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紅線引(四)
? 嗔茗猛地一掙,從噩夢中清醒過來。
後背火燒火燎的疼着,她茫然的喘着粗氣,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那夢境實在過于真實,又牽扯上了她幼時舊事,即便現在醒了過來,她還覺得自己的心狂跳不已,靜靜的緩了一刻,才終于冷靜下來。突然想到之前發生的事情,她驀地一驚,下意識的伸出右手去摸自己的肚子,可剛剛一動,手腕便痛的像是要斷掉一般,她忍不住叫出了聲。
“啊!”
外間有人聽到她的聲音,風一樣的跑過來撲在床頭,她勉力扭頭看去,是曲離。
“你醒了!感覺怎麽樣?”小丫頭的臉上全是惶恐,一雙杏眼水汪汪的包着淚,感覺若是嗔茗說出什麽不好來,她就會立刻哭出來似的。
“曲離……”見她這樣,嗔茗的眼淚頓時湧了出來,她的嘴唇顫抖着,無聲息的開合幾次,終于問出了聲:“孩子……是不是……”
曲離伸手來替她抹淚,可自己的眼淚也控制不住撲索索的掉了下來,落在福字紋的錦被上,綻成了一朵朵暗色的花朵。
嗔茗見她這個樣子,頓時像是墜入了懸崖,渾身輕飄飄的全沒了氣力,腦袋卻在嗡嗡作響,似乎全部的血液都湧了進去,橫沖直撞的想找個出路。
曲離抽泣了一聲,哽咽着說:“你別太傷心了……”
她換了左手去摸,掌下不見曾經熟悉的隆起,輕輕的撫了幾下,又狠狠的攥了起來:“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回想當初剛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她心中不是沒有恨的。這個孩子的存在,對她而言是屈辱,是痛苦,她也曾糾結過、掙紮過,可每每想到這個孩子恐怕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血脈之情就讓她始終沒有辦法狠下心來。
卻沒料到,老天卻在今日幫她做出了選擇。
曲離咬着嘴唇不敢哭出聲,二人一躺一跪,屋中安靜的沒了任何聲音。
許久,終于聽到嗔茗啞着嗓子問:“我們這是在哪裏?”
“是侯府的客房。”曲離見她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床頂,怯怯的說:“都怪我,要是不離開你就……幸虧遇到了殷戶侯,不然還不知會怎麽樣……”
對了……是殷戶侯救了自己。
好巧……
嗔茗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一切,頭隐隐作痛,有什麽想法呼之欲出,卻又有些拿不準。
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曲離連忙應了一聲,放下綢绫床帳,跑去開門。
“你們姑娘醒了嗎?”她聽到有人在問曲離,是卓千陵。
沒有聽到曲離的回答,想是點了頭,稍後便聽到二人走了進來。
卓千陵的聲音傳了進來:“原本不該打攪姑娘休息,只是現下出了些狀況,須得勞煩姑娘。
嗔茗有心起身相迎,但稍稍一動渾身便疼痛難忍。卓千陵見到床帳晃動,知她心思,連聲阻止,她這才躺穩說道:“侯爺切莫客氣,嗔茗得您相救,又在府上叨擾,做什麽都是應當的,哪裏擔得起勞煩二字呢。”
卓千陵沉吟一下,說道:“是這樣,那個男的,死了。”
嗔茗登時瞪圓了眼。
死了?怎麽會?她明明是刺在了肩下,加之力氣小,并沒有刺得太深,逃跑時還看到他在掙紮,委實不該致命啊。
除非……
她驟然打了一個冷戰。
卓千陵不知她在帳中的反應,繼續說道:“京兆尹來拿人,我……別無他法,便說已經贖了姑娘入府,他倒給了我幾分面子,草拟了一份口供,拿來給你看看,如若沒有問題,就在上面畫個押,此事便算了了。”
嗔茗躺在帳內,恨得幾乎要咬碎銀牙。
為了脅迫自己聽命出嫁,他竟然使出這等卑劣招數!
這世上哪有什麽巧合,那惡徒說不定是早早跟蹤自己,伺機下手,就等着他英雄救美,讓自己感恩戴德;事成之後再殺人滅口,栽贓于她,将她逼入絕境。這樣步步緊逼,手段陰狠,真當她是個傻子嗎!
她可憐的孩子,竟是被這樣的陰謀奪去了生命!
不知為何,卓千陵也沉默了下來,屋中頓時只剩下三人的呼吸聲,曲離有些不安,喚了一聲:“姑娘?”
既然如此大費周折,就讓他如願!
“侯爺待嗔茗恩重如山,奴家謹記心間!”她不怒反笑,嬌聲說道:“曲離,将口供拿進來。”
曲離從卓千陵手裏接過口供,鑽進帳來,舉着讓她看。
那口供洋洋灑灑一大篇,大體的意思是說殷戶侯與新納的妾室采買胭脂,途中經過一片桃林,二人入林賞景,無意走散,妾室遇惡徒王某。王某觊觎該妾美色,欲行不軌,被聞訊而來的殷戶侯撞見,執匕刺死。
什麽?
嗔茗脫口問道:“怎麽說是侯爺……”
話問了一半又停住,她明白了,這麽寫,他并不需要承擔什麽,卻能讓自己能更加感激。
卓千陵似乎是回憶起了什麽,頓了一下,才含糊其辭的回道:“那把匕首……說是我做的,原本也是合情合理。”轉而又說道:“姑娘要是沒有別的問題,就請畫押吧。”
他果然已經認出了自己。
嗔茗默默冷笑,毫不遲疑的在卓千陵的手印旁邊摁上了自己的。
如此這般順水推舟,嗔茗再也沒有回曲袖流觞,她頂着妾室的頭銜住了下來,沒有操辦喜事,也沒有與卓千陵同房,甚至都沒有搬出客房,府中上上下下的家丁奴才們,便都統一了口徑,齊聲喚她一聲“如夫人”。
之前嗔茗已想好嫁入卓家,原本對所要面對的一切都有所準備。可是如今她被陰謀陷害,心中總有一股忿忿之氣難以平息,聽到下人們這樣稱呼,難免又往陰暗處想,覺得這“如夫人”的稱呼高于一般妾室,定然是那卓千陵有意讨好與她,不知要再使出什麽陰謀詭計來。于是日日防備,等着他暴露出所圖之事。
誰知一連養病月餘,除了喬氏時時前來探望,送來滋補湯品以示侯爺恩寵,竟完全不見卓千陵的面,她有些想不通,卻不敢放松,更加警覺起來。
便在這樣繁瑣的心思中,日子如秋風掃葉一般利落的流逝,窗外的粗槐只剩下幹瘦的枯枝,門口也換上擋風的厚棉簾子。
嗔茗身上的傷都已經好利索了,只是右手腕還不大敢動彈。這一日天氣晴好,曲離提議去園裏走走,她并不甚感興趣,但看着曲離失望的神情,不由心中一軟答應下來,于是一番拾掇,裹着一件狐皮大氅便出了院門。
殷戶侯的園子修的很是華麗,嗔茗一邊逛着,一邊暗暗鄙夷他品味膚淺,不改商賈本色。
一路上鮮少遇到什麽人。嗔茗這些日子早讓曲離打聽清楚了,那殷戶侯與夫人喬氏夫妻情深,除她之外竟然連個侍妾都沒有,諾大的府邸裏總共只有三個主子,下人們也樂得清閑,憊懶耍滑都是常事。今日一看果然如此,嗔茗心裏倒暗暗放了心,畢竟她不能安于後院,護院松懈些,于她而言是件好事。
不知是路過了第幾個漢白玉石雕欄的小橋,嗔茗終于受不了這種毫不掩飾的炫富,扭頭想要跟曲離點評兩句,卻發現她也正盯着那精致的欄杆目不轉睛,神色中竟有一絲異常的悲楚之色。當下心中疑惑,試探着喚了一聲:“曲離?”
曲離像是突然驚回神來,直愣愣的望向她,語氣生硬的問:“什麽?”
嗔茗搖搖頭,好奇道:“你怎麽了?”
曲離眼中有慌張一閃而過,緊接着又做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沒怎麽啊!就是……看這欄杆修得好!”
嗔茗在看看那欄杆,又看看她的臉,半晌輕輕一哼:“好什麽啊,縱然是翀安産的絕品,也受不了這般牛嚼牡丹的用法。”
曲離的眸子猛地一縮,連忙掩飾的扭過頭去:“是嗎?我……就是覺得好看,別的可不懂了。”
嗔茗沒有看到她神色的變化,卻直覺的感到不對,剛想再問,卻聽的旁邊假山上傳來了男子爽朗的笑聲。
“看來我這院子,修的不甚和姑娘的胃口。”
緊接着又有女子柔和的聲音傳來:“侯爺當罰,哪裏還有稱呼自己的如夫人為姑娘的道理。”
聽聲音正是卓千陵和喬氏二人。
嗔茗循聲望去,見那土石堆就的矮山上蒼松掩翠,一片郁郁蔥蔥中高高挑出一角飛檐來,原來隐着個亭子。
于是尋了石階走上去,才發現那是座莊重質樸的重檐八角亭,上挂匾額“兩宜亭”,內有石桌石凳,卓喬二人正圍坐其中,手上捧着熱茗,卻不見有丫鬟仆婦在旁伺候。
嗔茗便也遣走了曲離,走近了蹲身行禮:“不知侯爺和夫人在此,嗔茗言語造次了。”
先應聲的卻是喬氏:“妹妹快些起來進亭子裏暖暖,正說着過會兒要去尋你,這麽巧你就來了。”複了又說:“都是自家人,又是在自己的園子裏,說什麽都無妨的。是吧,侯爺?”
她這最後一句卻是沖着卓千陵說的。嗔茗已然起身,也跟着向卓千陵看去,見他表情無奈的點點頭,瞧着喬氏說道:“唉……話是無妨,不過這橋得重新修修了!”說着眼風一斜,輕描淡寫的瞥了一眼嗔茗,那神色中竟含了幾分幽幽的埋怨,把嗔茗看的一個哆嗦。
喬氏“噗嗤”一聲笑了,讓了嗔茗進亭坐下,一番關切問候自是不提。嗔茗這才瞧見,桌椅周圍放了幾個掐絲琺琅銅箱籠罩的炭盆,燃着極好的炭,絲毫不見煙氣,還将整個亭子都烘的春意融融。這還不到立冬便如此奢侈,難免又惹得她一陣腹诽。
便在此時突然聽到卓千陵問她:“嗔茗,你本名叫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