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回國後,兩人先去看望了裴銜意的母親。

墓碑上的女人看起來強勢且高傲, 裴銜意長得與她完全不似, 很難看出這是對親生母子。他盯着照片, 嘴角浮起個說不上來笑, 将她喜歡的百合花放下, 沒有說話。

過了會兒,才說:“知知,走吧,她喜歡安靜。”

謝知鞠了個躬,随即兩人又去了謝父謝母的墓園。

到達墓園,順着染着薄雪的石階慢慢往上走時,謝知沉吟着,說了些與父母相處的往事。

他對他們談不上恨, 這條命是給父母給的,亦談不上厭惡, 他們養育了他。

抛去那些偏執的地方, 他們對他的确很好,幾乎寵到天上。

可是也談不上其他了。

謝知的情緒已經徹底收斂,裴銜意的心緒卻很複雜。

坦誠說來,他對謝知的父母實在談不上好感與尊敬, 若是謝父尚在人世, 說不準他會抛下所謂風度、禮儀與教養,直接上手狠狠揍他一頓。

可是他們都已經死了。

到底死者為大。

抵達墓碑前,兩人安靜地放下花束。謝知和照片上的兩人對視了會兒, 蹲到餃子的墓前,徒手拔掉覆在雪下的枯草。裴銜意也蹲下來幫忙,毫不介意名貴的衣裝沾上雪泥。

他轉眸和照片上傻乎乎的薩摩耶笑臉對上,心裏道了聲感謝。

回到家,謝知懶懶散散地和裴銜意在家待着,幾乎足不出戶。

這邊離市區遠,住戶都很安靜,少有往來,頗有點遠離塵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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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倆待在一起比想象裏還契合,謝知複健彈琴時,總是一彈一上午或者整個一下午,裴銜意就拿着本書,坐在小沙發上邊聽邊看。

複健結束,或許去後院幼稚地堆個雪人,或者回小影院裏看看電影,依偎在落地窗前琢磨晚上吃什麽,晚上出去散散步。

偶爾裴銜意加班在書房裏處理文件,謝知就安靜地待在旁邊,翻翻樂譜,或者戴着耳機聽音樂。

裴銜意還上了閣樓,将那張沒畫完的畫揭開,畫布上赫然是謝知。

晚上他們讀故事、看書、雲雨共赴,磨磨蹭蹭的,同時消極怠工:不想上班。

直到初六,回劇組的前一天,劇組群裏又熱鬧起來。

謝知靠坐在沙發上看消息,在其他人艾特到自己時,才發了個花好月圓表情包。

衆人紛紛嫌棄他的老年表情包。

正熱鬧着,跳出個電話——游導的。

謝知愣了愣,接了電話。話筒裏傳出游文骥笑呵呵的聲音:“小謝啊,至多三月底,你就能殺青了。這麽長的時間,考慮好了嗎?”

謝知果斷應道:“我接。”

游文骥從鼻孔裏嗯出一聲,似乎預料到了,抑或遇到了什麽事,沒見有多驚喜:“下午把劇本發給你。”

随即是長久的沉默。

謝知敏感地察覺不對:“發生什麽事了嗎?”

游文骥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倔牛不讓我告訴你,但是我想着,好歹你也叫過他一聲老師,怎麽能不告訴你呢。”

謝知倏地坐直,腿上的毛毯掀落到地上:“于老師怎麽了?”

回國後他和裴銜意想去登門拜年,打電話過去,于涵說自己不在A市,便算了。

之後去拜訪游文骥和陸彥博,也沒見他們神色有異,八成是近兩天的事。

“老于他……”游文骥難得吞吞吐吐,猶猶豫豫的,許久又嘆了口氣,簡略地說,“肝癌,晚期。和他師兄一樣。”

謝知不自覺地揪緊了薄毯:“于老師在哪個醫院?”

“他不肯去醫院,今早暈倒,才被我和老陸送來了市醫院,”游文骥頓了頓,“他這幾十年來,大病吃藥都撐着,從沒做過檢查,也不知道……”

是不是等急了,想去見他師兄了。

裴銜意在旁邊聽着,臉色嚴肅起來,擡手揉了揉謝知的後頸:“去換衣服,我去開車。”

謝知挂了電話,冷靜地點點頭。

于涵沒有父母,一輩子沒結婚,沒孩子,沒徒弟,不茍言笑、過于嚴厲,社交關系淡,沒幾個朋友。

他一輩子都在踏踏實實唱戲,心無旁骛,全然不介意。

所以除了那些面子上來探望的,只有游文骥和陸彥博守在病床邊。他不願意來醫院,大抵也是因為如此。

謝知步履匆匆,到了病房門前,稍作遲疑,裴銜意替他敲了敲門。

裏面傳出游文骥的聲音:“請進。”

距離上次見面,大概一月有餘,病床上躺着的人卻枯瘦得看不出原來的形貌,幹癟得失去所有水分。

謝知心尖顫了顫,輕輕叫了聲:“老師。”

于涵的精神不佳,聞聲半睜開眼。面孔消瘦過度,反而将他眉宇間那股冷如利劍的氣質修飾得愈發明顯了,他皺着眉看了眼謝知,沒好氣地瞪向游文骥:“多事!”

“好心當成驢肝肺!”游文骥翻翻白眼,扶着他半坐起來,“就那點活頭了,你不想找個給你送終的啊?非要等到臨死前叫人家孩子來見最後一面難過啊?”

于涵懶得和他多費口舌,看着謝知微紅的眼眶,吃力地招招手:“來。”

謝知心口說不出的沉,像被人壓了一塊鐵,腥澀酸楚,喉間緊繃着,緊咬着牙——他總是在遭遇離別。

于涵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腹部卻凸了起來,因為腹水,身軀顯得怪異又病态。

謝知輕輕握住他幹柴似的手。

“生老病死,人人都會經歷,”對于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病症,于涵倒顯得很平靜,聲音低啞,“難過一陣,就別難過了。人就像一截蠟燭,有長有短,我的短了些,燃盡了,該滅了。”

聽着他的話,顯得渾不關心的陸彥博和游文骥驀地一起紅了眼眶,別開了頭。

謝知張了張嘴,他不善言辭,徒勞地又叫了一聲:“老師。”

帶着點很細微的、幾乎聽不出的顫音,哭腔似的。

于涵拍了拍他的手,呢喃似的,微微嘆息:“你還有人陪,好好過,好好活。”

謝知點點頭。

“哭什麽,還沒死呢。”于涵又板起臉,對着兩個老友冷言冷語,“你們的電影拍快點,說不準我臨死前還能看看。”

游文骥簡直想扇他一巴掌,又怕給他扇散架了,剛擦去眼底的老淚,擡頭就見陸彥博悶聲不吭地盯着于涵,眼淚嘩嘩流,哭得比誰都兇。

趕緊又強打精神寬慰了下老搭檔。

謝知的眼眶微微濕潤,低聲道:“您……還有什麽願望嗎?”

看于涵的樣子,撐不了幾個月了。肝癌後期本來就活不成,何況他心存死志。

于涵笑了:“沒了。”

他早就買好和師兄合葬的墓了。

“師兄臨走前叫我發誓,千萬不要想不開,一個人好好活,”于涵的眼神飄到上空,“我靠着那句話撐到現在,他沒等累,我也累了。”

他很恬淡、很滿足,沒有勉強與不安。

意識到這一點,病房裏的幾人都沉默了下。游文骥道:“安心吧,一定能趕上。”

于涵又笑了笑,精力着實不夠花了,說着話又不知不覺睡去。

幾人悄無聲息退出病房,叫護工進去看着,不打擾他休息。

“醫生說,至多三四個月。老于沒什麽念頭了,或許會走得更早。”游文骥停頓了一下,“他早就料到這天了吧,所以也沒收什麽徒弟,他讨厭有人哭哭啼啼地送終。我們就在這最後,送他走得順順當當的吧。”

謝知默默點頭。

裴銜意将他攬到懷裏,安慰地拍了拍背。

在醫院待到下午,謝知和裴銜意才開車回家。

天色朦胧,一層黑渲染得無聲無息,鋪張開來,寒風裏一盞盞路燈亮起。謝知盯着窗外看了許久,忽然叫:“銜意。”

他緩緩轉回頭,目光有種說不出的不安:“下午陪着老師時,我忽然很害怕,怕你也會離我而去。”

“想什麽呢,”裴銜意盡量用輕松的語氣逗他,“你老公身強力壯,家有嬌妻,惜命着呢,哪那麽容易就離開。”

謝知抿了抿唇。他不是喜歡想太多的人,然而死別近在咫尺,到底有些受影響。

裴銜意看他一眼,忽然拐了個彎,找了個地方停車。

謝知回過神,還沒張口問他幹什麽,眼前罩下一片陰影。裴銜意解開安全帶,湊過來捏起他的下颔,低頭就在他下唇上狠咬一口,趁他痛着,深吻下去。

“寶寶,你應該多看看我。”

許久,他放開謝知,以拇指蹭去他唇上的水光,沉聲說,“多看看你面前不會離開的我。”

謝知喘勻了氣,看看他,終于笑了:“嗯。”

隔日一早,回到A市的小D準時來接謝知回劇組。

游文骥想在于涵走之前保質保量地拍完,假期剛回來的員工們拿到排期表,哎呦呦叫成一片,好在投資人大方,加了筆錢,把怨言給直接壓下去了。

拍攝進度加快,三月中旬時,謝知排到了最後一場戲。

虞淮為掩護傅景容安全撤離,犧牲了自己。

被炸得四分五裂那一幕是後期的工作,他最後一個鏡頭,是在火光裏回頭。那是個長鏡頭,中間穿插點回憶倒帶,主要是微表情和眼神戲。

謝知向葉南期和老前輩讨教了很久,将自己代入虞淮,回憶整部電影裏他的心路歷程,覺得差不多了,向游導點點頭。

“action!”

虞淮渾身上下都是血,臉上髒污一片,與戲臺上胭脂重抹的模樣完全不同。砰砰爆裂的火光出現的瞬間,他忽然看向了遙遠的北方。

那兒是他們的家鄉,也是傅景容今晚約他去的方向。

唱了一輩子戲,唯獨最後這一出唱得最好。

和着血與淚,他輕輕叫了聲傅景容的名字,淺淺露出個笑,幾分眷戀,幾分不舍。

傅景容永遠不會知道今夜死去的是誰,他會在大橋下等待一夜,随即和組織一起離開這裏,等到戰争結束,他會成為英雄,娶一個妻子,生幾個孩子,回顧曾經的戰事,講到他有個叫虞淮的朋友。

他會青春不在,皮膚松弛,牙齒松弛,垂垂老态。

春花秋月,一世終了。他當過得很好,只是沒有他了。

轟——

巨大的爆炸聲炸醒了整座城。

“卡!”

“恭喜殺青!”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三章~~最後的收尾

放假啦啦啦啦啦啦好多作業

假期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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