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趕到醫院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

昨晚得知消息後,縱使裴銜意再怎麽假裝不在意, 神色卻一直不自覺地緊繃着, 甚至有點說不清的焦慮。

事實其實和謝知猜想的差不多。

九歲之前, 裴銜意與父母的關系很好, 親近孺慕。他的整個世界裏, 最耀眼、最尊敬的就是裴争虹。

偷聽到的那場對話讓他讓他錯愕震驚,父親的形象崩得一塌糊塗。

等到後來母親去世,洛蓁被接回來,他對裴争虹的感情轉變為了憎恨。

他覺得裴争虹是在把他趕出去。

的确,他們除了血脈相通外,親情都是假的。裴争虹照顧他,不過是在盡法律與道義上的責任。

謝知握了握他的手,察覺他掌心有點冰冷, 知道他可能是吓到了。

昨天下午,就在謝知和裴銜意在廚房裏準備年夜飯時, 裴争虹從書房裏出來, 從樓梯上摔了下去,跌破了額頭,昏迷不醒。

裴銜意回過神:“沒事,随便過來看看他, 看完了帶你去跳傘, 我有USPA。”

謝知:“說前一句話的時候不要心虛地移開眼。洛姨。”

洛蓁等待已久,見到兩人,擠出點笑容。

她不放心地在病床邊守到現在, 臉色憔悴,即使這樣,看着也優雅溫婉:“小意,你爸爸剛醒,醒來就執意想回家,說今天是春節,怎麽能在醫院度過。”

她無奈:“他有時候真的很死腦筋,我說不過他,你來勸勸他吧。”

裴銜意好笑:“進去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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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蓁并沒有告訴裴争虹自己通知了裴銜意的事,領着兩人推開門:“争虹,你看看誰來了。”

裴争虹正在看報紙,聞言耳尖一動,平靜地放下報紙,眉頭皺着:“你通知他們過來幹什麽,又不是什麽大事。”

“看起來确實沒什麽大礙,”裴銜意打量他幾眼,“既然您沒事,那我們走了。”

裴争虹一口氣哽在胸口:“……”

看他張口欲言,卻又礙于什麽似的板起臉,手上要把報紙捏成團了。謝知暗暗搖頭,掩唇輕咳一聲:“有點累,坐下來休息會兒吧。”

裴銜意從善如流:“好,聽你的。”

坐下來後氣氛更奇怪了。

就像某次裴争虹打電話給裴銜意時說的話一樣,撇去裴銜意車禍那幾次,父子倆已經四年多沒見面、更沒好好地說過幾句話了。

謝知和洛蓁父子倆留點空間,一同起身離開。

病房門咔噠一聲關上,裴銜意老神在在地靠坐在椅子裏,翹着腿望了會兒窗外的陽光,方才開口:“沒什麽想說的嗎?洛姨電話裏語氣那麽慌張,是為了讓我過來看看你吧,你要是不說話,就辜負她一番心意了。”

裴争虹依舊沒說話。

謝知的話也很少,裴銜意擅長和這類寡言少語的人交流,但對裴争虹沒這份耐心,抱着手扭回頭:“您沒什麽想說的話?那我說。上回公司的事多謝你替我壓陣,否則事情沒那麽容易解決。”

裴争虹掩飾性地攥着那份報紙:“職責。”

“父親的職責還是董事長的職責?”裴銜意脫口而出,頓了頓,托着腮淡嗤了聲,“抱歉,昨晚沒睡好,當我沒說。總之多謝你。”

“……我們已經生分到連這個都要道謝了嗎?”裴争虹沉默了會兒,緩緩道,“小意,我總是以為我們已經和解了,但你還和我保持着距離。”

“這是應該的。”

“你還在記恨着我和你媽?”

裴銜意想了會兒,學着謝知誠實回答:“有時會吧。”

見裴争虹依舊沒有要開口的意思,裴銜意漫不經心道:“話說完了,沒什麽事我帶知知玩會兒就走,不打擾你和洛姨了。”

裴争虹的眉峰蹙了起來,眼睜睜看着他即将走出病房,終于倉促開了口:“還有一件事。”

裴銜意腳步一頓:“什麽?”

“今天是大年初一。”裴争虹疲憊地揉了揉額角,“留下來……一起吃頓飯吧。就一頓晚飯。”

病房裏是長久的靜默。

随即,裴銜意輕快地回答了聲“行”,反手掩上病房門,去找謝知了。

裴争虹呆愣愣地坐在病床上,直到洛蓁推門而入,才如夢方醒,冷着臉在商場上能吓到一片人的裴董和妻子對視一眼,不太相信地伸手掐了把自己。

洛蓁緊張:“怎麽樣?”

“……答應了。”

洛蓁眼前一亮:“好,我馬上叫廚師準備晚飯!”

倆長輩在病房裏樂呵,裴銜意則卷着謝知出了醫院。

“直接離開?”謝知猶疑,“不用送你爸回家?”

“他老大不小了,還有洛姨在,用不着我們,八成還會嫌棄我們礙眼。”裴銜意低頭啾地親了口他的發頂,“對了,他邀請我們留下來吃晚飯,應該是洛姨讓他說的,表情僵硬成那樣,不情願可以不開口。”

像個小孩兒似的低低嘟囔了幾聲,裴銜意眼睛一彎,抱着他蹭:“我和洛姨說了晚上過去,現在帶你去跳傘。”

謝知好笑:“又撒嬌。”

“反正不在國內,沒人認識,”裴銜意得意地笑,“我租了車,走吧。”

一月A市依舊飄着大雪,這邊卻傾灑着陽光,在海面上如一道薄薄的亮紗。兩人開車經過長長的藍色海洋路,到達卧龍崗,提前聯系好的工作人員迎上來,将他們帶上飛機。

教練向兩人友好地打了招呼,并誇獎兩人長得好看,是最近來跳傘的客人裏最好看的。

飛機起飛,裴銜意親親謝知的手指:“緊張嗎?”

對高空的恐懼每個人都有,謝知是第一次跳傘,誠實回答:“有點。”

“跳傘能纾解壓力。”裴銜意低着頭,幫他系好帶扣,“要是出了什麽事,我們就是殉情。”

謝知涼涼道:“裴先生,新年第一天,您可真會說吉利話。”

裴銜意眼眸一彎:“開個玩笑,我還想和你白頭到老呢。”

飛機升到一定高度停下來,飛機艙門打開,狂風獵獵吹進。兩人綁到一起,謝知被裴銜意抱住,微微發汗的指尖攥緊了他的衣角。

極目眺望,四野茫茫,山河、城市、道路,一切都小得如同蝼蟻。

“……真是讓人恐高。”謝知喃喃。

裴銜意給他戴上眼鏡:“別怕,到了地面再吻你。”

跳出艙門的瞬間,狂風驟然迎面撲來!

疾速下墜的滋味讓人發慌,幾乎呼吸不過來,謝知的心跳急促起來,使勁抓緊了裴銜意,在狂風裏叫了一聲:“銜意!”

裴銜意的手緊緊環在他腰間:“我永遠在你身邊。”

“——遵循你內心的想法。”

裴銜意假裝沒聽見:“六七月時可以看到鯨魚,可惜來早了。”

“需要纾解壓力的不是我,”耳邊風聲哔哔,謝知的心髒劇烈跳動着,仿佛能聽到耳邊砰砰的聲音,“你知道你父親是真的關心着你,你也想與他和解。”

“別騙自己了,你不想真的與這個家庭劃清界限。”

裴銜意陡然靜默。

嘭的一聲,降落傘打開,墜落之勢一緩。

遠處長長的海岸線輪廓隐約,蔚藍的海面一望無垠,懸崖邊的大橋高大聳立,山丘、樹群、蜿蜒如飄帶的公路,一切都在陽光下與狂風裏肆無忌憚地蔓延。

謝知急促地喘着氣,手指幾乎在痙攣顫抖。裴銜意閉了閉眼,慢慢開口:“知知,我以前想,下一次和他的會面大概是他臨終前。”

他輕輕笑了聲:“和不和解現在不重要,我能處理好。別擔心。”

落地的瞬間,裴銜意穩穩地護住了謝知。

謝知的臉色發白,跪在地上一陣幹嘔,緩了好一會兒,站起來時腿還生理性發着軟。跳傘簡直能被狂風與地心引力滌蕩靈魂,這種類似于死裏逃生的感覺确實能讓人緩解不少壓力,他面無表情:“下次不陪你瘋了。”

裴銜意的心髒也在狂跳,不由分說地将他摟到懷裏,掰着他的下颔吻過去。

裴銜意十八歲時被送去部隊待了一年,回來時裴争虹和洛蓁搬來澳洲定居,企圖将他也帶過去。

裴銜意表面上沒拒絕,在他們的新家裏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背着包走了。

難為他還記得回去的路。

“那晚我沒睡着,坐在窗邊看了一晚上院子裏的松鼠,不知道天亮後去哪兒,”裴銜意說,“想起拿到的offer,就背着包直接飛去了美國,隔了幾個月才和他們聯系,洛姨被我吓哭了。”

謝知好容易緩過來:“太任性了。”

“那時候我和自己、和裴争虹還有洛姨都憋着一股氣。”裴銜意搖搖頭,“幸好那時沒找你表白,太幼稚偏執。”

兩人抵達時,晚飯已經差不多準備好了。

知道兩人去跳傘,保姆準備了洗澡水。謝知出了一身汗,和洛姨打過招呼,有氣無力地先去泡了個澡。

下樓時裴銜意不在,客廳沙發裏只坐着裴争虹。兩人對視一眼,謝知坐到他面前,兩人安靜地看了會兒電視,裴争虹先開了口:“你們相處得怎麽樣?”

“很好。”

“小意很任性。”

謝知搖搖頭,接過保姆遞來的果汁,道了聲謝:“他很聽話,您應該比我更清楚。”

裴銜意變傻的那段日子,在心理年齡還低時,乖得讓人柔軟到心坎裏去。

“……他小時候是很乖,”裴争虹略一停頓,“他是我為之驕傲的孩子。”

謝知摩挲着杯沿,淡淡道:“他這些年不與您見面,您覺得是因為他還記恨着您?”

雖然裴銜意否定過,但顯然裴争虹還是這樣認為。

裴争虹說:“當年我和他媽媽争他的撫養權,被他聽到了。”

他和裴銜意的親生母親算是好搭檔、好夥伴,也算競争對手,那樣的語氣其實很正常,雙方在争奪撫養權時,都寸步不讓,語氣冷硬。

誰能料到被裴銜意聽到了。

他們的做法确實不對,在那個懷着浪漫情懷的小孩兒心底留了根刺。

“銜意覺得,您對他只有責任感,”謝知擡起眼,眼神清淩,“您和洛姨已經組建了新家,他覺得自己不屬于這個家庭,所以離開。”

裴争虹的表情有些怔愕。

謝知喝了口果汁,臉色忽然怪異起來,禮貌地颔了颔首,走向廚房。

廚師已經準備好了晚飯,裴銜意怕謝知吃不慣,自己又鑽進廚房,翻出其他的食材,剛蒸好一條魚。

謝知走過來,身上還帶着點沐浴後的清香,沖他勾勾手指。

裴銜意喜歡死了謝知這副幹幹淨淨的樣子,俯身湊來:“知知?”

左右沒人,謝知伸手圈住他的脖子,柔軟的嘴唇湊上去,在裴銜意驚喜莫名地張開唇想要回吻時,将那口果汁渡到他口中。

“……太苦了,”謝知松了口氣,抹抹唇,“交給你了。”

裴銜意好氣又好笑:“你這是在報複我拉着你去跳傘嗎?”

謝知面不改色:“顯然,我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

吃晚飯時,謝知的嘴唇都是微腫的。

裴銜意從容地招呼洛姨:“跟着阿姨學了一段時間,又自己琢磨過,您嘗嘗我的手藝。”

洛蓁笑道:“小意也會照顧人了。”

“我一直很會照顧人。”

整頓晚飯裏,裴争虹将筷子伸向裴銜意親手做的那三盤菜的次數最多。

謝知看在眼裏,并不多說。吃完飯,婉拒了保姆再次遞來的果汁,擦擦唇角,和裴銜意到院子裏散步消食。

澳洲的後院裏總是能見到許多千奇百怪的生物,兩人走了一圈,謝知盯着遠處來偷吃的的小松鼠,問:“不和你爸多說幾句話?”

裴銜意搖搖頭:“該說的都說過了。”

兩人訂了晚上的機票,洛蓁雖然失望于他們不能留宿,不過起了個不錯的開頭,送兩人離開時,拉着謝知的手,溫柔地說:“小知以後要是有空,就來看看我吧。”

裴銜意在旁邊聳聳肩。得,這是抓住他的死穴了,知道請誰更有用了。

裴争虹掃了眼不說話的兒子,板着臉對着謝知重複了洛姨的話。

謝知:“……”

裴銜意瞟了他一眼,攬着謝知轉身離開,懶洋洋的聲音飄在晚風裏:“爸,注意身體,別老給洛姨添麻煩。”

“尤其是跌下樓梯這麽丢臉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裴寶的事也解決了

害有四章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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