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緣不知(一)

? 六月初六乃是天母娘娘壽誕之日,按照昌國的習俗,上至皇家豪門裏的貴女,下至平頭百姓家的民婦,大都會在此日前往寺廟祈福,為自己和家人的安康平順求一個好前景。

喬氏也在今日出了門,前往京郊的長隆寺,護衛的家人跟了長長的一隊,看起來甚是隆重。

她原本并不常出門,往年天母壽誕也只是在家裏供奉塑像祈拜,今年一反常态,是因為今日裏家宅不安,出了些個蹊跷之事,正巧到了這祥和之日,婆子丫鬟們碎嘴被她聽見,這才動了心決定去寺廟裏祝禱一番。

長隆寺雖香火旺盛,卻藏于深山之中,山路陡峭,信徒至此都要徒步而上以示誠心。民道擁擠,官府特意為到此的貴人們開辟了官道,臺階平整,坡道勢緩,旁邊還有供人休息的小亭子,比之民道不知好了多少倍。

喬氏早有準備,着裝輕便樸素,到了道口便下了轎,由家丁護着開始爬山。

她畢竟是深閨小姐出身,身體孱弱,加上時不時的遇到其他貴人,還得分神問禮搭話,她原本便不擅長交際,此時更覺得身心俱疲,不一會兒就開始氣喘籲籲。貼身的嬷嬷極有眼色,立刻命護衛尋了人少的亭子,扶着夫人前去歇息。

喬氏坐在陰涼的亭子裏,不由自主的長長舒了一口氣,她接過嬷嬷遞過來的茶水,剛抿了一小口,無意中瞧見亭子外面過了一個人,忍不住一樂,差點嗆到。

她咳嗽的聲音引起了亭外之人的注意,那人瞧見是她,連蹦帶跳的進了亭子,雙手一怕笑道:“我正想着今兒保不準能見到姐姐,果不其然就見着了,真真兒是心想事成呢。”

來人是個青衫少年,生的濃眉鳳目,唇紅齒白,說話動作之間爽朗利落,很是一表人才。可只要仔細一看,便能發覺這少年耳垂有洞,頸無喉結,其實是個女扮男裝的嬌小姐。

喬氏忍俊不禁道:“瞧你,堂堂的紀家二小姐又做這個打扮,害得我差點嗆到!”

紀文鳶擺了個自認風流的姿勢,得意洋洋的問道:“怎麽樣,好看吧?”

喬氏更是忍不住了,掩着朱唇笑得整個人都打顫了。

“喬姐姐!”紀文鳶撒嬌一般的跺着腳,無奈的抱怨:“人家都誇我好看的,就你不捧場,回回都笑我!”

“哦?”喬氏強忍着笑問:“誰誇你好看啦?”

紀文鳶這才想起來自己是有伴的,連忙回身要去尋,才看到那人早已立在亭外,立即迎上前去将她拉進來,介紹道:“這是嗔茗,是……我的好朋友!”

喬氏望過去,不由的吃了一驚。

真是個好看的女子,盡管薄紗覆面看不出容貌,那雙露出的眸子卻如同秋日裏安靜的湖泊,在夕陽映照下脈脈泛着漣漪。

柔情如斯,寂寥如斯。

“夫人有禮。”嗔茗半蹲,因不知道她的身份,只行了個常禮。

喬氏輕輕點頭問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生的如此秀麗。”

“呃……”紀文鳶結了舌,無措的看向嗔茗。

嗔茗亭亭而立,絲毫沒有猶豫的回答道:“奴家是桃源坊曲袖流觞的清倌人。”

這下輪到喬氏結舌了,她沒想到紀文鳶竟有這種身份的朋友,驚愕了少刻,才發覺自己有些失态,連忙柔聲道:“既然同來王母前祝禱,便都是信民,無身份之妨,姑娘請坐吧。”

紀文鳶聽她如此随和,便伸手将嗔茗拉到身邊一同坐下,高興的說道:“我就知道喬姐姐最好了!”她見嗔茗眼含詢問,才想起來自己沒有介紹喬氏,“哦”了一聲介紹道:“喬姐姐是殷戶侯的夫人。”

殷戶侯,嗔茗對他略有所聞。

這位腰纏萬貫的侯爺原本是個地位低微的商人,憑借着慧眼獨具的經商之道和祖上傳下的基業發了家,多年悉心經營,漸漸的成為昌國首富,在攻打樞國的戰役中慷慨解囊,為武勳的軍隊供應了大批的糧草和軍需,戰後隆基帝感念他的忠心,将他封為殷戶侯。

算起來也是她的仇人之一。

在她的記憶裏,此人極為倨傲,他這個侯位不過是個沒有實權的虛職,不需上朝,私下也從不觐見武勳,故而嗔茗竟然從沒有見過他。不過正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個短命的侯爺在武勳繼位一年不到時,便在探親路上被流匪取了性命,留下無數的家財都被武勳設計納為己有。

想到此處她忍不住目露嘲諷,擡眼發現喬氏正若有所思的瞧着她,轉而笑道:“奴家身份委實卑微,還是到亭外候着吧。”

紀文鳶連忙阻止:“哎呀呀,喬姐姐都說了不打緊,你還計較什麽,快好好坐着,我還等着聽故事呢!”

喬氏也出言阻攔,嗔茗腦中突然有些想法,便順勢留了下來。來之前紀文鳶就鬧着要聽故事,她原是想說一個公子小姐花前月下的段子,眼下卻又臨時換了主意。

“今兒個給你說的故事是我從別人那裏聽來的,是個讓人有些傷心的真事。”嗔茗輕嘆了一口氣,緩聲講述起來:“以前坊裏有個清倌人叫做韻娘,她運氣好,接客沒有多久便遇到了一位知心的公子……”

她将那二人的深厚情誼描述的繪聲繪色,紀文鳶原本便是情窦初開的年紀,對男女之情極是向往,聽得尤其出神;喬氏已嫁人生子,便有些心不在焉。便在此時,那故事的劇情開始峰回路轉。

“梁公子跪在院裏淋了一晚上的雨,終于求得父母松口,準他将韻娘納做妾室。原本是有情人終得眷屬的美事,誰知在韻娘嫁過去的第二年,那梁公子便因病故去了……”

紀文鳶瞪大了眼睛,喬氏覺得有些意外,也着意聽了起來。

“……韻娘悲痛萬分,暈厥過去,才發現自己已經懷有身孕。她的公公婆婆自然是欣喜萬分,命令下人們仔細照看。可是好景不長,體弱的婆婆因為痛失獨子抑郁成疾,不久便也撒手人寰,公公将內院中大小事務交給了姨娘處理,那些庶出的兄弟姐妹嫉恨韻娘出身卑賤卻懷有嫡孫,便使盡手段來折磨她……”

嗔茗講了兩個她在宮裏曾經目睹的算計陷害之法,成功的把二人的臉都吓白了。

“她百般小心,可失了丈夫呵護,又沒有娘家照顧,哪裏能抵擋四面八方來的暗箭。可憐她腹中孩兒,未滿七個月便被催生,費盡心力才保住性命,盡管先天不足、體弱多病,卻還是聰靈可愛,韻娘為了這孩子不辭辛勞,卻終是孤木難支。硬撐了兩年,一日不防,那孩子便被那些觊觎家産的親戚給推到湖裏淹死了……”

二人聽得一聲驚呼,喬氏眼中隐隐有淚光閃爍。嗔茗瞥見了,心中一穩,果然她沒有記錯。

這位侯爺夫人的出身并不好,似乎是個一般人家的庶出小姐,是在殷戶侯發家之前與其定的親事,殷戶侯一生只娶了這麽一位夫人,育有獨子,按理說應該風光無限,可實際上喬氏卻很少在外露面,即便出席場合也總是膽小低調,不善交際。似乎武勳私底下還曾經跟什麽人笑過,說他們夫婦“難登大雅之堂”。

如此內斂的人,心事總是要重一些的,這樣的故事講給她聽,事關孩子,更是能夠感同身受。

就看她能不能居安思危,設法提醒殷戶侯了。

當然,嗔茗沒有期望單靠這一個故事就改變歷史,她只是想把握住這次機會埋下一顆種子,如果有時機能夠催得生根發芽,就會阻止武勳得到殷戶侯的財産,那才是真正的有心插柳柳成蔭了。

從長隆寺出來,紀文鳶叽叽喳喳的講着笑話,早已将之前的故事抛諸腦後,喬氏表面上行為如常,眼角眉梢卻始終帶着些若有所思之色,嗔茗暗暗瞧着,藏在面紗之下的唇角微微揚起。

正所謂上山容易下山難,腳下的路看似平整,若是不小心卻很容易失去平衡。嗔茗一邊與紀文鳶說笑,一邊打量喬氏神色,難免有些心不在焉,不經意間腳下石子打滑,她一聲驚叫向下跌去,喬氏離得近,猛地伸手想要抓住她,自己卻險些翻下石階,被貼身嬷嬷一把扶住,嗔茗的胳膊從她指尖劃過,終究是沒有抓到。

嗔茗只覺一瞬間天翻地覆,她吓得閉住雙眼,手卻下意識的緊緊抱住自己的肚子。

“孩子!”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發生,她猛地被一個懷抱穩穩接住,颠簸之下,發髻裏插着的和田玉簪滑落,掉在地上一聲脆響,她聞聲心頭一驚,後怕的冒了一身冷汗,喘了好幾口氣,才顫抖着睜開雙眼。

面前是個身着錦袍的男子。

“侯爺!”紀文鳶驚喜的叫道。

“夫君!”喬氏也如釋重負。

原來是殷戶侯卓千陵到了。

嗔茗顧不上多看那人的相貌,連忙退後幾步,躬身施禮:“多謝侯爺。”

“起來吧。”那聲音如石上清泉晰朗悅耳,又有說不出的慵懶之意,聽着很年輕。

也對,算起來,他應該還不到二十五。

嗔茗一顆心還在砰砰狂跳,腿腳更是綿軟無力,強撐着站起來,就聽到喬氏的嬷嬷在喊:“侯爺,夫人的腳扭傷了!”

她只覺得有陣風從身邊吹了過去,便聽到卓千陵的聲音已在身後:“靠着我別動。” 沒有責備和質問,語氣中滿是關切。

轉過身去,她忍不住好奇擡頭望去,卻見喬氏已經依偎在卓千陵懷中,他低頭專注的看着她,雙臂輕攬,一副恩愛非常的樣子。

“侯爺是專程來接喬姐姐的嗎?”紀文鳶滿臉羨慕:“真是鹣鲽情深啊!”

“文鳶,怎麽還是這麽頑皮,要是被國公看到,可又要挨訓啦!”他擡起頭來,面露淺笑,眸含揶揄,終于讓嗔茗看清了他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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