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故人至(一)
? 她回過神來,扭臉望去,見他表情玩味,唇角含笑,清亮的眸子似乎徑直看進了她的心裏,頓時防備起來,回想起當初告訴陌娘的假名,掩飾着表情答道:“闵塵。”
“既然入了侯府,就不要再叫以往的花名了。”卓千陵漫不經心的喝了口茶,思索着說:“只是你這本名未免太過冷清了。”
喬氏察言觀色,在旁搭腔道:“妹妹洗盡鉛華,猶如重生,不如,侯爺幫妹妹改個名字吧。”
“如此可好?”卓千陵聽罷,不置可否,而是向嗔茗問道。
她哪裏能不同意,反正這名字也是假的,改便改了,于是莞爾一笑道:“但憑侯爺做主。”
“畢竟是你自己的名字,可有中意的字嗎?”他似也料定她不會反對,又問。
她輕咬櫻唇,思索片刻後探詢道:“喚作疏塵,可好?”
“闵疏塵……”他望向園中蒼翠斑駁,池水粼粼,目光悠遠而清澈:“疏者,遠也。意頭是好,可襯不起卿這般的脫俗容姿。”
嗔茗嬌羞一笑。
指尖輕輕一扣桌子,卓千陵輕聲吟道:“紅塵久住,仙馭淩波去,步裔裔兮曜殿堂,婉若游龍乘雲翔【1】。闵婉塵,如何?”
他微微歪着頭保持着詢問的姿勢,斜飛的長眸中閃爍着光彩。
嗔茗起身施禮,明眸楚楚動人:“孤負歲寒幽意,如今卻與春宜【2】。婉塵謝夫君賜名。”
三人又是一番談笑,嗔茗,現在該稱呼為婉塵了,暗暗觀察二人,心中防備愈盛。
卓千陵的城府之深自是不用說,他閉口不再提那匕首之事,仿佛完全不介意自己的來歷一般。回想第一次見他時,覺得此人冷靜淡然,可是相識之後,他又時常是一副奸猾的樣子,有時甚至舉止輕浮,不知那副臉孔才是他的真面目。
而喬氏定然也并非單純之人。她言辭中都是對婉塵的愛護關照,毫無妒忌之色,即便是婉塵刻意探究,也無法從她眼中看出一絲敵意。可這世上的女人,哪有如此大方的,可見其善于隐藏心思;而能夠主動出手促成夫君納妾,手腕更顯利落。
正在這般心不在焉中,喬氏突然“哎喲”一聲驚叫,仿佛被什麽撞了般身子一晃,緊接着,從她腰間伸出一雙小手來,将她牢牢抱住。
“咯咯……”孩子清脆稚嫩的笑聲悶悶的傳了過來,仿佛是将臉埋在了她的後背上。
喬氏也笑了出來,握住那雙小手輕輕一牽,神情溫柔的幾乎能化出水來:“你這淘氣包,快出來,見過你闵姨娘。”
從她身後探出顆毛團子似的小腦袋來,上面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尋了尋,盯住了她,再眨一眨,驀地笑成了兩彎黑月亮,只這一笑,就讓婉塵心裏的冰淩都化成了蜜糖。
那孩子又扭股糖似的躲了一會兒,任喬氏軟語勸着也不肯出來,婉塵不由偷笑,誰知一擡眼,卻撞進了另一雙深邃的眸子裏。
卓千陵似笑非笑的望着她,耍寶似的擡了擡眉毛,示意她看自己,然後掏了掏,變戲法一般從袖子裏摸出只木雕的小鳥,含着尾羽的位置輕輕一吹,那鳥兒頓時發出“啾啾”的叫聲,原來是個哨子。
那孩子發出一聲興奮的尖叫,敏捷的撲向卓千陵,又被他逗弄的蹦了幾下,才終于将那小木鳥抓在手裏,可又翻來覆去的不知該怎麽弄響它,仰起頭可憐巴巴的叫了聲:“爹爹。”
卓千陵擡擡下巴:“去問姨娘。”
孩子将那木鳥捧在胸口,猶猶豫豫的挪步過來,純淨的眸子望向她,拉着長音軟軟糯糯的喚了聲:“姨娘。”
婉塵只覺得自己的心都酥透了,抿嘴一笑,伸手點了點那木鳥的尾羽:“吹這裏。”見那孩子仍不會,便将那木鳥接過來演示給他看,可都吹響了,才想起卓千陵剛剛也含過同一個位置,不禁有些不自在,更發覺他正含笑看着自己,頓時臉便燒了起來,連忙遞了回去。
孩子一試,果然響了,頓時高興的歡叫起來。
喬氏這才介紹道:“這是我的兒子,名叫念祖,年後便滿三歲了。”
婉塵的手不自覺的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卻突然想起腹中孩兒已然不在,忍不住神色酸楚:“念祖如此活潑聰穎,侯爺和姐姐真是好福氣。”
“妹妹的福氣也是頂好的。”喬氏緩聲回道:“你別想太多,只管養好了身子,定然能夠再喜得麟兒!”
婉塵睫毛一挑望回去,喬氏神情無比真誠,竟完全看不出是在作假說虛話。
她不會……真的以為自己當初懷的是侯爺的孩子吧。
婉塵探究的看向卓千陵,卻發現那個男人正專心的看着愛子戲耍,竟似完全沒有留意她們。
這二人,到底在謀算什麽?
北風徘徊,天氣肅清,轉眼已是深冬。婉塵早在初冬便搬進了侯府西南角上的雲蔚院。這院子裏安了地龍,在滴水成冰的冬天亦甚是暖和,再加上喬氏毫無芥蒂的悉心關照,身體已是全然安然無恙。
時間如白駒過隙,又是三個月,冬去春來,冰消雪融,念祖年滿三歲,拜了啓蒙夫子,侯府裏為此特意辦了宴席,熱熱鬧鬧的請了不少客人。婉塵低調的梳妝了,陪伴在喬氏身側,接待各家的夫人們。
之前便聽聞喬氏不擅交際往來,此時一見果然如此,她明顯與這衆多貴人家眷均不熟悉,對話作答之間仍然是素日裏的那一副柔弱含蓄的樣子,又少了和熟人交流的自在,面對十數位品級不同的夫人們如細風斜雨般密匝的問話,頗為幾分應付不過來。
婉塵看不過去,便在一旁小心幫襯幾句,喬氏倒是甚為感激的看了她幾眼,可有個梳着驚鹄髻,面着酒暈妝的夫人卻言語諷刺的開了口:“如夫人還真是個妙人兒,難怪侯爺喜歡,不吝重金納回家來呢。”
其他夫人們一聽都變了臉色。婉塵的身份早已是衆人皆知的秘密,只是今日乃是侯府做東,如此毫不顧忌的說出來實在是有些失禮。
婉塵尋聲看去,認出那人是禦林軍的右統領居延福的夫人韓氏,忍不住心中冷笑。這居延福正是之前曾在曲袖流觞借酒非禮她之人,原本那次見面便想與他攀上關系,卻被有孕之事打斷,正發愁如何再疏通關系,他夫人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
居延福嗜酒好色,人品粗陋,時常流連煙花之地,而這韓氏也不是省油的燈,慣常喜歡拈酸吃醋,耍嬌撒潑,二人吵起架來連鄰居都能聽到,倒也算絕配。如今韓氏無故出言刁難她,想必也是嫉恨居延福曾經是她的恩客,醋壇子又翻了而已。
當下也不應聲,只是眉眼低垂的溫柔笑着,姿态甚低,卻又不卑不亢。韓氏縱然心中瞧不起她,卻也沒有辦法繼續出言嘲諷,只得憋氣的翻了個白眼,就此作罷。
其他夫人們瞧在眼裏,倒是對婉塵有幾分改觀,覺得她知身份識大體,并不是相像中那種不知分寸的狐媚女子,便都幫襯着将話題轉回到念祖身上,剛誇了幾句,被婉塵巧妙的一引,不知怎的就開始評議起各家的少爺小姐們。
韓氏的兒子居林正今年剛滿十歲,師從名儒蔣辭,年紀輕輕便已文采非凡,是元京城中排得上個兒的名公子。居延福夫婦視此子如心頭肉一般,二人即便鬧得再兇,也不敢在兒子面前流露半分不睦。故而此時話題一變,韓氏頓時精神抖擻,豎着耳朵就等衆人誇獎居林正。
婉塵在旁靜觀,不置一詞。果然稍候,便有夫人提到:“要說有出息,還得是居小公子!”
韓氏立即挺直了腰背,嘴角忍不住的上揚,還不停的謙虛着:“哪裏哪裏,劉夫人,你家的晟哥兒也不差啊。”
誰知那劉夫人倒是不客氣,立即接話道:“這倒是實話,我家晟哥兒……”一番自誇下來,被別的夫人拐了話頭,又不知說到誰家去了。
韓氏急的欲語還休,眼看着大家不再提及自己的兒子,一只手擡擡放放好幾次,想要打斷又覺得突兀,末了終是拉不下臉面,郁郁的窩了回去。
婉塵見狀眸光流轉,計上心頭,俯身在喬氏耳邊說了些什麽。喬氏聽着,眼睛卻亮了起來,回望婉塵,莞爾一笑,接着扭回頭去,趁着衆人說話的間隙柔聲細語的說了句:“各位小少爺都是教的極好的,我家念祖也到了該明道理的年紀,若是能多與哥哥們多接觸,想必也能學習一二。”
卓千陵助昌滅樞,是昌王面前的紅人,在座的哪有不巴結的道理,紛紛出言恭維,幾句話下來,便定了下月由殷戶侯府出資,辦個詩詞雅會,讓各家的少爺們有機會相識結交。
婉塵在心中贊嘆喬氏聰明,她只說如能讓念祖拜入蔣辭名下就好了,喬氏卻懂得将各家少爺齊聚一堂,到時候分辨優劣,自然更能為念祖尋得一個好夫子。
只是如此一試便知,她是不相信自己的吧?因為不清楚自己真正所圖的是什麽,便順水推舟,既沒有突兀的拒絕,又沒有讓自己得償所願。這樣聰明的女人,會是不善交際的嗎?
婉塵想着,望向喬氏的目光,便多了幾分意味深長。
前廳酒過三巡,大人們陸續遣了奴婢來傳話,這些夫人們便紛紛告辭而去。婉塵和喬氏送客歸來,正打算回房歇息,卻聽得又有家仆禀報,說是詢王突然到了,讓喬氏和婉塵前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