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逃走了,再一次地逃走了……
即便是有他在身邊,作擔保,名為尤加利的少女也仍舊無法擁有反抗本家的勇氣。
那種宛若林中驚鳥那般落荒而逃的姿态可憐而人無奈,赤司征十郎沉默地握着電話,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此時此刻就算是失落也無濟于事,少年将所有情緒幹淨利落地收入心底,再次擡首時那雙望管家的暗金眼眸裏便只有平靜了。
“請你帶路吧。”
離開歐式奢華風格的待客前廳,穿過一片深紅的薔薇花園,映入少年眼中的是一所身披深綠藤衣的哥特風格的紅瓦小樓,繁茂的爬山虎不加修剪,宛若怪物一般肆意而瘋狂地用觸手将房屋吞入體內,只留下一些斑駁的暗紅牆面和漆黑的栅欄,宛若童話森林裏的小小別墅,精致的複古風格美麗得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那是清浦尤加利童年時的住宅,鋪以駝黃的絨毛地毯,貼着泰迪熊的可愛壁紙,孩童甜美動人的肖像懸挂一側,在長長走廊的一邊與自己母親的遺照長久對視。
少女和自己瘋狂的外祖母于此地共處,兩人卧房間僅有一扇薄薄的牆壁,夜間的孩子聽着祖母低低的夢呓,時時因恐懼無法入睡。
她游戲室中的玩偶多半是破的舊的,病發時的外祖母用剪刀将它們絞碎了,叫女仆随随便便縫上幾針就那麽随便的扔在那裏。
其他地方,裝飾品宗教氣息濃厚,她走路時心驚膽戰,不知拐角有什麽咒印突然出現,灼傷自己的身體。
……
太多,太多了,每一個房間都保留着當初的模樣,每一個位置都記着少女痛苦的記憶,一遍遍喚醒尤加利昔時的恐懼,也向這位初來的訪客,低低地輕輕地訴說着什麽,委屈地将一幅幅鮮血淋漓的畫面展現在他的眼前。
她最初對傷口習以為常,後來找到了自己作為尤加利的名字,學習了一些人該有的樣子,也找回了疼痛,便哭了,委屈地向自己的哥哥喊疼。
可是尚且年輕的少年對此無能為力,他不能帶她逃離清浦家,只能盡力減少她回去的時間。
一切并沒有多大的改變。
唯獨教會了她失望與疼痛的滋味罷了。
于是,再後來,尤加利的孩子從老家回來的時候總是笑盈盈的,她和自己的哥哥分享母親所說的趣事,或是外祖母嚴厲的教誨,其他總是不多說,傷口小心地藏着。
這一切都讓人覺得如此痛苦,如此難。在親自來到這所深宅,終于明白妹妹所受疼痛程度之深後,巨大的憤怒從少年心底湧起,他要緊緊攥緊拳頭才能守住偏離軌道的情緒。
赤司征十郎擡頭看着眼前的老人——那位形容枯槁的夫人瘦弱又蒼老,仿佛鬼魅,仿佛幻影般,體重極輕,坐在柔軟的沙發上時,身下的皮子都不起一絲褶皺。
“這是我第一次招待征十郎來這所宅子吧?”
清浦夫人蓄着一頭銀發長發,整齊地盤起束在腦後,披着一件深紅的流蘇披肩,雙手交疊在腿上,就像是普通的鄰家夫人在同孫兒聊家常,笑容慈祥且溫暖。
“雖然聽起來有點見外,但這裏是屬于我和那孩子的私人回憶,并不喜歡招待人來的。”
“……可你突然向我提出了有趣的請求,真是吓到老人家了。”她用手掌掩住嘴唇,望向一邊的赤司,口吻揶揄。
“我還以為那孩子最喜歡的人是我,會一直和我在一起呢。”
“但孩子總有一天會離開家人的。”
少年想要帶着自己的妹妹離開那場夢靥。
既然教會了她一點人類的幸福的人是他,那麽維持住這份幸福也成了他的責任。
……
“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今後也想繼續照顧她的生活。”
面對來自長輩的調侃,少年面色沉靜如水,那雙金紅的眼眸即便是在言述愛語時也少有波瀾,他說起未來的打算的時候極為慎重,缜密的話語讓人找不出什麽纰漏。
老人垂下眼簾,在少年說話的過程中,她臉上呈現出一種極為乏味的麻木,一語不發地用幹枯地手指打開了貼身攜帶的懷表,老人久久地凝視着內部女兒的照片。
“真好呢,尤加利和她的母親都是這樣,都離開我了,到池袋上學去了。可這孩子不一樣,她會嫁給你,會更幸福……”
“就像是往日的遺憾被彌補了一般,聽上去真讓人欣慰。”她撫摸着愛女的輪廓,癡迷地看着,聲音也出奇地溫柔。
到這裏為止,來自赤司的請求似乎已經得到了老人的肯定。
而下一秒,清浦夫人擡頭凝視着赤司,她還是笑着的,深情而溫柔地回憶着往日溫暖的記憶,只是那雙深深嵌在臉上的眼眸靜靜望着少年金紅的雙眼,那視線仿佛一雙無形的手臂,冰涼而蒼白,冷漠地摸向他內心最為隐秘的地方。
“你像你的母親詩織一樣,也是個溫柔的孩子呢……”
“她來我們家玩過,是個好姑娘啊,溫柔又愛笑,一定比誰都愛着你。”
“可惜她只教了你五年,接下來陪伴你的是征臣。”
清浦的笑容不斷擴大加深,鋒利的嘴角隔開臉上堆積的褶皺,僞裝的皮囊破開一個口子,漆黑的惡意自縫隙緩緩流出。
“那孩子,你告訴我,你覺得你的父親愛你麽?”
“你的父母教給你的愛又是什麽呢?”
婦人的話語刺痛了那個被母親留在人間的小孩,令異眸的少年呼吸一頓,他平淡地敘述着父愛如山,培養合格的教育者不宜輕易流露感情。
而愛情,愛情是……
清浦側耳傾聽着赤司的話語,看他冷凝的表情在自己嘲諷的注視裏躁動,她的興致随着一個又一個追問急速上升,到了最後尖銳而愉快的笑聲沖出她濕潤的喉嚨,她興奮地連說話都帶着顫抖。
“好孩子,好孩子,你真是個溫柔的好孩子。” 她大力拍着沙發的靠手,笑得直接流出了眼淚。
“你和我一樣,一定會讓尤加利,我的孩子幸福的。”
那怪物一般的老人所言話語連同那瘋狂的笑聲都是如此的荒誕,宛若最為惡毒的詛咒,無情的嘲笑着今日訂下的婚事。
誰規定了做父母的就一定要愛着自己的小孩呢?
太短了,太短了,少年只得到了母親五年的溫柔,學了些皮毛,把那僅有點溫暖給了摯友,給了珍愛的妹妹。可然後呢,不被愛着便無法愛人,沒有受過溫柔的對待,就不懂得溫柔的照顧他人,懷着的盡是些殘缺的東西,又該怎麽真正愛上別人呢?
不過是一點惶恐一點刺激就能讓少年躲到心靈的暗處,捏造出一個更強大的自己去面對這令人不安的世界。
就算被說偏激也好,被說極端也罷,少年仍需要一個更加堅定的,更加強大的,能夠掌控一切的,不斷追求勝利的自己,好來守護住他重視的一切……
……
所有的事情在這次對話之後暫時告一段落,天色已晚赤司征十郎便被安排在這所小屋居住,他在清浦夫人的默許下,走進了尤加利的卧室裏。
少女有一間小小的窗子,拉開那扇厚重的紅窗簾,首先看到的是爬滿窗框的薔薇花形銀栅欄,那扇牢籠緊閉,沒有鑰匙無法打開,小小的吸血鬼若想要推開玻璃透氣只能将手臂從小小的空隙裏伸出,少不了一番灼傷的痛苦。
那可憐的籠中鳥在幼時時常站在窗前發呆,看碩大的月亮,看灑滿銀輝的漂亮花朵,內心滋味無人能體會。
從無言的漆黑走進那片皎潔的月色之中,赤司此時也正在那扇窗前,他掏出手機再次連通了之前中斷的電話。
他聽着那頭妹妹的話語,靜靜聽着,認真地聽着,像是會完全刻入內心深處地那般全神貫注,心裏想的話很多,像是——
你會嫁給我的。
我就要将你帶走了。
你不會再痛也不會再哭了。
雖然清浦夫人的話語令他憎惡,令他感到了些許的動搖,但是少年依舊堅信着自己在面對妹妹時,那份柔軟而溫暖的心情不是作假,那些都是他真實的心情,是他的願望。
“哥哥沒事,我說過要保護你。”
少年在說這句話時,雙眼不再是異色,沉着一片最為溫柔的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