着車簾打開,有靈巧的丫鬟跳下,返身自車中迎出個嬌滴滴的美人來,衆人的眼睛便都直了。

金搖顫顫,蓮足輕移,正合了那句低枝拂繡領,微步動瑤瑛,無限風情,風情無限。

此起彼伏的驚嘆聲中,明晰雲羞怯的垂着頭,恰似一朵睡蓮不勝風露。有微風吹過,她如緞似瀑的長發揚起動人的曲線,幾縷滑落,拂過嬌豔的臉頰,一只芊芊素手随即探出鬥篷,輕柔撩開落發,一時間仿佛美玉與玄錦放在了一處,好不賞心悅目。

只是如此簡單的一個動作,便叫衆人心折,無數竊竊私語聲響起,詢問這是何人,卻無人得知。

明晰雲在丫鬟的攙扶下步上高階,早有龜奴迎了上來,見到她也是一愣,怯聲問道:“不知小姐……”

“呸呸呸!”那伶俐的小丫鬟開了口,連珠炮一般字字利落:“你是個什麽東西,也配和我家姑娘說話,快叫那老鸨子過來!”

龜奴一驚,連連作揖:“正是,正是,小姐稍候!”說着連滾帶爬的向裏面跑去。

明晰雲搭着丫鬟的手略略收緊,低聲說道:“曲離,不要太過了。”

小丫鬟正是那古靈精怪的曲離,聞言撅了撅嘴,卻聽命不再多言。她領了蘇城主的命令扮演明晰雲的丫鬟,就算心中千般不願,也不敢違抗上意,壞了大事。

稍晚時候,明晰雲已經和曲袖流觞的主事媽媽坐在一個屋裏頭,她想起之前的遭遇,不禁暗自感慨,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那媽媽瞧着三十出頭,風韻猶存,除了衣領稍微低些,其餘打扮還算得體,并無想象中的濃妝豔抹、低俗不堪。她見明晰雲只是靜靜坐着,并不說話,忍不住問出了聲:“不知姑娘前來所為何事?”

她的稱呼已經從初見時的“小姐”變成了“姑娘”,自然是看見明晰雲脫了鬥篷後露出的長裙并不算守禮,絕非良家小姐穿得的,為人圓滑可見一斑。

明晰雲笑了,仿佛有千萬芙蕖迎風盛放,又似流光明珠熠熠生輝。

“媽媽你看,我容色如何?”

“自然是閉月羞花,傾城傾國。陌娘在這莺燕之地生計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到姑娘此等容貌。”主事媽媽由衷稱贊道。

“那麽,我便留在這曲袖流觞可好?”明晰雲巧笑嫣然。

陌娘驚的“啊”了一聲,轉瞬又喜笑顏開:“姑娘是要自賣其身?”

“不,我不賣身。”明晰雲拂袖站起,行至窗邊:“所願所圖,只是一安身立命之所。”

“這是何意?”

她轉眸輕笑:“只接客,不過夜。”

“這……恐怕……沒有先例……”陌娘失望至極,吶吶的說。

明晰雲倚窗望月,在月光和燈火的交映下,她如仙子出塵脫俗,直叫那見慣了庸脂俗粉的老鸨看直了眼。

“媽媽不是也說,我的容貌是您平生未見嗎?”她掩唇輕笑,轉目間仿佛星辰入海:“何不就破例一次?我自有我接客的規矩,而媽媽您,好處也定然不會少的。”

說着,她取出一方絲帕,在殷紅唇角輕點幾下,不經意般松開手,那絲帕飄飄蕩蕩掉下樓去,立時喧嚣乍起,樓下的人群竟開始争相搶奪起那絲帕,沖撞之聲清晰可聞。

陌娘眼珠一轉,登時做了決定:“如此這般,姑娘你便試一次,若是能掙得十兩金,我便再不計較!”

“十兩金!你還不如去搶!”曲離跳了起來,忿忿斥責。

“曲離!”明晰雲喝止出聲,漾出明媚笑容:“媽媽,這便說定了!”

陌娘欣喜難耐,轉而問道:“那姑娘的名字是?”

“我的名字……”她還未考慮此事,愕然愣住:“明……嗯,闵、闵塵。”雲落為塵,再合适不過。

“闵塵,憫塵,好像個尼姑,” 陌娘不甚滿意,“我給你換個名字,闵塵……塵闵,就叫……嗔茗吧!”

“如此……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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