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鐘黎最終還是依楚霁之意,設法和烈焰的相關人員取得了聯系,條件已經說清,不過沒想到,周少庭給的答案居然出乎意料的爽快。
只要祁白願意,他就同意這筆交易。
時間定于周日晚上九點鐘,為公平起見,在獵鷹總部進行。
楚霁在尹宸星和鐘黎的陪同下準時到達,見會議廳被收拾得整整齊齊,可周少庭一行人還沒有來。
他坐在主位上,轉頭望向落地窗外依舊氣勢不減的傾盆大雨,不出意外的話,這應該是秋天最後的一場雨了。暖意早已褪去,如今寒冷一日更甚一日,眼看着便是冬季将至。
尹宸星站在旁邊,無聲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們并不知道,此刻,就在獵鷹總部的大門前,周少庭正随手将雨傘遞給随行人員,自己則側過身去,摟住了旁邊的清秀單薄的男生。
“冷麽,小白?”
“不冷。”祁白任由他攬着,也不閃躲,只是平靜地垂下眼簾,“怎麽,不進去嗎?”
“我怕你還沒做好見他的準備。”
祁白低聲輕笑:“我早就準備好了,自從替天把我除名那刻起就準備好了。”
就在前天,顧塵帶來了“替天”取消祁白成員資格的處分決定,并很明确地告知他,養父顧威對此并無異議,且已經表示默許。
沒有誰能解釋清楚這出于什麽道理,但這也的的确确說明,他的存在對于任何人來說都無關緊要。他在哪裏,要做什麽,即使是養父也終會覺得毫無意義。
他本就多餘。
如此也罷,至少自己從此就沒什麽顧忌了,當然,除了裏面那個他不願面對卻不得不見的男人。
周少庭說過,替自己報仇的唯一條件就是,讓楚霁徹底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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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底死心,不留餘地。
也好,也好,這樣總勝過将來讓對方時時念起,徒在心底烙下遺憾痕跡。
最好什麽也不要記得了,也就什麽都可以坦然放棄了,一個人的仇恨,何必要把彼此都拉下地獄?沒那種道理。
“走吧,不要耽誤時間。”
周少庭一時有些無言以對,只是默不作聲擡手攬住他的肩膀,兩個人一起向裏面走去。
……會議廳大門被推開。
楚霁似有感應,猛然回頭朝身後望去。
“楚少主,好久不見。”周少庭悠悠然走到長桌的另一側,同時不忘細心地給祁白拉好椅子,“喏,我請小白作為陪同,楚少主不會介意吧?”說着還轉過頭去沖祁白笑了一下。
祁白輕巧地揚起唇角,接過了他遞過來的茶水輕啜一口,目光卻自始至終也沒有朝楚霁那裏移去一分。
鐘黎看着楚霁瞬間變得蒼白沉郁的臉色,心中驚疑不定。
從目前狀況來看,周少庭似乎并沒有打算用祁白來交換獵鷹,而祁白顯然也沒把自己擺在交換籌碼的位置,他們到底在想什麽?
“周少主言重了,我自然沒有意見。”楚霁的語氣很平穩,眼神卻始終一瞬不瞬地盯着祁白不肯挪開,“敢問之前無極與烈焰商定的交易條件,周少主考慮得怎麽樣了?”
“我不是說過了麽?只要小白願意,我就沒意見。”周少庭微微側身靠向小白,幾乎要貼近他的耳邊,似是低語,卻字字清晰,“小白,你覺得怎麽樣,嗯?”
全場寂然無聲,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祁白的答案。
“……少庭,大庭廣衆的不要鬧了。”祁白微笑着伸手撫在周少庭臉上,随即很自然地轉向無極衆人一邊,聲音平靜,“楚少主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在烈焰住得習慣了,少庭又待我不薄,如此貿然離開,實在會讓人很不習慣。”
周少庭低頭,帶着調侃的語氣含笑問道:“你真的考慮清楚了?這句話說出口,可就不準反悔了。”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一個乖巧,一個寵溺,看上去就像是陷入熱戀的情侶。
楚霁的眸底剎那間飄揚起滿天飛雪,幽深如夜,寂冷無比。
這本該是一場鬧劇,然而為何自己卻看不出一點荒謬的痕跡。滿心滿眼,只是對面祁白注視着周少庭笑意盈盈的神情,他的小太陽,正在對另外的男人散發着溫暖光亮。
為什麽?那樣純淨無害的、曾經只屬于他一個的美好笑容,現在卻綻放得格外讓人心酸。
小白,這就是你最後做出的決定是麽?這到底算什麽?
無力的冰涼感迅速侵襲了四肢百骸。
“小白。”他緩緩開口,語氣仍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但只有離他最近的尹宸星聽得出來,他在極力壓抑着聲音的顫抖,“告訴我,這就是你的真實想法麽?”
我毫不遲疑地做好了将你拉回身邊的準備,為此可以無視掉不平等的交易,甚至采取極端手段也在所不惜。我考慮到了一切暗藏的可能性,卻唯獨忽略了你的心思。
你竟然不願意,你竟是要親手推開我。
這是你的真實想法嗎?為什麽。
祁白沉默很久,直到周少庭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這才如夢方醒,擡頭正視着楚霁,笑着眯起眼睛。
仍是那雙新月般粲然的漂亮眼睛,只可惜,眼底沒有再映出對方的倒影。
“沒什麽可說的了,楚少主,這就是我的決定。”他如是道,“我還有必須完成的事情,而我也不認為和你回去會有任何益處,要知道,你什麽都幫不了我,甚至說,會阻礙我。”
是楚少主,而不再是阿霁。
你會阻礙我,你是無極的繼承者,也是于靖的盟友,所以我和你回去又能怎麽樣呢?除了牽絆還是牽絆,永無盡頭。
別傻了。
周少庭适時笑道:“楚少主也聽到了,這就是小白的決定,我也不想強迫他,這樣吧,交易繼續,我事後會拟一份詳細的價目清單給無極,算作補償如何?”
這樣聽上去冠冕堂皇卻偏偏含着施舍語氣的言辭,不覺中便帶了無法忽視的占有欲,包括那種難以形容的只屬于勝利者的快感。
是的,這一局他終于贏了,哪怕不能得到心,至少,人是鎖住了。
“多謝周少主美意,但是我們的條件只此一點,既然無法成交,那便算了。”尹宸星沉着臉色替楚霁回答道,“無極至此會繼續保留對獵鷹的監管權利,畢竟再怎麽講,C城如今也還是屬于無極的控制範圍。”
鐘黎将五指自身側緩緩攥緊,一面又有些擔憂地望向楚霁,她已經做好了待會兒沖突起來直接動手的準備,但她首先得确定楚霁在想什麽,要不要選擇強行搶人。
楚霁垂眸靜默良久,而後再次擡起眼簾,眸底已經重歸一片平靜清明,将萬千失望落寞盡數隐去,他在瞬間便又恢複成了那個處事不驚、淡定從容的無極少主。
這是無極和烈焰的博弈,他沒有資格露出任何怯意。
“宸星說的,也正是我想說的,買賣不成仁義在,想來周少主也不會介意,對吧?”
“哈哈,怎麽會介意呢?一個小小的獵鷹,對烈焰也産生不了什麽影響。”周少庭朗聲笑道,“倒是這次害楚少主白跑一趟,改天我設宴賠罪如何?”
楚霁唇角微揚,恰到好處地微笑:“周少主太客氣,目前形勢緊張,我只願兩家和平相處便滿足了。”
“那是一定的,既然楚少主沒有別的事,我便先行告辭了。”
“恕不遠送。”
周少庭起身,像哄小孩般溫聲道:“小白,我們走吧?”說完突然低下頭去,就這麽毫無顧忌地吻上了祁白的唇。祁白搭在桌邊的手指微微一緊,但最終也沒有躲開,只是仰起頭閉上了眼睛。
他們旁若無人地親吻。
瓷質茶杯随着一聲清冽聲響驀然在楚霁掌心碎裂,楚霁狠狠攥着手指,任由鮮血從指間溢出,滴落在地。
他面無表情從座位上站起來,也沒理睬旁邊獵鷹首領近乎讨好的低聲詢問,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會議室。鐘黎緊随其後,尹宸星神色複雜地看了祁白一眼,終是什麽也沒說也跟了出去。
誰都不知道,在楚霁身影消失在走廊轉彎的瞬間,祁白伸手推開了周少庭,眸中光影霎時像是被歸入黑夜,寂暗無聲。
竟是連眼淚也沒有了。
“夠了,謝謝。”謝謝你的配合,演完這場戲,然而,這也不過只是一場戲而已。
如果怨恨能夠讓過往快些被忘卻,那麽阿霁,恨我吧,我不在意。
終要有這麽一天,所以,不妨再瘋狂一點,即使痛徹心扉也好過糾纏不清。
其實我早就沒資格再愛你。
楚霁拒絕了手下遞來的傘,獨自一人快步行進了漫天大雨之中,秋雨深寒濕透衣衫,他恍若未覺,只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連身後尹宸星和鐘黎焦急的呼喊也聽不到。
刻意制造的僞裝在滿世界回響的雨聲中終于盡數崩潰,腦海裏只剩下昔日祁白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在不斷重放。
……“霁爺,現在除了我,你再沒別人可以信任了,你不如賭一把,嗯?”
……“這樣吧,既然霁爺睡不着,我就來陪陪你。”
……“我只知道你傷還沒好,要拼命的話會出危險。”
……“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你要殺楚霁,我絕不可能袖手旁觀?”
……“阿霁,別這麽煽情了,聽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阿霁,別告訴我你在吃醋。”
……“阿霁,你要知道,即使我只剩下了一條手臂,也同樣可以擁抱你。”
……“阿霁,你不是一直想要我麽?今晚,最後一次,我是你的了。”……
當新月般好看的眼睛無邪彎成一座橋,當清澈溫暖的笑容把所有陰霾都驅散,你是書寫在黑暗中的童話,你是開放在星夜的煙火,直重要到無法割舍。
我是不是從沒和你說過啊?你是我的唯一。
可你卻親口說出斷念絕情的話語,原來你并不需要我,原來這一切都是我的一廂情願,可笑又可憐。
許久不見,我本以為彼此還都停在情感的原地,沒想到你早已轉身離去,只留我一人還固執地活在回憶裏。
小白,你多殘忍。
不是已經說過了嗎?過了那一晚,再也不要為了對方而流眼淚。
是的,再也不會了。
心口驀然傳來劇痛,楚霁雙膝一軟,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前跪倒,與此同時,猩紅的血液自他口中湧出,和面前的雨水融在一處。他用雙手支撐着地面,低頭阖上眼睛,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五髒俱焚。
殊不知所謂愛情,銷骨蝕心。
楚霁自那日從獵鷹總部回來後,只淡淡地告知肖然和林時伊二人交易失敗,随後仍舊照常有條不紊地處理無極事務,平靜得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然而再也沒有誰敢在他面前提起祁白這個名字。
兄弟三個都很清楚,這一次楚霁被傷得有多狠,愈是波瀾不驚,就意味着愈是心死。當初祁白給予他的溫情,如今已被一并收回,那種得到後再次失去的感覺痛入骨髓,若想徹底忘記,便只能用冰冷漠然來僞裝自己。
他又變成了曾經那個封閉靈魂而不肯交付信任的楚霁,甚至說,更加殘酷。
獵鷹前幾日已經秘密和烈焰簽訂了相關的歸屬協議,但這件事怎麽能逃得過無極的信息網?手下在第一時間就趕回來進行了彙報,對此鐘黎幾人經過商讨均決定不要輕舉妄動,先觀望一段時間再說,畢竟獵鷹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幫派,犯不着在這種時刻為了它多動幹戈。
誰知當衆人把這一意見告知楚霁讓他作最後決定的時候,楚霁沉默片刻,只輕描淡寫道了一句“立刻派人,把獵鷹這個名字永久從C城抹掉”。
永久抹掉,便意味着全殲。
“阿霁,這會不會有點魯莽了?”鐘黎起初還試圖勸說,“一個小角色而已,有必要麽?”
“如果換做別人,的确沒必要,可這次協議的簽署對象是烈焰,我不能忍受周少庭在無極的控制範圍內一再挑釁。”
“問題是這樣太招搖了,很容易會被替天再次鎖定的。”
“被替天鎖定是早晚的事情,且照現在局勢來看,烈焰根本沒有同無極合作的誠意,我還有什麽可顧慮的?”
“可是……”
“好了鐘黎姐,照我說的去安排吧。”
絲毫不留反駁餘地,記憶中楚霁極少有這麽獨斷專行的時候,鐘黎嘆氣,和站在旁邊的尹宸星對視一眼,彼此均有些無奈。
他真是變了不少。
大門突然被從外面推開,緊接着肖然和林時伊的身影一起出現在門口,兩個人的臉色看上去都有些不好看。
“肖然,十一,怎麽了?”鐘黎蹙眉,她可不希望在這種時候再出什麽狀況。
林時伊屢次欲言又止,終是什麽話也沒說出口,為難地看向肖然。後者遲疑許久,舉步走到尹宸星面前。
“宸星。”
尹宸星“嗯”了一聲,微微擡頭注視着他,想要詢問,卻似乎意識已經到了什麽:“……你是不是有消息要告訴我?”
“是。”
“暗社?”
“是……是暗社那邊送來的……”
尹宸星眸光驟冷:“別告訴我于洛出事了。”于洛被囚禁在總部無法脫身,這個念頭時時刻刻都在腦海中萦繞着,讓他分外不安。
肖然靜默半晌,輕輕搖了搖頭:“不是于洛,是魏婷惜。”
尹宸星有了瞬間的怔忡。
“婷惜她怎麽了?”
林時伊從後面跟過來,遞給他一個信封:“魏婷惜被暗社流放了,據說是被送到越南境內某地去了,于靖派人送來了這份離婚協議書,說你只需要……在上面簽個字。”
只需要簽個字,從此再沒關系,說得多輕巧。
鐘黎看着尹宸星陰郁的神色,忍不住低聲開口:“肖然十一,來人有沒有說魏婷惜為什麽被流放?”
“我問過了,本來之前她沒能殺掉宸星,于靖已經對她意見很大了,誰知道前幾天……”肖然嘆了口氣,“據說,她在夜裏潛入了于洛被囚禁的地方想放對方逃走,結果被發現了。”
想放于洛逃跑,在場的所有人都清楚,魏婷惜這麽做是為了誰。然而癡心至此卻終是難以得到回報,可悲可嘆。
尹宸星垂眸,慢慢從信封中取出那張所謂的離婚協議書,紙張被抽出的瞬間,一枚閃着柔和銀光的小物件從信封底部掉出來,不偏不倚落在他的掌心。
是那枚訂婚戒指,上面還刻着魏婷惜的名字,他記得當日戒指的款式是她自己挑選的,彼時她指着櫃臺笑着對售貨員說“就要這個”,漂亮的丹鳳眼光影微漾,美不勝收。
現在戒指卻又回到了他這裏,也許,再也沒有送還的機會。
……“記住這種感覺,別忘了,除了于洛少主,還有一個叫魏婷惜的女人喜歡過你。”是的,那個吻的觸感,他到現在都還記得。
她終歸是如願了,盡管用了短暫的時間愛了不該愛上的人,卻成功地在他心中留下了永久的痕跡,再也無法抹去。
尹宸星把自己手上那枚戒指褪下來,和魏婷惜的放在一起,而後,緩緩攥緊。
“我絕不會放過于靖。”
舊恨新仇,罪無可恕,無論要等到什麽時候,總有一天自己會讓于靖付出應得的代價。
楚霁波瀾不驚地投來一瞥,沉聲應道:“他必須死。”
必須死。
過度容忍,只會令其變本加厲。
或許,實在不該再步步退讓了。
是夜,外面冷風蕭瑟,茶館中卻是燈光柔和、暖意融融。
顧塵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微笑着給對面的客人斟上一杯。
“我喜歡這裏的廬山雲霧,嘗嘗吧。”
“我對茶沒什麽研究,只是喝着玩。”對面的女人似是輕笑一聲,“塵塵,我以前怎麽不知道你原來這麽喜歡附庸風雅。”
顧塵秀眉微揚:“死丫頭,原來你還記得那時候,我以為你早把我和少庭忘了呢。”
“呵,我哪敢啊,少庭那小子會把我殺了的。”
“嗯,這下咱們三個才算是真正聚齊,依我看,時機也差不多成熟了。”顧塵笑道,“你剛才說自己對茶沒什麽研究,那藥呢?”說着從懷中取出一個密封的牛皮紙包,托在掌心遞了過去。
女人饒有興致地接過來,纖長手指在紙包邊緣輕輕一彈,便有少許微小的淺褐色粉末落到掌心,她将之撚開,湊近鼻尖聞了聞,神色微變:“這是……金三角那邊的赤練粉?”
“聰明,沒想到你一看就知道。”
“別鬧了塵塵,我從十歲開始,整整學了十二年直到現在,若還沒點本事,怎麽有臉來見你們兩個?”女人輕盈地勾起唇角,不覺中便帶了幾分傲氣,“要知道,學醫藥就這點好,可以救人,更可以殺人。”
她有這個自信。
顧塵慢悠悠啜了一口茶水,笑着舉杯示意:“那麽……思思,祝我們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而與此同時,鐘黎正在無極總部和楚穆彙報情況。
楚穆坐在落地窗前,平靜地望向大樓外面的車水馬龍,側顏俊美,卻透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
“鐘黎啊,你跟着我也有很久了吧?”
“是的,主人。”
“我待你如何?”
“主人的恩情,鐘黎沒齒難忘。”
“很好。”楚穆頓了一頓,轉過頭來正視着她的眼睛,“如果我現在要你去殺人,你可願意?”
鐘黎蹙眉,看起來頗為不解:“主人何出此言,殺人對我來說從來不是難事。”她自加入無極那一刻起就在不停地為楚穆執行任務,雙手染血,背負的人命數不勝數,至如今早已習以為常,沒想到現在楚穆會突然提出這樣荒謬的問題。
但聰明如她,很快就意識到了話中深意 ――楚穆從不講沒用的廢話,他會如是問她,只能說明,這次要殺的人足夠特殊。
楚穆道:“我了解,只要你肯出手,沒有不成功的道理,但這個人所在的地方比較難靠近,我希望你能做好足夠準備。”
心底驀然湧起不好預感,鐘黎抿唇,不自覺便放低了聲音:“願聞其詳。”
“你應該很清楚,鐘黎,阿霁身為無極少主,擔負着整個組織的榮譽和利益,而他目前卻在不斷出現着感情用事的跡象,我不能允許有人這樣擾亂他的心智。”
“主人的意思是……”
“有些事情我不說,不代表我不知道,你要做的是幫助阿霁成為一個真正合格的繼承人,而不是處處遷就縱容他,在這點上,連思做得比你好。”
鐘黎恍然。
看來連思已經把最近的情況都和楚穆提過了,又或許,遠遠不止這些。可是連思何必這樣做?因為忠誠麽?那麽如此又将楚霁置于各地?
她曉得楚穆要讓自己去殺誰了。
祁白。
的确,艱難無比,最重要的是,她很可能根本就下不了手,哪怕只是為了楚霁,她也定然做不到那般冷血。
要怎麽辦,才能兩全。
楚穆将她的遲疑盡收眼底,他微笑,卻依舊掩不住眸中掠過的一絲淩厲。
“別告訴我你心軟了,鐘黎,一個殺手若是心軟,那麽她的下場就只有死。”
鐘黎低下頭,沉默着沒有回答。
“那個叫祁白的男孩,實在耽誤阿霁太久了。你一向把阿霁當作弟弟對待,也不希望看着他這麽毀了自己吧?”
“可是主人,殺了祁白,就相當于要阿霁的命。”
“我相信我的兒子不會那麽軟弱。”楚穆輕描淡寫地掃她一眼,“假以時日,他定會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一定能夠理解……嗎?
鐘黎無法描述此刻的自己是怎樣的心情,留在無極整整十年,她已經對楚穆了解太深,沒有哪個黑道領袖不心狠,而這個男人,無疑能把這個特質發揮到極致,他要完成的事,他要解決的人,從來沒有收回命令的道理。
她完全有理由相信,即使是楚霁,他所謂的獨子,在必要的時候,楚穆也可以毅然放棄。
活着只是為了自己而已,這就是人性隐藏最深也是最卑劣的一點,何況楚穆已經登上了這樣的高度。如果說要從楚霁和無極中二擇一,他定然會選擇無極。因為在他看來,任何人為了無極的犧牲都是理所當然。
這也許就是王者的思維,太理智,卻太殘酷。
她無話可說。
“我知道了,主人。”
“嗯,你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對吧?”
“是。”鐘黎擡眸,精致眉眼間已重歸一片平靜無波,“請主人放心。”
楚穆滿意地點頭。
殊不知,有時候退讓一步,并不意味着妥協,而是代表着,另一種選擇。
鐘黎回到別墅的時候已是淩晨,尹宸星他們都睡了,只有楚霁房間的燈還亮着,她走到門前朝裏面望去,見楚霁正倚在床邊,手裏還攥着一沓文件,眼睛卻已經阖上,只不過睡得很不踏實,臉色蒼白眉頭微蹙,直看得人心生疼惜。
他本就淺眠,這麽多年都是,稍有動靜就能将他從睡夢中驚醒,他始終保持着足夠的警惕,為了無極,為了這個組織所謂的利益和榮譽。
可他明明還只是個孩子,為什麽一定要被迫成熟并承擔這些?
人生從來都不公平。
她來到無極整十年,除了三個兄弟,就只見過一個人能讓楚霁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也只有一個人能讓楚霁感到安定和溫暖,那就是祁白。
楚霁說過,祁白的出現是他生命中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跡。
她怎麽忍心親手扼殺他心中不可替代的小太陽,即使身為殺手根本沒資格心軟。
鐘黎知道,若是真的照做了,那麽自己将一輩子活在楚霁的仇恨之中,她不能如此,她承受不起。
她自始至終都在把他當作親弟弟看待,而事實上,她能幫到他的地方卻少之又少,也許,現在是時候做些什麽了。
十年報恩,她欠楚穆的,早就還清了,這一次,她只想憑心做回決定,哪怕只是為了楚霁。
“阿霁,我會盡力而為。”
再沒什麽會比現狀更糟糕了不是麽?唯願放手一搏。
風雨将至,既然遲早會面對,倒不如讓那一天來得更早些。
……你永遠也想象不到形勢會在什麽時候發生怎樣的變化,所以,即使你認為自己已經做好了足夠準備,災難依然會不期而至,直叫人措手不及。
幾日後,連思找借口把尹宸星三人都支走,把楚霁獨自留下來,說是有正事要講。
楚霁有些疑惑,因為連思從來沒有這麽刻意地和他單獨談過事情,今天的确有些反常。
“怎麽了?”
“我研究出了一種藥。”連思身上還披着工作時常穿的白色大褂,她微微擡頭,眸光晶亮帶着罕見的欣喜,“可以通過刺激神經達到促進肢體恢複的作用。”
肢體恢複,這四個字如同霹靂般瞬間在楚霁腦海中炸開,他下意識起身,聲音帶着些微顫抖:“連思,你說真的?”
連思微笑着點頭:“我也是咨詢了國外的醫師朋友才有頭緒的,之前一直沒告訴你,想着成功了再和你商量 —— 祁白的左臂,或許還有希望。”
最後這一句,無疑戳中了楚霁心中最敏感的地方。
“藥現在在你手上麽?”
“當然,只是……”連思說這話時,神色卻莫名地猶疑起來,“但我必須說一句,阿霁,這藥雖是配出來了,可療效什麽的還不能确定,而且會不會有副作用,我也不确定。”
萬事都有第一次,然而第一次的嘗試,往往意味着極大風險。
姑且不說這副藥如何交給祁白,單是有可能出現其他副作用這一點,就不得不讓人慎重考慮。
如果沒有達到預想的效果,反而比之前更加糟糕了,怎麽辦。
起初狂熱的心情逐漸冷卻下來,楚霁垂眸沉吟半晌,低聲問道:“可能會有什麽副作用?”
連思無奈:“我也沒嘗過,怎麽告訴你?不過,失敗的幾率大約有三分之一,我之所以把他們三個都支走,就是怕他們知道這事後胡鬧。”
“那依你之見呢?”
“我準備在組織裏找個可靠的手下試藥,這才來和你商議一下的,你有合适人選麽阿霁?”
楚霁蹙眉:“試藥?”
“嗯,确保沒大問題之後再想辦法交給祁白啊。”
“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按理說應該沒有,但是……因為這裏加了幾種強效藥劑,所以我也不太确定。”連思嘆了口氣,眼底驀然掠過一絲不明意味的光影,“阿霁,我也只能幫你到這裏了,剩下的,你自己決定吧。”
楚霁阖上眼睛久久沉默着,時間一分一秒在流逝,直到他再次開口。
“把藥拿給我。”
“……什麽?”
“把藥給我。”他沉聲道,“我替他試。”
連思一驚:“別鬧,你考慮後果了麽?主人要是知道會殺了我的!”
“我不會讓他知道。”
“問題是……”
“好了,別再說了。”楚霁平靜搖頭,聲音從容,“我信不過別人,只能親自來。”
我不能讓他承擔那些未知的風險,無論任何人來做這件事,都不足以讓我安心。
只有我自己來才可以,哪怕是有一線希望,我都不會放棄。
連思頓了頓,從桌上斟了滿滿一杯溫開水,而後,自懷中摸出一個紙袋,将其中藥粉盡數倒進杯中。
褐紅色液體輕漾,楚霁凝視杯壁良久,終于擡手端起,毫不遲疑一飲而盡。
只要是為了你,什麽都可以。
楚霁沒有想到,從來對無極忠心耿耿的連思也會有加害自己的一天。
殷紅的鮮血不斷從口中湧出,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幾乎要暈厥過去,他咬牙支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強迫自己不要失去意識。
手腕上一道細細的紅線順着靜脈的方向蔓延開去,觸目驚心。
他是聽說過的,赤練粉,金三角的特産劇毒,三日之內未得解藥,必死無疑。
連思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神色淡然,目光似輕嘲,又似憐憫。
若換做以前,她斷然不可能如此輕易地騙過他的眼睛,這一次的成功,只是因為他有了弱點。
祁白是他致命的軟肋,任憑曾經的楚霁再怎麽不可一世,現在也只能是這個樣子,愛到極致卑微。
“阿霁。”她緩緩開口,“別怪我,我們各衛其主。”
楚霁以手撐桌倔強地站立着不肯倒下,他忍着鑽心入骨的疼痛挺直脊背,正視着她的眼睛冷笑:“連思,無極待你不薄,你這樣算什麽?”
背信棄義,冷血無情,我從未想過你竟是如此心如蛇蠍的女人。
我們兄弟幾個自恃閱人無數,卻終究還是看錯了你。
“無極确實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只可惜我早在七年前就加入了烈焰,因為我愛的男人在那裏,所以,我沒得選擇。”
“是……周少庭?”果然,又是烈焰,他的敵人當真下得一手好棋。
連思微笑,算是承認:“我在無極辛辛苦苦拼了這許多年,直到我要的資料全部到手,阿霁,你是我的最後一個任務。”
殺了你,我就能夠名正言順地回到烈焰去了,然後,擁有與他并肩而立的資本。
這就是支撐我忍了這些年的唯一信念,現在終于要實現了。
“我很抱歉。”
鋒利的匕首在吊燈下反射出炫目的寒光,帶着輕微破風聲朝楚霁的心口狠狠刺下。楚霁踉跄着後退一步靠上牆壁,用力攥住刀刃,血頓時順着掌心淌下染透了衣袖,他清喝一聲,居然就這麽硬生生把連思推了回去,随即淩厲一掌劈在了她的腹部。
連思勢頭不穩,幾乎要歪倒在地,剛剛勉強站直身體,卻見楚霁捂住胸口,又是一口鮮血嘔在了地面上。
方才那一招已經牽動了內力,這樣只會讓毒性揮發得更快,對身體百害而無一利。
不能再耽擱下去了,她告訴自己,這是最好的時機。
殺了他,是的,殺了他。
匕首再度高高舉起,卻沒想到,大門就在此時被驀然推開,緊接着尹宸星的身影便出現在門口。
“阿霁!”
來勢如風,他惡狠狠地将連思撞向身後牆壁,眸中仿佛要燃起火焰。
本來只是碰巧要回來取件東西的,卻不曾想見到了這樣一幕。
還好趕上了,還好沒有再晚一步。
不可饒恕。
兄弟在側,楚霁這才感到自己已然連站起來的力氣都失去了,他咳着血閉上眼睛,一時只覺五髒俱焚。
在意識被完全淹沒的前一秒,他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某個少年那雙永遠含着笑意的眼睛。
小白。
……祁白驀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心跳得厲害,他撫上額頭,竟摸到一手的冷汗。
“怎麽了?”身側周少庭低沉的聲音傳來,“做噩夢了?”
“大概吧,記不得了。”他嘆了口氣,“我果然是不适合午睡。”
周少庭擡手攬住他,湊上去在他耳邊帶着暧昧的語氣輕輕道:“可我喜歡看你睡熟的樣子,很可愛。”
“你用可愛這個詞形容一個大老爺們不覺得奇怪麽?”
“很奇怪麽?”周少庭頓時被他逗笑了,“我從小就這麽形容你啊,那時候你可從不提意見。”
祁白唇角微揚:“那時候我們也不是現在這種關系。”
周少庭神色一滞。
現在這種關系……是什麽關系?他知道,這至少說明祁白已經默認了某些事實,但那語氣中無法掩飾的傷感和認命的成分,卻讓他瞬間覺得不知所措。
該慶幸嗎?可這明明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小白了,盡管依舊深愛。
物是人非。
“小白。”他低聲道,“我一定會殺掉于靖的,相信我,暗社的氣數就要盡了。”
祁白閉着眼睛慢慢向後靠去,将整個人都縮進被子裏,像是逃避的姿态,沒有回答。
氣數将盡麽?那為什麽危機感卻一日重似一日,讓他幾乎沒有一刻安心?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少庭。”
“嗯。”周少庭摟他摟得更緊一些,“在呢。”
“你……早已經都策劃好了吧?”
“你指什麽?”
祁白手指扶上他的肩膀,微微收攏:“無極呢?”
“小白,你還是心心念念着無極。”
“無極是暗社的盟友。”
“結盟什麽的,早就不重要了,現在他們只能選擇明哲保身。”周少庭低頭看他,語氣淡淡的,“你到底是關心目前形勢,還是只為了問一問楚霁呢?”
祁白也不生氣,反而自嘲地笑了:“你還在懷疑我?”
“……沒有。”
“罷了,橫豎你也從來沒有真正信過我。”
周少庭登時心知自己講錯話,連忙摸了摸他的頭發放柔聲音:“乖,怎麽會,別亂想,你不喜歡我便不提了。”
這樣的寵溺,這樣的遷就,從來只會對着他一個人顯現,得到不易,才害怕再次失去。
在祁白的面前,他常常會忘記自己是周少庭。
祁白任由他抱着自己,嘆息一聲,轉過頭把臉埋進他懷裏,睫毛低垂,遮掩了眸底一切複雜光影。
的确是再也回不去了。
只是幸好,自己還記得應該做些什麽。
縱使窮途陌路,但使初衷不改,這一刻,已作抉擇。